又或許在這個變幻莫測的賽場上，他們都曾被叫做天才少年。
11月6日的冰島首都雷克雅未克，大大小小的火山口依然飄搖升騰着水霧，與平日裏並無區別。
悠閒享受着午後咖啡的路人們可能並不知道，一旁冰雪覆蓋的勞加達爾肖爾體育館內，一個傳到千里外中國的消息，會引發火山噴發般的沸騰。
高校內、電腦前、還有各種社交媒體上，無數《英雄聯盟》觀眾狂歡、吶喊，用最直接的“牛逼”和排成串的感嘆號，慶祝着同一件事：
來自中國的EDG戰隊擊敗衞冕冠軍DK，拿下了《英雄聯盟》S11世界總決賽冠軍。
這可能是我經歷過的、電競觀眾們最瘋狂的一次慶祝：男生宿舍裏有人跑到走廊搖旗高喊；馬路上有人三兩成羣大笑着裸奔；還有人拍視頻倒立洗頭、完成那些誇張到有些過分的Flag。
“EDG奪冠就倒立洗頭”已是最小兒科的懲罰
嘹亮的歡呼如同平地驚雷。奪冠後的狂歡，一方面是由於EDG本就是LPL賽區裏最具人氣的老牌戰隊之一。但更多的是因為，賽前不論立場如何，幾乎所有人都覺得DK的勝利毫無懸念，都相信來自韓國的天才少年們，會以衞冕冠軍之姿續寫傳奇。
沒人相信EDG能贏，但他們依然如常地踏上了決賽賽場。
1
與決賽前的普遍悲觀不同，S11的賽程開始之前，中國觀眾們都很看好這次世界賽上LPL俱樂部的表現。
畢竟縱觀整年的世界各大聯賽，歐洲和韓國賽區隊伍在聯賽裏狀態起起伏伏，賽區內排名爭奪異常混亂，每個隊都或多或少露出過明顯疲態，也沒有統治級強隊出現。反觀LPL戰隊，RNG戰隊拿下了MSI季中賽冠軍，幾個強隊間打得有來有回，都與聯賽內下一梯隊拉開了距離。
於是那句熟悉的話又出現了：“今年是最有希望的一年！”
這是國內《英雄聯盟》黑暗時期常説的一句話，最有希望是指奪冠的希望。但從S5開始，每次這句話一出現，反而都會換來一個黑暗的結果，以至於變成了一句對“無腦吹”的調侃。
“還是嗎？”
小組賽第一輪，LPL的四支戰隊都沒有辜負這份期待。EDG、RNG都以3戰全勝的成績結束了首周比賽無可挑剔，FPX2勝1敗僅僅輸給了衞冕冠軍戰隊DK，以碾壓之姿殺出入圍賽的4號種子LNG，也狀態優異地收下了2勝1敗。
當時的四支戰隊全都意氣風發，所有人都真的相信了，今年就是最有希望的一年。
但觀眾們從這份從期待中洶湧而出的熱切，也就到此為止了。
當時的觀眾還不知道，“不破不立”這個主題有多準
小組賽第二輪，賽況急轉直下，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在小組賽後半段的常規賽程裏，LPL四支戰隊12戰僅取得了3場勝利，附加賽中也只有RNG驚險取勝拿下小組頭名。第一輪還在力爭小組第1的FPX和LNG，則雙雙意外出局。
首輪未嘗敗績的EDG戰隊，第二輪不僅輸給了競爭小組第一齣線的對手T1，而且還意外在北美弱旅100T面前翻車，僅靠一場勝利混到了小組第2的出線資格。而讓觀眾不想看到的事情還未遠未結束。
經過8強賽分組抽籤，兩支LPL隊伍被分到了一組捉對廝殺。於是小組第2的EDG，自然成為了此時被口誅筆伐的那一方。因為在部分觀眾眼裏，如果不是EDG的一場輕敵弄丟了小組頭名，這場內戰本是可以避免的。
一週前有多意氣風發，一週後就有多意興闌珊。4支隊伍僅存一半，兄弟隊伍間的內戰即將打響，最強對手LCK賽區的戰隊全部晉級，EDG和RNG間的勝者仍有很大概率面臨它們的圍剿。
“最有希望的一年”的魔咒，似乎再次應驗了。
2
這份從樂觀摔落而成的悲觀，一直被觀眾們帶到了最後。
從內戰中殺出的EDG面臨了3支韓國隊伍的圍剿，又在半決賽艱難戰勝GEN.G進入決賽。儘管他們已經走到了最終勝利的一步之遙處，但觀眾們還是自信不起來：前面的一切都和預期沒有太大出入，劇本彷彿早已寫就，沒人相信它能被改寫。
作為一個從小組賽一路看過來的普通觀眾，我也和朋友一起觀看了EDG對GEN.G的半決賽。面對綜合實力在韓國賽區內並不算太強的對手，EDG依然要鏖戰5局才艱難摘走了決賽門票。
當時他們決賽的對手已經確定，就是本次賽事的最大奪冠熱門DK戰隊。
與EDG淘汰賽每一場都打滿5局的磕磕絆絆不同，DK戰隊從一開始就展現了他們的統治力。小組賽一場未敗輕鬆晉級，8強戰輕取LEC賽區一號種子MAD，4強賽和T1打滿5局，卻依舊展現出了非凡的臨場應變能力和極為豐富的戰術儲備，賽後還輕鬆地衝鏡頭做出鬼臉。
所以在EDG獲得S11決賽資格後，我的一位朋友説出“恭喜EDG”，然後再補上了一句“提前鎖定S11亞軍”。我能聽出作為EDG粉絲的他語氣中的調侃，還有幾分無奈。
我明白他的無可奈何來自於DK戰隊的強大，也來自DK隊內的明星選手Showmaker，一位毋庸置疑的天才型選手。所有人都願意相信已親眼見過的強大，也更願意傾聽一個關於天才的故事。
贏下半決賽後的Showmaker
DK——或者説之前的DWG，和Showmaker的傳奇，都是從草根時代開始的。DK最初是以MiraGe Gaming的名字，一步步順着LCK的聯賽階梯爬上來，是名副其實的“網吧隊”。Showmaker在2017年加入了還名不見經傳的他們，在聯賽中逐漸展露出了自己的天賦，單殺各路成名選手，直到去年的S10總決賽上理所當然地拿到了自己的冠軍。
關於他的故事，圈內觀眾更熟悉的還是S10決賽前的那一番慷慨陳詞：
“當時我看見Faker頹坐在椅子上泣不成聲，這個畫面我永生難忘。那一刻我在想，如果我能成為職業選手，我一定要贏下所有。如今獎盃就在眼前，我必須考慮這會不會是我此生僅有的機會，我相信LCK能有過去的霸主地位Faker功不可沒，重鑄LCK的榮光，我輩義不容辭。”
Showmaker在賽場中總是非常放鬆，時常露出笑容。這種自信讓他能説出這樣的話，然後將它變成現實。半決賽中他擊敗昔日偶像Faker，看起來就是傳奇經歷結尾處一次最好的傳承。
還有他的隊友們，也都有着不同的故事：Khan自身狀態和隊友實力一直都不錯，但總是在世界賽的舞台上與好成績失之交臂，經常被調侃為“黴逼”；Ghost曾經在白銀段位中掙扎上千局，然後一朝頓悟半年衝上大師；總因玩《原神》和其他二次元遊戲被調侃成“原神哥”的BeryL，更是DK網吧隊時期的元老，伴隨着隊伍走到現在。
這幾個人就跟主角團一樣，有實力有故事有狀態，沒人會懷疑西遊一行的結局是取不到真經。
但故事聽得多了我們也明白，主角到底是誰不到最後一刻真不能下判斷——誰還曾經不是個天才少年呢？
3
與風頭正盛的DK相比，EDG的光環就要黯淡得多。
電子競技裏，只有閃耀過的人才有資格進入這扇門。在這片人人都是流星的夜幕裏，不長的職業生涯註定了只有最亮的流星才能被看見，更多的所謂天才都在沒來得及引人注目的稍縱即逝後隱沒進了黑暗。
EDG的五人，自然也都或多或少揹負過天才之名。
2014年，還在上初中的李炫君Flandre，曾靠着聖槍遊俠這一個英雄就打到國服高分段，因此得名“聖槍哥”的外號。很快收到職業戰隊邀請，加入Snake戰隊擔任上單選手的他，從出道起就以操作型英雄而聞名。
隨隊拿下不少成績的他，還常常在比賽中選出上路妖姬、安妮等讓人匪夷所思的英雄，不適合上路生態，但在他手中也有着不錯的效果。他此前所在戰隊的成績一直不算頂尖，但所有人都清楚這位選手的實力。
Snake戰隊時期的天才上單聖槍哥（中）
EDG的隊長Meiko，更是如此。2015年，作為剛剛開始職業生涯第二年的年輕選手，Meiko就幫助EDG拿下了聯賽冠軍，並在MSI季中賽贏得了冠軍，這也是LPL賽區拿下的第一個世界級官方賽事的冠軍。
當時的媒體，更是不吝嗇任何你能想到的溢美詞彙，來形容這顆冉冉升起的輔助新星。只是在之後幾年，EDG在世界賽上的成績都不算理想，到S賽8強為止，Meiko沒能再在這片賽場上往前邁進哪怕一步。
流言與質疑隨着時間漸漸滋生，對於他的評價也和聖槍哥一樣，指針逐漸停在了“一個實力還行的老將”這種不痛不癢的話上。大家都不再提起，他們也曾是天才少年。
初出茅廬就拿下冠軍的天才輔助Meiko（中）
只從年齡上來看的話，聖槍哥、Meiko與Showmaker相比其實也就大了兩歲。但時間會鏽蝕一切，除了有日復一日高強度訓練後的身體、曾經讓人驚歎的操作和反應，還有觀眾眼中讓選手們變得耀眼的光環。
如今，他們站到了一起，站在了決賽場的兩邊。
所有人都期待以弱勝強的戲碼，都期待黑馬能一黑到底，或者自己支持的戰隊能創造奇蹟——可捫心自問，由衷相信奇蹟真能實現的人卻並不多。除了最忠實的粉絲，大家都分得清什麼是浪漫的，什麼是現實的。
但這一天，雷克雅未克成了那座浪漫的城市。
4
我不知道如何去描述整個決賽五局中的那種焦灼。
EDG先下一城，DK連扳兩局，EDG穩住心態扳平比分，將比賽拖入了決勝局。雖然觀眾們對EDG的信心不足，但我和朋友們依然早早守在電腦觀看比賽支持他們，這期間的心情也和過山車一樣。
第一局依靠穩健的團戰和運營拿下比賽時，大家都非常興奮。本以為闖入決賽已是極限的EDG打得很不錯，更關鍵的是他們證明了一點：DK也沒有想象中那麼強。
但之後的兩局中，似乎有一盆冷水迎面澆來，澆滅了所有觀眾剛剛升起的僥倖。兩局中DK戰隊都用完美的執行力，再次宣告了他們的不可戰勝：從BP階段就已經確定的戰術，每個人都用自己的發揮將其運營到底。如一台轟隆碾過的戰車，精密且充滿力量，找不到能被稱為缺口的任何一條縫隙。
第二局尾聲壓倒性的比分
讓人沒想到的是，這個令人窒息的龐然大物不知為何就在第四局融化了。EDG用自己的陣容輕鬆在DK身上找到了破綻，然後一路平推雪球帶走了勝利。
就是在這一局後，我聽到了一個聲音：“能贏，真的能贏了！”信心就是來得這麼突然和莫名，特別是我看到Showmaker在BP環節裏，收起了他常見的笑容，微皺着眉頭輕舔着嘴唇。
這名鏡頭前稍顯張狂的天才，也緊張了起來。於是我也心潮澎湃地期待起了決勝局，那一刻我是真的相信了：能贏。
最後，EDG贏了。在奇蹟發生的時刻，再多的文字也無法複述出它直擊人心的激動。賽前我們覺得有多不可能，這份喜悦就會被放大多少。
5
之後的結果大家也都知道了，熱搜詞條的霸榜，朋友圈的刷屏，還有隨處能找到的各種幾近瘋狂的慶祝視頻。
在決賽開始前，就有各種玄學的説法冒了出來，賽後更是被瘋傳。有人説決賽是EDG的天時地利人和，“冥冥之中自有7的意志”（EDG隊魂級的老將明凱代表數字是“7”）。
他們總結説，天時是決賽第5局的日期為國內時間的11月7日，地利是冰島距離中國的7777公里，人和是Showmaker在前四局比賽時的年齡剛好為7777天。
粉絲們認為，與7相關的事情能給EDG帶來好運。還有B站評論和知乎上的預言家，以及某些電競賽事中強勢方“輸贏贏輸輸”的玄學定理。
衝上了熱搜的“EDG預言家”
這些説法都很有趣，但擊敗天才少年的卻不是它們。
在EDG奪冠後的採訪中問到聖槍哥時，他提到了曾經在Snake戰隊的隊友SofM。
SofM是一位來自越南的選手，同樣是從網吧打到世界賽決賽的昔日天才少年。他和聖槍哥一起經歷過起起伏伏，同樣一直無緣世界賽。直到去年跟隨SN戰隊殺入決賽，最終折戟在DK戰隊腳下。
當時殺入決賽後，他就曾隔空喊話聖槍哥：“外界都説我們兩個是最厲害的選手，但還沒進到世界賽，現在我走到了S10的決賽，我感覺他也可以，希望他不要放棄。”
於是聖槍哥在一年的征戰後來到了同一個舞台，並在奪冠後的採訪中説回應了這份鼓勵：“SofM去年在決賽裏輸給了DK，今天給他報仇了。”
S10決賽前的SN打野選手SofM（中）
“在沒有人相信你的時候，你選擇相信了自己並且贏得了勝利，這就是成為英雄的道路。”這是2018年洲際賽事，LPL解説送給RW戰隊的一段話。
而在一年前的首屆洲際賽上，以0-3開局的EDG同樣不被人看好，但他們首發出戰為LPL拿下了開門紅的關鍵一分，奠定了最後的勝利。
唯一的不同，只是沒有戲劇化的劇情，讓人記住他們。
“沒人期望我們能贏，我們沒什麼可以失去的了，我們就做到我們能做到的。”這是當時他們教練送給隊員們的話。
當時或許還算得上天才少年的Meiko和Scout，已隨隊沉浮成為基石老將，教練的這番話他們或許早已忘記，卻在不懈的4年後再次做到了。
賽場上的成敗，遠不是用天才或努力就成簡單説清的。只是這一次，“天才”不再能成為決定一切的籌碼。戰術、後勤、訓練、狀態還有運氣，或許真的還有冥冥之中的，勝利的意志。
“7的意志”
於是，在所有人都懾於天才威名的時刻，在剛剛跨入7號的這個夜晚，雷克雅未克選擇了5位似乎早已褪去天才之名的少年。
這是在整個S11的賽場上，我見到的最浪漫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