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給讀者提個醒:如果你還沒看電影《信條》,建議你暫時不要往下看本文。倒不是擔心劇透的問題,好的電影是不怕劇透的,更何況對於諾蘭的這部片子,大部分觀眾即便看個兩三遍也未必能看懂,哪在乎隻言片語的劇透。
不建議在觀影之前看這篇文章,是擔心看完這篇文章之後再看電影,你會產生一些心理障礙,就如同筆者看這部電影時的感覺一樣;還有一種可能,是你看完本文之後乾脆就不想去看電影了。
言歸正傳。本文要分析的,是這部以科幻為名的電影中的兩個問題:時間倒流(宣傳片中稱之為“時空逆轉”)與因果律。其實這兩個問題可以合二為一。如休謨所言,時間次序是因果律的必要條件,時間倒流必然導致(現有的)因果律破缺。
在電影中,諾蘭有意無意地避開了相對論對於 “時間” 實質的框定,他以熵增和熵減作為 “時間箭頭” 的標誌,並且將時間與空間剝離——在相對論的框架內,時間與空間是不可分割的。
圖 | 《信條》電影海報
讀者自然會提出疑問:既然是科幻,憑什麼必須遵從相對論的設定?
在此筆者給出一句結論性的解釋(免去複雜的推演過程,這一招是跟諾蘭學的):相對論是在現有邏輯體系下做數理推演的必然結果。
深刻理解相對論的科學家們,如果以事後諸葛的眼光回看,會發現給出電磁波本質的麥克斯韋和給出洛倫茨座標變換的洛倫茨,距離發現相對論都只差一步。至於在愛因斯坦發表相對論論文前夕才做出來的邁克爾遜 - 莫雷實驗,只不過是相對論的一個註腳、一個必然結果。
一方面,愛因斯坦是根據既有的數理邏輯體系推出相對論、推翻牛頓的絕對時空觀;反過來看,只要既有的邏輯體系還正確,相對論的時空觀就牢不可破。在這個認識基礎上,我們可以進一步分析時間方向與因果律問題。
相對論的一個推演結果——或者換句話説,是現有數理邏輯的一個推演結果——是:如果信息的傳遞速度超過了真空中的光速,時間將被逆轉,因果律將告破缺,相對論也就隨着既有的邏輯體系一起坍塌。
不知道你有沒有注意到,這裏實際上出現了一個悖論:邏輯的推演結果怎麼可能讓邏輯自身崩塌?
2000 年 7 月 20 日,美籍華裔科學家王力軍(音譯)在 Nature 雜誌上發表其團隊的一項研究:他們利用銫原子氣體的反常色散現象,成功製造出 310 倍於真空光速的激光脈衝羣速度。實驗中,一束合成脈衝波穿越一個銫原子氣室,脈衝波峯在進入氣室之前 62 納秒就已離開氣室。
一時間,“狹義相對論受到挑戰”“因果律轟然倒塌”等聲音充斥於大眾媒體。但作為論文第一作者的王力軍給出瞭解釋:由於脈衝波中攜帶信息的 “波頭” 並未快於光速,實驗結果並不違背、更沒有挑戰相對論,也沒有讓因果律破缺;波峯在進入氣室之前就穿出氣室,其實可以看成是一種假象:先穿出氣室的波峯,是銫原子氣根據 “波頭” 中的信息,在氣室另一端 “複製” 出來的結果。
相對論誕生之後這一個多世紀,許多嚴肅的科學家試圖以各種實驗尋找相對論(主要是狹義相對論)的破綻,製造 “超光速” 現象的實驗是其中比較直接、比較容易被理解的一類;但迄今為止,所有這些科學實驗的最終結果都無一例外成了對相對論的有力驗證。
結合前述悖論,我們會發現,在我們的邏輯體系中,依靠製造超光速來讓時間倒流,是不成立的。有沒有可能用其他方式實現時間倒流?數理邏輯推演會告訴我們:只要實現時間倒流,就必然出現類似超光速的各種效應,至少(既有的)因果律必定破缺。
諾蘭在電影中用了一扇門來解決時間倒流這個難題,並且並未顯著改變因果律——影片中處在時間倒流中的主角和配角,思維方式和行為模式與處在正向時間箭頭中的他們並無明顯差別。這在我們的邏輯體系中是不可思議的:時間倒流必然導致因果倒置。當然,如果真的嚴格施行因果倒置,影片恐怕難以拍攝,“諾蘭邏輯”在這裏還是更實用、更容易讓觀眾明白和接受。
在時間倒流的效應展示中,這部片子中出現了最顯著、最有悖於基本邏輯的一個槽點:同一空間中出現了兩到三個處於不同時間狀態中的自己(女主角看到了未來自己的跳海瞬間,男主角還與未來的自己相互救援)。這不僅將時間和空間剝離、陷入 “祖孫悖論” 困境,而且諾蘭還在無意間踏入了一個由時間倒流製造的邏輯黑洞。
所謂的 “祖孫悖論”,是説如果時間能夠倒流,你就能夠回到過去殺掉你未成年的爺爺,這樣你就不會出現,也就不存在你“回到過去” 的場景。這是時間倒流導致因果律破缺而造成的無法調和的矛盾(這是邏輯推演,那些較真 “我為什麼要殺死自己的爺爺” 的讀者請回家補習邏輯課去)。
許多讀者都聽過這樣一個笑話:某考古學家斷言他剛發掘出的一具骸骨是曹操遺留的,結果核驗骨齡發現骸骨屬於未成年人,該 “專家” 説,這是幼年曹操的骸骨。顯然,如果諾蘭邏輯成立,“幼年曹操”的骸骨還真可以有。
所謂諾蘭 “無意間踏入由時間倒流製造的邏輯黑洞”,説的是假如一個人真的從未來穿越回了過去,那麼接下來他會陷入一個永遠的死循環,會在“過去 - 未來” 這一時間區段無數次穿梭;這裏的時空是剝離的,在同一空間會有無數個他、無數個一樣的場景“同時”(相信你能理解這個引號的含義)出現,而不是隻有兩三個。這就如同你站在兩面對立的鏡子中間,兩面鏡子中都會出現無數個你。
關於這個邏輯黑洞的推演過程,筆者再 “諾蘭” 一回:你接受就好,想不通就回家想去。
毫無疑問,以上所有的推演,用的都是我們所在的正向時間中的邏輯——當然要用這套邏輯,因為《信條》影片主體用的還是這套邏輯。
另一個需要提及的問題是,量子力學領域有一些現象貌似並不遵循嚴格的因果律,但主流科學界將其解讀為,它是在更復雜的層面上遵從因果律。
至於邏輯的本質,這屬於更深層次的哲學問題,本文不打算展開討論。
星際旅行、時間倒流之類的科幻元素常常給我們帶來美好的遐想;與之相比,嚴肅的科學則總是讓我們沮喪。另一些科幻題材,諸如邪惡科學家或者具有侵略性的外星生命之類、以及類似劉慈欣折騰出來的莫名其妙的“黑暗森林法則”,則會帶給觀眾無謂的擔憂甚至恐懼;與之相比,科學卻常常會告訴人們,對人類文明的威脅常常是來自我們自身,甚至來自我們一些不負責任的日常行為。落在地上的科學與飄在空中的科幻,許多時候確實不易相容。
筆者相信,作為電影科學顧問的基普·索恩一定很清楚《信條》中涉及的系列邏輯悖論、陷阱、黑洞,但對於一部科幻題材的影片,究竟要 “科” 多於 “幻”,還是“幻” 多於“科”,恐怕導演和科學顧問都會很費思量。畢竟,我們很難期望每一部科幻電影都能如同《地心引力》一樣,讓真實世界中已有的科學元素從頭貫穿到尾。
“時光一去永不回,往事只能回味。”現實世界、乃至於嚴肅的科學世界中,劉家昌這首經典老歌的開頭一句依然是至理名言。
【來源:DeepTech深科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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