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立志成為推理小説家的製作人做起了港式恐怖遊戲
導語:夢想和現實衝突,總要有所捨棄,難能可貴的是保持初心。
如果你是一名遊戲製作人,你有沒有想過,你所做的遊戲類型非但不是自己最鍾愛的,反而有點“害怕”。你將如何抉擇?是硬着頭皮做下去,還是另尋其他門道?
説來尷尬,來自中國香港的遊戲人傅真,就是這麼一位“害怕恐怖類作品”的恐怖遊戲製作人。他自稱極其容易被恐怖電影嚇到,因此極力避免觀看此類作品,但其領銜製作的《都市外賣傳説》、《雞皮疙瘩》系列卻在TapTap、好遊快爆和B站頗受好評。不止如此,為了研究驚嚇橋段和嚇人手法,他時不時還要提心吊膽地賞玩當下熱門恐怖新作。
而實際上,在憑恐怖遊戲為玩家所知前,傅真還有一層圈內人更熟悉的身份:偵探推理遊戲《小林正雪》系列的製作人,一位執着於本格推理故事的創作者。
撞上本格推理之牆
少年時代起,傅真便對推理題材的作品情有獨鍾。從漫畫、動畫到小説、推理劇,他幾乎涉獵了能夠接觸到的所有推理作品。他尤其喜愛“推理女王”阿加莎和“日本推理小説之神”島田莊司的作品:前者精彩的犯罪手法令他瞠目結舌,後者精心設計的密室案件讓他拍案叫絕。二人的作品很大程度上決定了日後傅真的閲讀喜好——偏愛本格推理,熱衷謎題本身。
21世紀初,不到20歲的傅真孤身一人背井離鄉赴澳留學。海外求學生涯苦悶,泡論壇成了傅真課餘時間為數不多的樂趣之一。很快,論壇上討論氛圍好、互動樂趣強的BBS文字推理遊戲深深吸引了傅真,於是他開始嘗試以偵探小林正雪為主角,自娛自樂地寫一些簡單謎題和推理小品發表到平台,打發一下窮極無聊的時間。
小林正雪
這一寫,就是整整10年。而在此過程中,傅真也漸漸將推理小説當作畢生志趣。
但早期互聯網並不能將所有記憶忠實地記錄下來,傅真當年寫下的不少作品如今已無處可尋。如何在推理界留下自己的足跡?2013年,傅真突發奇想:他想將所有寫過的推理短篇彙編成書,以免自己的作品繼續湮滅在煙波浩渺的互聯網數據海洋;同時,他還想效仿日式推理輕小説,在書中繪入他所想象的場景及人物插畫。
當時有一位畫手建議傅真:如果你已經有了劇本,也有自己的想法,不妨考慮做表現力更豐富的電子產品——遊戲。恰好傅真從小就是遊戲愛好者,在完全不懂遊戲開發的情況下,傅真在工作之餘組建了一支兩三人的小團隊,開始從零做遊戲的奇妙旅程。
而早年發表在論壇上的系列推理小説的主角小林正雪,則當仁不讓地成為他最早的“創業夥伴”。截至目前,傅真一共推出了四部基於小林正雪IP創作的偵探推理類敍事遊戲,這個一頭黃髮操着粵語看似輕浮孟浪的男人也先後多次偵破離奇的案件,解開數個密室謎團,將傅真多年來心心念唸的最純粹最原汁原味的本格推理貫徹到底。
鐵凝説:“作家就是寫作困難的人。”敍事類遊戲的執筆者同樣如此,隨着用筆編織出的推理案件愈來愈多,與小林正雪的牽絆越來越深,傅真逐漸意識到,作為本格類推理遊戲的編劇,有一道極難逾越的屏障擺在他面前。
什麼叫噱頭,有噱頭才有銷量
自“世界推理小説之父”柯南·道爾用鋼筆寫下第一本福爾摩斯探案集以降,埃勒裏·奎因、約翰·迪克森·卡爾、江户川亂步、松本清張們創作出數以萬計的推理小説,無數被精心設計過的詭計和手法也在以驚人的速度被消耗着。儘管傅真依舊相信終歸有天才能想出驚豔的新點子,但新鮮的犯案手法必將越來越難設計,“因為大家都技窮了”。
相似的難題也困擾着傅真。構思不出謎題的時候,他常常數小時、甚至數禮拜地枯坐在椅子上為寫謎題發愁。但創作瓶頸終究是個人的事,更讓他憂心的是,如果他想不出來、寫不下去,就意味着整個項目的工期都要耽擱,而人員成本又是這支勉強維持的小團隊耗不起的。
為了尋找更多創意源泉,傅真下班回家花了大量精力在觀看和研究犯罪推理類作品上,無論是真實案件還是推理劇、小説,能看到的作品都不放過,甚至偶爾還要刷一刷“15分鐘看完整部推理劇”一類的解説視頻。但他也知道,看這些作品頂多只能起到激發靈感的作用,一味模仿沒有任何意義——“因為懂行的人一看就知道你使用的這個手法是抄來的。”
推理女王阿加莎·克里斯蒂
而最幸福最酣暢淋漓的時刻,莫過於“上帝提起創作者的筆”,使之靈光乍現的那一刻。傅真感慨,“作為推理作品的創作者,這是最爽的時候——你想到了使用某種手法,就像忽然發現了事件的真相一樣,然後又慢慢推導回去,發現可以完美地解釋整個詭計。”
更讓他心焦的是,奔湧向前的時代洪流、生活節奏不斷加快的用户,對於重在謎題本身的本格推理似乎已興趣不再。縱觀歐美及日本推理小説界,變格派、新本格派和社會派正在快速崛起,而地地道道的本格推理則逐漸式微。形勢當前,傅真所做的遊戲也必須做出改變。
如今,當傅真再去欣賞非本格派作品的時候,更側重於學習它們是如何包裝故事的:閲讀《屍人莊謎案》時,他極力吸收“喪屍+暴風雪山莊”模式,學習時下最賣座的推理小説家如何運用流行元素;而到了看《心靈偵探城塚翡翠》時,他則着重於學習作者刻畫女性角色的輕小説筆觸,以及實體書封面包裝所展示的視覺效果。
該書作者相澤沙呼十分善於描寫少女
相似的理念也潛移默化地影響到了傅真這兩年來的推理題材遊戲。如“危險人渣”系列的《工廈藏屍案》和《雨夜屠夫》均取材於香港本土知名真實案件,一方面,有復古感和神秘感的案件能夠讓玩家一眼就對遊戲產生興趣;另一方面,有了極具衝突性的案件原型作為故事模板,遊戲劇情也能更好展開。
後來傅真在知乎上坦言:
過往創作的作品,清一色都是難有任何聯想力的。沒聯想代表不能理解,代表要向人解釋這東西是什麼的成本就增加了。若然是一些有創新玩法或特色畫面的遊戲類型倒是相對容易,但對於敍事遊戲來説,含糊的主題會減弱了畫面感。
危險人渣及雨夜屠夫就是刻意重口味,不要唯美、不要温度、盡情地刺激、盡情地揭露人性而生的系列,因為我深知,我向別人推薦小林正雪沒有人會鳥我,但上架雨夜屠夫連媒體也會主動跑來訪問我。如同遊戲裏雜誌社老總所説的一句話:噱頭啊,什麼叫噱頭,有噱頭才有銷量啊。
如傅真所説,迫於市場和用户喜好,創作者往往無法一直專注於自己偏愛的題材,基於商業化和宣發考慮,不得不逼自己重新在市場裏找準座標。尤其是當潮水湧來時,玩家的興趣取向如水草般恣意舞蹈,創作者也需要一次次來到選擇的十字路口。
推理遊戲是愛好,恐怖遊戲是生活
事實上,對很多TapTap玩家而言,第一次接觸到的傅真作品大多是《都市傳説外賣》。從數據來看,該作在TapTap上23萬的關注是《小林正雪》兩作合計關注數的兩倍還多。
雖然傅真製作遊戲的初衷不過是興趣使然,但涉及商業之後終究還是要面對現實。傅真回憶,剛開始做遊戲時基本沒考慮盈利的問題,開發遊戲只是副業,更多是通過正職設計師工作賺錢供養產品,做自己喜歡的事。但做了4年兼職,盈利實在有限,這讓傅真產生了自我懷疑。而在第5年轉向全職開發遊戲後,迫於商業壓力,他不得不尋求其他方向,改變工作室作品的風格。
傅真表示,儘管無比熱愛推理題材和《小林正雪》系列,但既然要吸引更多的玩家、擴大受眾羣體,自然要根據市場的喜好進行轉變,而恐怖或微恐遊戲正是時下最受熱捧的題材——哪怕其本人對恐怖類型的作品遠不如推理那麼熱愛,甚至可以説害怕。
近年來,以《紙人》《港詭實錄》《煙火》為代表的中式國產恐怖遊戲漸漸成長為不可忽視的一股力量,每款新作上線都能登上熱搜的《紙嫁衣》系列,以及同一題材的大量優秀手遊正不斷在TapTap掀起國產恐怖遊戲熱潮。而從各大平台的調研數據和直播觀眾的反饋來看,“又愛又怕”的玩家對該類作品也表現出樂此不疲的熱情。
瞄準恐怖題材,傅真和工作室躍躍欲試,可是從哪個角度切入最能吸引玩家呢?作為土生土長的香港人,傅真發現,港風恐怖文化無疑是最適合與遊戲相糅合的元素,港式恐怖不僅能與多數中式恐怖有所區別,還是自己從小耳濡目染的文化,駕馭起來更加嫺熟。
由是,主打港式恐怖文化的文字解謎遊戲《都市外賣傳説》應運而生。一望便知的恐怖主題,極具風格化的海報,遊戲場景、人設均展現了純正的香港風貌,並且配音也選用了地道的粵語聲優。同樣的,遊戲的推理解謎環節沒有《小林正雪》系列那麼硬核,在進行一定弱化後作為一種玩法融入遊戲,以提升整體可玩性,但總的來説還是像視覺小説一樣,以觀看故事為主要體驗。
另一方面,在《下一秒細思恐極》和《雞皮疙瘩》中,傅真則嘗試以單元劇的形式,用一個個離奇古怪的恐怖小故事渲染叫人後怕的驚悚氛圍。傅真強調,無論題材如何變化,他用遊戲講故事的初衷都不會變。就像《都市傳説外賣》,皮相是一驚一乍的恐怖遊戲,但在抽絲剝繭一點點撥開謎團後,又能發現其本質是重在敍事的劇情遊戲。
除了題材上的轉變,嘗試受眾面更廣、互動性更強的遊戲類型是工作室的下一個目標。傅真透露,眼下他們正在開發一款以香港老式居民樓為主要場景,同為恐怖題材的“走路模擬器”,整體風格類似港劇《金宵大廈》,玩家將扮演一名保安在鬼氣森森的大廈內遇見形形色色的極具香港本土風情的靈異事件,“我們希望玩家能玩到和其他鬼故事不一樣的遊戲。”
港劇《金宵大廈》
未知是人生最吸引人的因素之一
寫了20年推理小説,做了10年推理遊戲,而今又慢慢將部分軌道切換至恐怖遊戲,但這並不意味着傅真就此放下了對推理的野心。
他仍在以每年一到兩部的速度創作小説,不僅於2020年出版實體懸疑小説《全視之眼》,還“妄想有一天能成為全職作家”。
他構思了這麼一款推理遊戲:玩家像福爾摩斯一樣去案發現場蒐集線索,與相關嫌疑人對話,然後推導出案件的前因後果——“如果能用港風來包裝故事,應該還蠻讚的”。但他也深知,以團隊現有的財力、技術力和畫面表現力,想要實現還太難了,“這只是我個人的興趣。”
從兼職到全職,4年獨立遊戲工作室經營下來,他深刻體悟到,與他站在一起的不只是“小林正雪”和推理作品,更是整個工作室。倘若真要繼續開發敍事推理類遊戲,也只能在自己寫劇本、配音,再找外包做一點美術的前提下去做,“既然沒有投入太多團隊資源,也就不會太擔心賣不出去。”
工作室租用配音室自己錄音
雖然做遊戲的過程經歷過不少煎熬與痛苦,但傅真依然將其視作人生最大的樂趣之一。早些年,做完遊戲傅真很喜歡把作品擺到各種展覽會去,看到有人玩就開心;而現在,他又熱衷於去直播間看主播玩自己的遊戲,和觀眾互動,看自己精心設計的內容能否引起玩家共鳴。也正是這些開心和喜悦支撐着傅真的熱愛,讓他無論面對怎樣的市場變遷和品類切換,依舊篤定地堅持下去。
傅真最喜歡的推理小説家阿加莎有一句話也許特別適合作為他一路輾轉至今的註腳:一個人能參與到自己毫不知情的某些事之中,正是人生最吸引人的因素之一。
推理小説是如此,開發遊戲亦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