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度|字節跳動的OKR也有不OK的時候
3月31日,字節跳動創始人張一鳴在公司成立九週年的慶典上的演講刷屏了。其中,張一鳴用字節跳動雙月會材料拼湊出的一段話被廣泛傳播。
這段話中的“跨端聯動”、“深度共建”、“打造閉環”、“賦能”等互聯網術語,被張一鳴直接稱之為“不説人話”,他提醒字節10萬餘員工不要患上大公司病。作為反面典型,張一鳴還列舉了愛説“All- in”員工的偷懶心態,提到了自己對“打工人”標籤的反感,認為這是一種對自身的設限。
在這次演講裏,張一鳴沒有覆盤過去一年的業務,而是通過各種“心得”,來呼籲字節跳動內部能維持一種簡單和直接的溝通方式,而字節跳動最為外界所熟知的管理制度——OKR正是承載這種理念的制度載體。選擇在一年中最重要的一次內部溝通上,向“變味”的公司文化和管理方式以及業務心態開炮,其實體現了字節跳動當下面臨的一個重要挑戰——公司自成立以來基本沒改變過的OKR制度,是否還適合已然龐大的體量。
字節跳動式OKR“看了公司推薦我們看的書,我才知道原來這一套也是外來的啊。”一名最近加入字節跳動的員工對品玩説。在品玩與諸多字節跳動的新員工的交流中,這種對OKR的不熟悉很常見。字節跳動從來沒有聲稱過自己發明了OKR,但的確是它真正讓這套體系被中國互聯網界所瞭解。
字節跳動在成立不到一年時,就全面啓用了OKR管理系統。到今天,它成為了全球沿用OKR人數最多的企業之一。
OKR起源於英特爾公司,在1999年被引入谷歌,進而被推廣到更多硅谷公司。在這套體系中,O表示目標(Objective),KR表示關鍵結果(Key Results),它強調將公司的大目標分級拆解為每個員工的工作目標,如果員工能自下而上地實現自身的OKR,公司的大目標自然也得以踐行。
不少硅谷公司是OKR的推崇者,谷歌的創始人曾説“OKR能幫助企業提升至少10倍的生產力”。但這套體系在崇尚KPI制度的中國互聯網並不多見。
隨着字節跳動的崛起,”字節成功學“也開始流行,除了各種對張一鳴的剖析外,最多被提及的便是OKR體系。這種結合了張一鳴管理理念的OKR體系的確賦予了字節跳動極大的生命力和創造力。
在公司管理上,張一鳴一直信奉Netflix的“Context(信息賦能),not Control(控制)”。Control更像是用一台超級計算機處理很密集的任務,落實到現實中是由CEO提出企業戰略設計及規劃,經由層層分解後交由不同部門執行;而“Context”代表的思路,則像分佈式的運算,讓很多機器共同處理任務,現實中就是讓更多人蔘與決策,讓更多的想法自下而上的提出。
這一原則也落實到字節跳動的OKR設計中。
多名字節跳動的員工都向品玩表示,入職當天最令他們感到新奇的是,可以直接在系統中查看任意同事的OKR,即便是張一鳴的OKR也是對所有員工公開的。開放如互聯網行業,這樣的文化也並不常見,多數企業的慣例是隻能查看同組及直屬上級的工作目標。
同樣地,字節員工雙月OKR的擬定也不是自上到下的分解,而是先由小組討論中提出,再經由跨部門協調“對齊”,並參考上級OKR中公司任務的優先級,最終得以確定。
一名前字節員工表示,每到制定雙月OKR都是一場扯皮大戰,“因為彼此的工作目標都是息息相關的,比如產品(經理)這個雙月希望達到的核心數據指標,也需要依賴運營的工作來完成,雙方只有在對齊目標優先級之後,才不會擾亂對方的節奏”。
但這也是字節跳動OKR體系的另一種魅力:多方爭論後確認的可協同工作目標,總比脱離一線許久的高層“拍腦袋”想出的更具執行性,往往也更能煥發由下而上的創造力。
除了雙月對齊一次目標,OKR制度在日常管理的作用更多通過“Context”的思路來體現。
“早在入職之前,我就收到了組內同學(字節員工多稱彼此為“同學”)整理好的共享文件,從不同板塊的業務介紹,到產品後台及工具的使用攻略,再到以往同學積累的工作經驗,全都有。雖然收到的當下,有種信息爆炸的感覺,但對新人來説幫助很大。”
祥鵬告訴品玩,來字節之前他也在另一家互聯網大廠工作,但自入職當天起便有種“無所適從”的感覺。無論是所屬部門的整體情況,還是他未來將要負責的業務,都需要他通過一次次的會議旁聽和同事間的私下交流來獲得。
“一來是因為直屬上級帶的人太多了,他忙得顧不上我;二來是組內並沒有一個良性的信息共享氛圍。”祥鵬説。在字節的共享文件裏能查到具體的owner(負責人),對哪部分內容不明白,可以直接去羣裏找對應的人聊,簡單且效率很高。
此外,張一鳴也曾多次公開表明字節跳動追求最大化的內部信息透明,其中一個具體表現就是鼓勵羣聊:“我們鼓勵羣聊,各部門之間應該充分溝通,不要只跟CEO溝通,也不提倡一對一的溝通,我們認為一對一的溝通效率很低。”
一位在字節工作近五年的員工表示,據不完全統計,他飛書(字節跳動的辦公軟件)中的工作羣不下100個,其中一部分保持着高頻次的活躍度,另一部分是因工作需要臨時拉起的羣聊,隨着問題解決逐漸被棄用,還有一小部分是重大事件響應羣,多數時間較為安靜,遇到問題則會被重點關注。
字節跳動的OKR體系事實上也是其公司文化的內核。從它延伸出了許多“規定”:公司裏不允許使用title(職級)稱謂、定期舉辦CEO面對面、鼓勵使用簡單高效的文檔而非華而不實的PPT、拒絕繁雜的辦事流程...... 這些都為草創期的字節跳動提供了絕佳的業務發展及內部溝通條件,許多高效的習慣也延續至今。
“最大的感受是溝通非常順暢。以至於近期找工作時,面試官問我其他部門的人不配合怎麼辦,我張口就説直接找他上級溝通。”剛結束了字節跳動實習的應屆生一元説,作為00後她非常喜歡這裏的平等氛圍。
這種文化給了員工很大的自由,也的確激發着創意。從字節自用到對外商業化的飛書就是一個最明顯案例。它的豐富交互功能與便捷的共享文檔背後,就是字節數萬大軍多年來的羣聊和信息共享習慣。
但這些在公司規模仍然較小的階段發揮作用的管理方式,隨着字節跳動極速的擴張而開始出現裂痕。
在2020年末的一次“CEO面對面”溝通會中,張一鳴首次在全體員工面前流露出對公司高速增長的擔憂。
他在會上回憶起公司發展初期,負責安卓和iOS產品研發的程序員只有兩人,卻能做出20多個應用。
“我也不清楚現在很多項目為什麼要那麼多人,希望花更多時間去了解。” 張一鳴説。
但很快,他就對這個問題有了一次更直接的體驗。在為了瞭解遊戲業務而試玩原神時,張一鳴在字節跳動內部的飛書羣中搜到了相關的遊戲羣,在“悄悄加入”後,卻發現“一些同學經常在上班時間非常專注的聊遊戲”。
張一鳴忍不住在羣裏發問“一大早到現在就在羣裏聊天的同學/部門是今天工作很閒嗎,這很常見嗎”。
這則小插曲從字節跳動內部傳播開來,直接上了微博熱搜。眾人在快樂吃瓜之餘,很少人意識到,這家飛速成長的互聯網巨頭正在開始滋生內部問題。
字節內部人士透露稱公司設有職業道德委員會,一旦員工有重大違紀行為,會通過郵件的方式進行通報批評。據其觀察,大到利用身份之便拷貝內部資料牟利,小到私自變賣休息區的小零食——這些在辦公區域售賣的零食往往十分便宜,這是公司為員工提供的福利,但卻被一些人拿來轉賣賺差價,原本建立在普惠共享、透明公平原則上的良好環境正遭到“內部侵略”。
這些問題伴隨瘋狂擴張而生,同時又往往被擴張而掩蓋。外界對這種速度的直觀認知來自於其業務版圖的不斷擴充,而內部最直接的感受則是公司裏的人的變化。
“人員流動太頻繁了,同期入職的小夥伴一年後走了大半。”曾就職於字節跳動海外產品的迦南説,她曾在一年內換了4個直屬上級,橫跨3個產品線,均屬於不同的海外市場。每當陪伴一款產品從0到1積累出一些經驗後,或是因為公司戰略的優先級調整,或是出於產品自身的成長週期,亦或是不可控的外力作用,她都會被調去另一個地方從頭開始。“相當於在不斷地重複同樣的基礎工作,很難完整且宏觀地掌握運營產品的方法論。”
據脈脈發佈的《人才流動於遷徙2021》報告顯示,字節跳動雖然高居“人才淨流入榜”首位,但卻是建立在很高的流動性基礎上——流出的數量同樣很高。
這些“弊病”背後,同樣到處是字節OKR的身影。
無論是頻繁地換帥,還是調整產品優先級,亦或是團隊成員變動,其根本依據都來源於雙月OKR總結。如若業務狼狽,“被優化”是遲早的事,但其中一個令被調整員工不滿的“矛盾”在於,不同於制定OKR時所倡導的自下而上,字節跳動的業務調整卻多是由上到下的。
這其實體現出字節跳動的另一個特點,相比於制定OKR時的Context思路,字節在評估一件事情時,則是對數據極度推崇。這種直觀的評判方式再加上扁平的組織結構,首先衝擊的就是公司中層。這些在其他公司可能意味着“穩定”的崗位,在這裏不再鐵板一塊,而成了一個可以不停移動的板塊。OKR帶來的透明度讓團隊磨合變得容易,這也同樣減輕了對中層進行換崗的阻力。
看明白這一遊戲規則後,有中層領導試圖反向利用它。
“我就看到過產品總監級別的人,在雙月開始時給團隊設定了高不可攀的目標,説是要敢於突破、追求極致。但臨近雙月結束時,他發現距離目標相差太遠,竟然徑自更改了OKR。”迦南説。
雖然OKR變動會通知與其關聯的同事,公司也沒有明文規定不許更改OKR,但這種形式主義的作風完全違背了這套體系設立的初衷,也會讓團隊成員失去踐行OKR的信念。
不僅如此,張一鳴提倡的內部多溝通,逐漸在某種程度上演化成了開不完的會議、寫不完的週報。
“很多時候執行層的週報,是用來給leader向上彙報時用的。從小組長到團隊leader,再到產品線負責人,直至一鳴,雖然字節已算是行業內較為扁平化的公司了,但每層彙報關係的會議動輒都要折騰底層員工更新一次週報。”
一位字節跳動前員工回憶説,她們最誇張的時候不只要寫小組週報,還要寫產品大週報、雙週報、月報、雙月報等。問題是這些報告的時間點不同,內容中涉及的數據就要到後台重新跑,每次整理加分析的時間都要大半天。
到了半年一次360績效評估的時候更是折磨人。雖然制度本身要求上級、同組成員、跨部門同事均參與評估是為了保證個人績效結果的公平公正,但不少字節員工認為這不僅增加了不必要的社交壓力,還增添了很大工作負擔。
如果自身的產品涉及跨部門協作較多,在360環評時極有可能收到不可承受之多的需求。雖然系統設置了拒絕選項,但天道好輪迴,沒人知道被拒絕了的人會不會主動填寫對方的績效評估,如此規則之下,多數人都只能硬着頭皮“寫小作文”。
多位字節跳動員工表示,他們不是不知道這些問題,也曾目睹同事流水般更迭。但每當看到有更多、更年輕、履歷更優秀的新面孔出現時,他們又會認為公司正處於勢頭大好的上升期。但一些數據卻暗示着問題的“惡化”:
據晚點此前統計,字節跳動2020年的人均產出,如果公司按照2200億元人民幣營收計算,10萬員工的平均人效是每年220萬元,與其他科技巨頭達到10萬人規模時的人效相比,字節跳動基本墊底,且人均產出過去三年都在下滑。
真的可以給上萬員工“自由”麼字節OKR還適合現在的字節麼?沒有人比張一鳴更適合回答這個問題。
事實上,他早在2016年於源碼資本的公開演講中便提及了自己的想法。
“隨着公司成長,業務越來越複雜,因此要招很多人,人才隊伍就稀釋了。這時候混亂開始出現,那怎麼辦呢?很多人提議,我們定流程,寫規則,出制度。這是常規的解決思路,它的弊端是——公司做一件事變慢了,很多大公司都是這樣,最終因為沒有創新精神而被淘汰。”
在張一鳴看來,字節跳動身為一家互聯網企業,尤其在其高速增長期,更需要“減少規則,保持組織的靈活性”,以適應創新業務的發展。
那麼如何解決逐漸出現的混亂呢?張一鳴的目光依舊放在了人才的招攬上面,他要招業內最優秀的人,並且要讓優秀人才的密度始終超過業務增長的速度。
前者非常好理解,“如果招的人才理解力極差,公司的制度就得定得非常詳細。但是如果面對一羣高素質人才,就可以讓規則定得簡單,簡單成少數原則” ;而後者實現起來卻並不簡單,為此張一鳴想了三個辦法“第一是回報,包含短期回報與長期回報;第二是成長,你在這個公司能得到成長;第三,你在這個公司的精神生活很愉快”。
因此字節跳動的人才引進機制是“pay the top of the market”,它經常開出天價offer也要招到最優秀的人。
這些都清晰地説明,張一鳴很清楚字節跳動的OKR制度是針對一個精英團隊而設計的最佳方案。他希望繼續讓團隊維持這種精英化。但當公司已經是數萬人的規模,且跨越多國多地時,要保證整個公司的“精英度”實在太難。通過繼續花大錢招攬人才的方式來解決字節跳動OKR的難題,看起來也顯得有些理想化。
比如為了提升人才密度而施行的“人才冗餘”,其實帶來了更多問題。據接近字節跳動人士稱,該企業的HR團隊規模已達到2000人,且他們的核心工作指標之一便是提升人才冗餘率。一來是要形成賽馬機制,通過內部競爭來打造更優秀的產品、選拔更優秀的人才;二來也會在互聯網人才市場中形成虹吸效應,外界看到“優秀的人都去了字節跳動”,於是越加希望加入這家公司。
但人才冗餘率高,也意味着人員複雜度提高,這是個簡單的概率問題。而內部競爭增加也意味着有更多人會把目光放在彼此的防範上,而非業務的精進上。
在動輒數千人上萬人的擴招中,註定會有越來越多對OKR並無太多理解,或是對公司文化也不太感興趣的員工,如何讓他們對公司文化的由來有更清楚的認知,如何在更廣的範圍達成對在這裏工作的“意義”的共識,只會越來越難。搞不好,OKR希望為員工提供的自由度就會變成用來摸魚和貪小便宜的漏洞,追求的扁平化成了越來越多的中層或明或暗抵制的對象,理想化的制度設計也成了向上管理的工具,一切變得越來越形式主義。
而字節跳動仍未停下人才擴招的速度。繼2020年字節跳動員工總數破10萬,其2021年的春招規模再創新高,僅校招便開放了超7000個崗位。同時,字節跳動也更加頻繁地出現在教育、遊戲、健康醫療、人工智能等領域。
張一鳴在管理公司上最為外界熟知的一句話是“像打造產品一樣做公司”。其實字節跳動OKR體系也可以被視作一款產品,而現在很顯然,這款產品遇到問題了。擅長打造新產品的張一鳴,要如何修復和迭代這款老產品,這個挑戰只會變得越來越棘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