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品 | 虎嗅ESG組
作者 | 袁加息
頭圖 | 視覺中國
本文是#ESG進步觀察#系列第011篇文章
本次觀察關鍵詞:糧食安全、供應鏈安全、研發創新
近日,養豬業龍頭牧原股份宣佈成立合成生物公司。
具體來説,牧原與杭州一家名為“元素驅動”的合成生物創企合資,成立“河南牧元安糧合成生物技術有限公司”(暫名)。而合作方元素驅動,實則是西湖大學搞“產學研一體化”開出的技術公司。
牧原的此番動作不是特別高調,但是“合成生物”的名號還是引發了很多遐想。
近兩年,合成生物賽道受到了資本的熱捧。合成生物技術甚至被冠以“扮演上帝”、“未來製造”的評價,其核心是利用基因編輯技術對微生物的遺傳信息進行定向的設計、修改,使之成為一個個“微型工廠”,生產人類想要的物質。相關的技術已經在製藥行業有廣泛的應用,也即將顛覆化工、農業、食品、化妝品行業——或許還有養豬行業。
合成生物自帶環保屬性,可以對傳統的高耗能、高污染的化學工業形成替代,並打破傳統工藝中原料、生產效率受到的約束。科研人員“創造”出新的細菌,使從前不可能、不經濟的生產工藝,變得可能、可行。
回到牧原股份,豬企進軍合成生物,又有什麼動機呢?
成本賬
先説結論,牧原在合成生物領域進行技術投入,是為了削減豬飼料成本。在農業高質量發展的趨勢下,豬飼料也需要帶上一點“科幻成分”。
下面我們先用幾段話,釐清合成生物和豬飼料成本的關係。
近日,養豬企業紛紛公佈2022年業績。行業內“冰火兩重天”的狀況令人印象深刻:正邦科技預計虧損110—130億,新希望預虧41—61億,而牧原股份則預計大賺120—140億,與上年同期相比增長73.82%—102.79%。
牧原的好成績,很大程度上取決於公司優秀的成本控制。據虎嗅的二級市場分析師丁萍的測算,2022年四季度,牧原的生豬養殖完全成本在15—16元/公斤,不僅低於當季商品豬22.33元/公斤的銷售均價,也做到了全行業上市企業最低。
在牧原的種種壓降成本的優秀經驗中,減少豬飼料中的豆粕使用,是最具有價值的舉措之一。
低豆粕含量的豬飼料,在業內被稱為“低蛋白日糧”(一點解釋:豆粕是飼料中蛋白的主要來源,故稱“低蛋白”;“日糧”意為“豬一天需要吃掉的飼料總量”)。豆粕之所以會成為飼料中的“成本刺客”,主要是因為中國的大豆無法自給,而國際大豆價格很不穩定,尤其在2022年中逼近5000元/噸,創歷史新高。
在豬飼料中減少了豆粕的用量,但又不能減少營養。這就需要補充一味材料:氨基酸。氨基酸的高效生產,就要用到牧原希望開發的合成生物技術。
這一套成本賬,簡單講,氨基酸是低蛋白日糧技術的關鍵,而低蛋白日糧又是降低養豬成本的關鍵(之一)。所以,氨基酸就是這樣一個“關鍵之關鍵”的角色。
以上是簡單的解釋。不過這似乎還不能完全解釋,為什麼牧原會深入產業鏈如此上游的地方,去做豬飼料添加劑的技術攻關呢?
這就需要我們分別看看豆粕的問題,以及氨基酸的發展願景。
豆粕,問題根源
養豬行業的不少財務挑戰和ESG挑戰,追根溯源,都指向了大豆。
巴西、美國、阿根廷三國加起來,生產了全世界80%以上的大豆,而中國消耗了全世界60%的大豆,自給率不到20%。
落在具體的企業頭上,消費大豆最多企業都是飼料、養殖、乳品企業。根據MSCI提供的2021年數據,除了JBS、泰森、雀巢、達能等國際巨頭之外,中國(或中國相關)企業如萬洲國際、正大、伊利、新希望、蒙牛、温氏、海大等,也都買走了全球2%以上的大豆。
中國的養殖業對國際大豆貿易十分依賴,但全球大豆的生產和貿易,偏偏又存在很多風險。
其中最大的風險就是價格波動。2022年全球糧食危機,推動大豆價格漲到將近5000元/噸,幾乎是前幾年低位的兩倍。大豆的價格波動不僅給企業造成成本壓力,在政府層面還被上升為國家糧食安全問題。糧食安全,在中國公共政策語境中怎麼強調都不為過。
大豆價格波動背後也有氣候原因。在日益頻繁的極端天氣影響下,美洲的大豆減產也預計會成為常態。比如,下圖是聯合國糧農組織(FAO)對全球糧食生產的實時監測。圖表顯示,眼下在巴西和阿根廷種植的大豆,黃色部分是因乾旱而面臨減產風險的——顯然是一個很高的比例。
圖片來源:Agricultural Market Information System
除了產量和價格上的大問題,ESG還關注另外兩個風險,即轉基因和毀林。
轉基因大豆背後的ESG真問題,倒不是輿論中常常渲染的“吃起來不安全”,而在於種植端的生態破壞。美國、巴西的農場主在種植轉基因大豆的同時,會配合大面積、無差別的農藥施用。轉基因大豆可以不受農藥影響,但是農藥會無差別地殺滅雜草,破環大農場及其周邊的植物生態,危及昆蟲和小動物的生存。據估計,美國和巴西90%以上的大豆均為轉基因大豆。此外,巴西一些地方的大豆種植,是通過毀林實現的。轉基因和毀林來源的大豆被稱為“不可持續大豆”。
總之,站在中國企業的立場上,他們有非常充分的動機去減少業務對豆粕的依賴。
大豆的減量和替代,對相關企業有雙重的好處:一重是財務上的,可以降低成本和財務風險;另一重是社會責任上的,符合利益相關方的訴求。
低蛋白日糧技術,名利雙收
用氨基酸替代豆粕的低蛋白日糧技術,是牧原的成本控制策略的一個核心組成部分。2021年,牧原股份的豬飼料配比中豆粕的用量為6.9%,遠低於全國15.3%的平均值(農業農村部數據)。
據推算,這個全國平均值每下降一個百分點,就相當於節省了超過1000萬畝地上種出的大豆(以2021年的生豬養殖規模計算)。如果全國都降到牧原的水平,能節省上億畝地上種出的大豆。
2021年3月,人大代表、牧原董事長秦林英向全國人大提交了一份建議《大力推廣低蛋白日糧應用》,受到農業農村部的重視;5月,又將牧原低蛋白日糧相關數據向行業公開共享。
牧原之所以敢把成功秘訣公之於眾,博一個社會責任上的好名聲,也是因為公司有護城河的保護。
牧原有一個優勢是其他企業難以複製的:公司採取自繁自養的經營模式,對養豬產業的上下游整合程度高。牧原使用的飼料是自主研發、自主生產的,對相關的技術和供應鏈擁有高度掌控力。據介紹,牧原甚至可以通過高度數字化的裝備,實現每日不同的飼料配方。這對於只從事飼料加工,或者只養豬的企業來説是無法做到的。
這種超精細的飼料管理,同樣意味着對於飼料氨基酸成分的深入研究。
氨基酸是豬飼料中豆粕的替代物。關於“怎麼加,加多少”的問題,可以看一下2020年新改版的《仔豬、生長育肥豬配合飼料》國標(GB/T 5915-2020)。其中新給出了配制飼料添加氨基酸種類和最低線。
圖中,“粗蛋白質”指豆粕、魚粉等蛋白質原料的添加。| 圖片來源:《仔豬、生長育肥豬配合飼料》
從表格中不難看出,飼料中主要添加的是賴氨酸、蛋氨酸(甲硫氨酸)、蘇氨酸、色氨酸、纈氨酸五種。而牧原的動作更為超前。董事長秦林英在一次報告介紹到,牧原已經在2019年和2022年分別引入了異亮氨酸和苯丙氨酸,並計劃引入亮氨酸。
秦林英還指出,牧原在低蛋白日糧技術上的願景是“無豆日糧”。
牧原距離這個願景的距離並不遠:據介紹,目前公司可以使用低至3%豆粕的日糧。然而減掉這最後的3%,對於公司來説是一道難以逾越的坎。想邁過這道坎,就需要仰仗合成生物技術了。
合成生物技術扮演什麼角色?
對於牧原來説,“無豆日糧”並不是科幻。它在技術上是可行的,其不可行之處在於成本。如果過度減少豆粕的含量,那麼添加進去的氨基酸(包括一些微量的高價氨基酸)將會帶來更高的成本。
下面的折線圖,是秦林英在報告中給出的成本測算。
(在當前的豆粕價格和氨基酸價格的前提下)公司所用飼料中的豆粕含量在5%時最為經濟,並且公司可以接受3%-9%的彈性區間。但是,當豆粕含量低於3%時,飼料成本就開始直線上升。推動這部分成本上升的就是氨基酸的價格。
這樣,我們就來到了問題的關鍵:如何壓降氨基酸的價格。答案便是合成生物技術。
牧原此前的低蛋白日糧技術推進,依賴的是外部技術進步導致的氨基酸價格下降。到今天,牧原已經沒有技術上的順風車可以搭了。按照牧原的一貫作風,公司選擇了繼續向上遊擴張,親自下場做氨基酸發酵技術研發。
這就有了文章開頭説到的,牧原與杭州元素驅動合作成立“牧元安糧”合成生物技術公司的事。
稍微瞭解近年來合成生物行業進展的讀者可能知道,合成生物公司有自己的商業模式,大致可以分為上游工具層、中游平台層和下游的應用層:合成生物的創企或者希望做行業中的“賣鏟人”、“大房東”,或者希望儘快開發出能投產變現的具體發酵工藝。
相比之下,牧元安糧實際上的任務,沒給人留下太多的想象空間。在公司公告中寫的很清楚,該子公司的目的是“ 促進節糧降耗,增強公司的綜合盈利能力 ”。經過前文的分析,我們還能更加簡潔地理解牧元安糧的設立動機:降成本。
圖:穀氨酸鈉晶體(即味精)是最早規模生產的氨基酸。氨基酸的物理形態,可以理解為類似的晶體或粉末。 | 圖片來源:Wikicommons
從技術的角度講,氨基酸生產的關鍵,在於生產菌株的工作效率。氨基酸發酵行業1956年誕生於日本時,菌株的效率優化依賴的是正向代謝工程方法。更通俗地講,就是在不斷地選育生產銷量更高的菌株變種,並且在生產過程中為菌株創造更適宜產出氨基酸的生化條件。
但由於微生物系統的複雜性,正向代謝提高產量的設計,有時難以產生預期效果。新崛起的合成生物方法,使研究者可以反向解析導致表型差異的微生物基因差異,並且通過基因編輯工具來改造菌株,使它們獲得特定的能力。這種方法更有效、更具方向性。
對於牧元安糧而言,最終的技術性目標就是培育出新的菌株,結合母公司養豬的需求,更低成本、更高效率地生產氨基酸。
當然,我們也可以放飛一點想象,認為合成生物技術或許能為牧原打開新的可能。畢竟,氨基酸是一門高附加值的好生意,撐起了梅花生物、新和成、安迪蘇等上市公司合計上千億的市值。未來牧原股份要是真的賣起了氨基酸,也不令人驚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