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人發明的二維碼,為什麼不收專利費?
本文來自微信公眾號“何加鹽”(ID:ihejiayan),作者:何加鹽,原標題:《不收專利費的“二維碼之父”原昌宏:我是工程師,不是商人》,日本通經授權發佈。圖為“二維碼之父”原昌宏
前幾天,
“二維碼之父首談中國使用超日本”
、
“二維碼之父回應收專利費”
這兩條新聞登上了微博熱搜。
在一眾明星八卦之中,這兩條熱搜,顯得非常另類。這也讓“
原昌宏
”這個名字,第一次走進中國大眾的視野。
原昌宏,典型的日本宅男工程師,因其發明的二維碼如今被廣泛應用,在寂寂無名很多年以後,驟然以“二維碼之父”的諾大名頭,而聞名於世。
在今年其滿62歲生日的時候,公司甚至還專門邀請了日本人氣女優川島海荷,為他慶生,而之所以邀請這位女優,是因為她和原昌宏最重要的發明同一年出生。
左起:原昌宏、川島海荷、原昌宏的老闆杉户勝彥
在中國,二維碼是隨着移動互聯網的迅猛發展而突然普及的,人們印象中,它似乎應該是近些年才有的產物,而很少有人知道,它的誕生,是上個世紀九十年代。
在長達20多年的時間裏,誰也想不到,這個小小的發明,日後會如此深遠地改變世界。而隨着二維碼的廣泛使用,原昌宏的名氣和地位也越來越高,像極了他那位以小職員的身份,意外獲得諾貝爾獎的前輩,田中耕一。
今天,我們就來看一看
宅男原昌宏的逆襲,以及二維碼的中國傳奇
。
1957年,原昌宏出生在日本東京。他父親也是一位技術人員,並且擁有發明專利,所以原昌宏在技術方面,可以稱得上“家學淵源”。
高中時,原昌宏上了東京名校法政大學的附屬第二中學,在課餘,他喜歡下圍棋和觀看棒球比賽。
不知道日本有沒有“讀書不努力,長大上隔壁”的説法。原昌宏高中畢業後,走進了隔壁的法政大學,攻讀電氣工程學。
那時的日本,正處於高速發展時期,普通家庭也有機會出國旅遊,原昌宏去了嚮往已久的歐洲遊玩。22歲的他不會想到,35年之後,他會再一次到歐洲來,領取日本歷史上第一個歐洲發明家大獎。
原昌宏大三時在歐洲旅遊照片
1980年,原昌宏大學畢業,進入豐田汽車下屬的電裝(DENSO)株式會社工作,成為一名工程師。
那一年,原昌宏23歲。和絕大多數日本人一樣,他將在自己的第一家公司工作一輩子。
進入公司以後,上級跟他説,以後的時代將是“軟件時代”,你應該掌握軟件技術。於是,原昌宏開始自學軟件編程。
不久,美國發明的條形碼傳到了日本,豐田公司為了大力推進自動化,也引進了這一技術。原昌宏被派去開發條形碼掃描儀。
原昌宏用了兩年多時間,開發出日本自己的條碼掃描儀。他生產出的設備除了用於豐田內部的生產管理之外,也被用於7-11等便利店的收銀工作。後來我們在超市收銀台所見的掃碼器,其技術最初就來源於此。
條形碼大大便利了工廠和零售店的信息管理,但是也面臨着新的問題。
由於條形碼是通過線條的黑白和粗細來代表不同的數字,其存儲的信息非常有限,而且讀取的速度很慢。
進入1990年代以後,日本經濟從大規模生產往高混合小批量生產轉型,工廠的產品數量急劇上升,單個產品所需要記錄的信息也急劇增加,有時,一個產品上貼的條形碼多達十幾個。在電裝公司,一名倉儲人員,每天需要掃碼一千多次,非常麻煩。工人們對此怨聲載道,生產管理中出錯的機率也大幅攀升。
公司希望能提高掃碼的效率,減少出錯率,把這個艱鉅的任務交到原昌宏手裏。
原昌宏已經有了一個團隊。不過,這個團隊實在是小得不能再小——加上他自己,才兩個人。
此時,美國已經出現了一種可以從橫和豎兩個維度來記錄和讀取信息的碼。也就是説,“二維碼”早就已經問世了。但是原昌宏研究了市場上已有的二維碼之後,發現讀取的速度非常慢,平均要3秒鐘才能讀取信息,而且出錯率非常高,只要有一點污損,就讀不出來了。
原昌宏的工作本身是做掃碼器的研究,他最初的想法,是從機器端入手解決問題,但是研究了幾個月,發現不管掃碼器怎麼改進,只要碼的形式不改變,效率的提高就很有限。因此,他認為問題的關鍵,在於改變“碼”,而不是“掃碼器”。
原昌宏開始研究一種如何能快速讀取、並提高容錯率的二維碼。
經過對市場上已經存在的二維碼進行研究,原昌宏發現,讀取效率低和出錯率高,主要原因在於機器難以準確定位二維碼的位置,以及難以準確地把二維碼周圍物品的圖像和二維碼本身區別開來。
原昌宏苦思不得其解,後來在午休時下圍棋,從其中得到了啓示——何不借鑑圍棋的黑白矩陣模式呢?
原昌宏採用了在正方形的三個角設計三個“回”字的辦法來解決定位問題。但是,機器如何快速識別“回”字,而不是把其他的信息誤掃進來,又成為另一個攔路虎。
原昌宏花了幾個月的時間,找遍了他能看到的所有印刷品,用尺子去量各種黑白線條之間的比例。最後他發現,最不常見的一種比例,是1:1:3:1:1。於是,原昌宏就按照這個比例去設計“回”字,並專門研發了針對這一種碼的掃碼器。
採用了這種設計方式之後,神奇的事情發生了,這種新型二維碼,存儲的信息最高可以達到條形碼的400多倍,而且掃碼的速度大大提高,出錯率則大大減少,哪怕污損30%,仍然可以輕易地準確讀出。
由於這種新型二維碼的響應速度非常快,原昌宏給它起了一個名字,叫“快速響應碼”,英文是Quick Responding Code,簡稱“QR碼”。
所以,準確來説,原昌宏並不是“二維碼之父”,而應該叫“QR碼之父”。不過,由於後來QR碼成為世界最流行的二維碼,幾乎等同於二維碼本身,所以叫原昌宏為“二維碼之父”,也不為過。
這一年是1994年,原昌宏37歲。
圖:原昌宏研發QR碼時的照片
QR碼產生後,豐田公司迅速在全公司的“看板系統”上推廣使用,大大提高了信息管理的效率。
儘管發明了QR碼,但原昌宏還不知道這種碼未來能有多大用處。
他的部門是研究和生產掃碼器的,為了能推銷公司的掃碼器,電裝決定把QR碼的專利向社會開放,希望更多的人和企業能使用QR碼,從而來購買電裝公司生產的掃碼器。
不過,推銷了幾年,也只是一些便利店用上了而已,在社會上的使用並不廣泛。而且,在日本之外的地方,幾乎無人使用。這一技術被笑稱為“加拉帕戈斯技術”。
“加拉帕戈斯”是太平洋中間與世隔絕的一個羣島,島上生活着一些只能在本地存活的動物,因達爾文在此地領悟了進化論的真諦而得名。其引申出的“加拉帕戈斯現象”或“加拉帕戈斯技術”,意指只能在某個孤立市場存在的公司、產品或技術。
可想而知,此時的原昌宏,過得並不如意。在公司就是普通一員,在外界也無人知曉。
不過,若干年後,事情迎來轉機。
2010年以後,由蘋果手機和3G/4G網絡共同開啓的移動互聯時代在中國拉開了帷幕,手機迅速取代電腦成為了人們最重要的互聯網設備。
與電腦不同,智能手機有兩個重要的新特徵:1.沒有了鍵盤,但是卻有了高清攝像頭;2.可以隨身帶着到處走。
這兩個特徵,帶來了和電腦時代截然不同的上網方式:1.由於沒有實體鍵盤,屏幕也變得更小,如果還是通過輸入域名或者搜索的方式來使用互聯網服務,會非常不方便,所以在手機端,人們主要用APP,而不是瀏覽器和搜索引擎。2.隨身攜帶的手機,更方便和物理世界的一切發生連接,理論上,萬物皆可上網,唯一要考慮的,就是通過什麼方式把線上和線下連接起來。
今天我們都知道了,最佳的選擇,就是二維碼。
二維碼存儲的信息足夠多,製作成本幾乎為零,而且,有QR碼免費開放的製作和識別技術,不需要付專利費,是當前條件下最合適的載體。
二維碼本來是為了工業生產管理而生,最後卻大規模應用於移動互聯網,我們可以借用馬克思的名句,貼切地形容它:“二維碼天然不是移動互聯網入口,但移動互聯網入口天然是二維碼。”
但是,並不是所有公司都有這樣的遠見。在使用二維碼這件事情上,看得最準,推得最用力的,是騰訊。
2011年,這個時代最牛逼的應用——微信橫空出世,當年,就推出了“掃二維碼添加好友”的功能。
2012年,張小龍就明確提出,“PC 上的入口是搜索框,手機上的入口在二維碼。”
張小龍也把這個觀點發在微信朋友圈,不過從評論來看,認同的似乎不多——日後的發展證明,張小龍的遠見卓識,確實超越常人。
同年,馬化騰在互聯網大會上表示:“我們看到手機終端和電腦的不同,是因為它有隨時隨地和人聯繫在一起,而且它有很多的地理位置信息,所以這裏誕生一個新的機遇,就是O2O(線上到線下),……二維碼,可能大家有點陌生,騰訊和微信產品大量推廣二維碼,這是線上和線下的關鍵入口。”
圖:馬化騰在2012年互聯網大會上發言
在這樣的認識之下,微信大量推出和二維碼有關的功能,如掃二維碼關注公眾號、微信支付、面對面收款等。
當時,不管是馬化騰還是張小龍,都沒有太多解釋這樣做的原因。直到六年後,馬化騰才談到:2012年就覺得二維碼技術很重要,把微信加好友設計成掃碼,是為讓用户心裏知道,掃二維碼就要掏出微信。
後來的故事大家都經歷了,現如今人們在看到二維碼的時候,第一個想到的,就是打開微信的“掃一掃”。就連我兩歲的兒子,看到二維碼,也會喊着“微信、微信。”
2014年滴滴和快的展開了慘烈的廝殺,最主要的戰鬥方式,就是想盡辦法讓乘客掃二維碼下載自家的打車軟件。經過此役,掃碼下載,成為人們最常用的獲取APP的方法之一。一年半以後的共享單車大戰,人們已經可以輕車熟路地掏出手機來掃碼。
此後,隨着移動支付的大踏步前進,我們在每一個飯館、每一家超市、每一個小攤上,都看到了二維碼。就連街頭修自行車的老大爺和小區門口賣烤紅薯的老大娘,都在用二維碼收錢。
時至今日,二維碼已經成為了連接線上與線下最重要的媒介。我們不管是下載APP,使用共享單車、共享汽車和共享充電寶,還是在旅遊景點聽語音講解,在植物園看古樹識別,在火車站坐按摩椅,在無人公寓開門,或者搭乘公交和地鐵,都已經習慣了掃二維碼。
對於原昌宏而言,在沉寂多年之後,他終於以“二維碼之父”這個名字,被世界重新認識。
2014年,原昌宏被歐洲專利局授予了歐洲發明大獎,這是全世界發明家都夢寐以求的一個獎項,也是日本歷史上第一次獲得該獎。
目前,全球每天使用上百億次二維碼,其中90%在中國。假如QR碼的專利使用權沒有免費的話,哪怕每個二維碼只收1分錢,都能賺得盆滿缽滿。
但
原昌宏對於放棄了專利使用收費並不感到遺憾
,而是説
“我本身是一名工程師,而不是商人。所以自己開發出來的東西被更多的人使用,我肯定更高興。”
在這個物慾橫流的社會,這樣純樸和豁達的想法,顯得如此可敬和可愛。這讓我想起了原昌宏的前輩田中耕一。
田中也是日本某公司一個小小的技術員。1985年,因為一次實驗操作失誤,用錯了成分,結果不小心發明了“軟激光吸附離子化法”,解決了對大分子進行質譜分析的難題,對生物學和化學做出了巨大的貢獻。
儘管他這個發明為公司賺了不少錢,田中也得到了一筆獎金,但他依然是一個平凡的小職員。一直到2002年,職位還只是主任(僅高於剛入職員工,等同於中國公司的主管,比經理低一級)。2002年10月獲得諾貝爾化學獎時,都沒有幾個人聽説過他。
作為諾獎獲得者,田中耕一成為日本的國民偶像。但他依然是一個靦腆、純樸的工程師,對於自己的成就極盡謙虛。一直到2019年接受採訪時還説:“得獎真的是晴天霹靂,就算是現在也難以置信”。
其實在中國,也有很多淡泊名利的大家,幾十年前隱姓埋名的“兩彈一星”元勳自不用説,現在在網上很有名的院士倪光南,也是絲毫不在意金錢利益,一心只醉心於技術的典型。
在BAT、在TMD、在華為、在京東方、在航天、在高鐵,在中國無數企業,還有無數的程序員、工程師、技術人員,在搗鼓着可能會改變我們生活的產品。他們可能不善言辭,可能寂然無名,但他們是我們這個時代值得尊敬的英雄。
二維碼技術發軔於美國、大成於日本,卻是在中國大放異彩,這種時空交錯,互相成就的神奇,讓人感覺非常美好。
這中間離不開以騰訊為代表的中國互聯網公司以遠見卓識,不斷地把這些科技產品推向市場,儘管他們的初衷可能是為了商業考量,但我們的生活也因此而變得更好。
原昌宏在不久前接受中國媒體採訪時也提到,他發明QR碼的時候,根本沒想到這東西日後會被用於移動支付。他驚歎於微信這樣一個APP能夠聚合那麼多的功能,讚歎“真的很了不起”;對於中國六七十歲的老人都能毫無障礙地使用微信,更是感到困惑不已,連連向記者詢問“中國怎麼做到的?”
原昌宏雖然也認為由於種種原因,日本在移動互聯網的發展上落後了,但是對中國的發展表現出由衷的讚賞。在當今各國貿易保護主義盛行的背景下,這一精神尤其顯得難能可貴。
原昌宏只是一個平凡人,在自己的努力以及機緣巧合之下,完成了一個小小的發明,若干年後,這個小小的發明便利了億萬人。他從來都沒有想過,利用他的發明,把自己變成一個腰纏萬貫的企業家,他只是為自己的產品被無數人應用而自豪,這是屬於工程師的最大榮耀。
今天的我們,享受着移動互聯網帶來的種種便利,不能忘了千千萬萬像原昌宏一樣默默藏在後面的“程序猿”、“碼農”、“攻城獅”。正是這些性格淳樸憨厚的宅男,在默默地讓我們生活變得更美好。
我由衷地希望,世間能多一些原昌宏這樣的人。
我們也許一樣平凡,但我們也可以,讓世界變得更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