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 | 肖舒妍
這段時間,一個新的網絡詞彙成為各個社交平台網友二次創作的熱點——“網抑雲陰樂”。這個詞從音樂產品“網易雲音樂”諧音而來,用以嘲諷這款軟件每首歌曲下的高贊用户留言都充滿悲傷、悔恨與淚水,除了愛而不得、高考失利、身患絕症,就連近視、遛狗、拔智齒等常人眼中的小事,也能解讀出“此恨綿綿無絕期”的苦痛,簡直到了“人均抑鬱症”的地步。
在社交媒體上流傳的“網抑雲陰樂”表情包。
網易雲音樂的用户留言,曾經因為其真誠的情感、動人的故事而“出圈”,被製作成大幅地鐵海報、印滿礦泉水瓶身,也讓更多喜愛同一首歌的人在聽歌時找到共鳴、獲得慰藉。但是這種情緒很快滑向了另一個極端,留言區開始出現大量或複製粘貼、或不知所云、或“無病呻吟”的評論。
而另一羣原本喜愛這首歌曲或個性較真的網友則開始了“反擊”,對這些評論給出了“打破矯情氣氛”的科學解釋性回覆,或是乾脆把“網抑雲陰樂”作為一個梗來嘲諷、二次創作,將網易雲的留言稱作“分享你剛編的抑鬱症故事”、“0點了,可以開始網抑雲了”。
原本的真情流露是怎麼轉變為“無病呻吟”的?傷痛文學式文字為什麼有那麼多人喜愛又那麼多人痛恨?在“網抑雲陰樂”式的矯情成為被吐槽的對象之後,我們還有表達脆弱的權利嗎?
曾經的“樹洞”,如今的“點贊量”
電影《海上鋼琴師》(1998)劇照。
音樂,可能是最能喚起情緒的媒介之一。不經意跑進耳朵的一段旋律,就能讓你回想起某個熟悉的場景,偶然瞥到的一句歌詞,就能讓你代入自己的某段故事。
音樂喜好,也可能是一個人最隱秘、最私人的收藏。一份歌單,就代表着聽歌者的個性、品味、此刻的心情、當下所處的人生階段。即使身處人羣熙熙攘攘的地鐵,戴上耳機,播放喜愛的歌曲,就能進入專屬自己一人的世界。
這兩個因素相加,讓音樂播放器中每首歌的留言區都成為了大型“樹洞”——人們聽着音樂進入自己的小世界,當某段回憶伴隨着情緒被音樂勾起,他們便在留言區寫下這段往事和此刻的心情。沒有人知道這段留言背後的人是誰,這首歌卻可以成為這個故事的註腳和背景音。
電影《樂魂》(1995)劇照。
“樹洞”的意義還在於你不僅可以分享自己的感想,更可以看到無數個和你有着相似經歷或相同感受的故事。在世上有一些人,和你聽着同一首歌,在同一個平台寫下了自己的心情,便帶來了“天涯覓知音”的快樂,和“我不是自己一個人”的安慰。
同時,寫下的留言右上角,還有一個小小的大拇指,大拇指每被點亮一次,就代表對你多一次的認可、喜愛、鼓勵或是安慰。愛心下的數字不斷增長,也帶來更多寫下留言、表達感想的動力。
但是量變產生質變,當數字從1跳到10,從10跳到100,就像眼前掛着永遠吃不到的胡蘿蔔一樣,一些原本有感而發寫下留言的聽歌者,在下次提筆之前開始反覆思考,什麼樣的故事才能引發更多共情?什麼樣的表達才會有更多人點贊?
於是,就有了現在被稱為“網抑雲陰樂”風格的留言。從講述自己的真實故事,變為誇張、捏造一段經歷;從表達湧起的真實情感,變為放大情緒、無病呻吟;當自己文思枯竭,便引用名人名言;實在才華有限,乾脆複製粘貼。
有人歷盡滄桑般寫道:“這首歌不知不覺就聽十年了,十年前,我還上初三。”儘管這首歌曲剛剛發佈,十年前這位歌手可能還沒出道,這條留言卻獲得了近一千次點贊。
也有人故作老練:“安眠藥一盒150,帕羅西汀一盒236,氟西丁一盒472,喜太樂一盒569,氟伏沙明一盒398。”報菜名般一連串報出幾種治療抑鬱症藥物的價格,來暗示自己罹患抑鬱症多年,甚至過量服用藥物的經歷。
傷感的情緒氾濫到最後,已經有人開始“浪漫化”抑鬱:“抑鬱症真是這世上最温柔的病,因為它只傷害自己,不傷害別人。”“我很慶幸我活着,因為活着可以讓我好好享受孤獨和抑鬱這種美妙的感覺。”
根據太宰治同名原著改編的電影《人間失格》(2010)劇照。
太宰治的“生而為人,我很抱歉”被引用了無數次、演繹出無數個不同版本,魯迅則被編造了一句“第一次見一個人,體温在38.6℃就叫做一見鍾情。”儘管在魯迅生活的年代,國內使用的温度單位是華氏度——℉。
這些留言無一例外都獲得了驚人的點贊數。曾經充滿真情實感的“樹洞”,就在流量的裹挾下成為了販賣情緒、製造矯情的“網抑雲”。
當“矯情”遇上“反矯情”
不難理解“網抑雲”式的留言為何招人反感。
一方面,任何所謂“金句”都經不起脱離情境的過度解讀。張愛玲用“愛就是不問值得不值得”,來表達自己對筆下作品的熱愛,甘願用三十年時間反覆改寫。可是這句話單拎出來放到留言區,就變成了男女之間願為對方“卑微到塵埃裏”的愛情。再者,再文采斐然見解深刻的段落,複製粘貼幾百次佔據所有歌曲的留言區之後,都會變得廉價從而引發審美疲勞和反感。
另一方面,某種流行發展到一定階段
(姑且把“矯情文學”算作一種流行)
,都會自然出現一種反其道而行的模式與其對立、將其消解,就像曾經的“雞湯文學”與之後的“毒雞湯”,曾經的“打雞血”與之後的“喪文化”。
問題是,最初喜愛“矯情文學”、大量為“網抑雲”式留言點讚的到底是誰呢?
他們可能是每一個曾經年輕、稚氣、不諳世事的你我。
電影短片11度青春之《老男孩》(2010)劇照。
對於這類“矯情文學”的共情,與所處的人生階段有直接的關係。根據2019年8月發表的《極光:國內在線音樂社區研究報告》顯示,網易雲音樂25歲以下的年輕用户佔比高達83. 5%。25歲以下人羣中也包括正在小學、初中、高中或者剛剛進入大學的青年。他們正處於迷茫、敏感又情感豐富的狀態,“為賦新詞強説愁”,生活中沒有大起大落也沒有經歷過真正的困境,只好在日常小事中傾注內心奔湧的情緒,放大任何細小的挫折。
例如其中一條留言寫道,“15歲,前天剛剛被測出單眼近視175度,現在很絕望,因為醫生説會伴隨一輩子,一想到這個我就很害怕,也想哭。也開導不了自己,能幫我開導一下嗎?真的很害怕。”只不過是單眼175度的近視,甚至不需要佩戴眼鏡,但在這句留言中卻表現了罹患癌症、生命所剩無幾般強烈的絕望。
網易雲音樂的一則留言。
而處於青春期的年輕人,渴望叛逆,標新立異,也許根本不理解抑鬱症的病理,只知道這種疾病父輩羞於提起,便拿來掛在嘴邊,當作自己“温柔的標籤”。當他們聽着自己喜歡的歌曲,在留言區看到類似“45°角仰望天空,不讓淚水流下”之類的句子,便頓感心有慼慼。
在閲歷更為豐富或想法更為成熟的另一羣用户看來,這樣的情緒自然無法理解,和揹負房貸、慘遭裁員、子欲養而親不待等真正的人生遺憾比起來,單眼近視甚至連雞毛蒜皮的小事兒都算不上,生活中大有比傷春悲秋、小情小愛來得重要、來得寬廣的事在。
於是他們大筆一揮,開始給“網抑雲”拆台。比如在“有時候我真的很羨慕魚,沒有温度也沒有心跳,只有七秒鐘的記憶”這條留言下,有網友開始科普:“首先,温度是一個強度量,它是一直存在的,只有高低之分。其次,魚也是有心臟和心跳的,用來運輸水中含量較低的分子……”
而在其他社交媒體,則有網友開始模仿“網抑雲”的表達方式,把生活中的一切都“矯情化”,用“以毒攻毒”來對此表達嘲諷。遛狗時不小心鬆開了牽引繩,用“網抑雲”的表達就是,“連狗繩都抓不住的我,怎麼抓得住愛情。”
但是嘲諷“網抑雲”的這羣用户,可能本身也經歷過熱愛“青春疼痛文學”的階段,只不過當時這些稚嫩、青澀的表達留在了日記、人人網或者QQ空間裏。而現在他們反對這種“矯情文學”,希望的是擺脱當年幼稚的、無知的自己,又或是對這些仍然不諳世事的、實際上無憂無慮的青年帶着點“羨慕嫉妒恨”。
年輕人有表達脆弱的權利嗎?
不論是嘲諷還是科普,真正喜愛“網抑雲”式留言的用户並不會藉此試圖去理解反對者的想法,這些反對“網抑雲”的聲音也不能讓留言者走出傷春悲秋,只會讓雙方的隔閡越來越深。
在這場爭論中,隨着“網抑雲陰樂”成為一個流行的新梗,儘管人們笑着提到“人均抑鬱症”時,不會隱射或聯想到真正的抑鬱症患者,但是無意間,作為一種心理疾病的抑鬱症,就經歷了從“浪漫化”到“污名化”,一開始是“世界上最温柔的疾病”,又變成了“網抑雲”用户用來表達矯情的標籤。
網絡流行“網抑雲陰樂”表情包。
對“網抑雲”的嘲諷和抵制,影響到甚至傷害到的,更可能是真正想要表達脆弱、需要共情與安慰又缺乏勇氣的人。
在白日的工作生活中,他們被要求做一個“情緒穩定的成年人”,等到下班回家,終於擁有屬於自己的時間與空間,在喜愛的音樂陪伴下卸下防備,釋放情緒,想要在歌曲下留言,卻又因為對“網抑雲”的嘲諷突然警醒,一個字一個字刪除了剛剛敲下的幾句話,再三反省自己是不是太過“矯情”,本就為數不多的情緒表達窗口又被堵上。
這種大型嘲諷像是一種“殺一儆百”,不僅讓“矯情”的留言成為了靶子,也嚇退了許多還未表達的真實情感,讓判斷“矯情”的標準越來越低。這也是為什麼越來越多人的朋友圈從半年可見到三天可見最後終於僅自己可見。自己當下真實的情感流露,在某個不知前後語境的好友來看,可能就是“無病呻吟”,就像“網抑雲”中尼采常被引用的“金句”所説,“那些聽不見音樂的人,認為跳舞的人都瘋了。”
電影《雨中曲》(1952)劇照。
可是表達脆弱真的是可恥的嗎?誰又能時刻百毒不侵油米不進呢?此前一些抑鬱症患者難以克服的“病恥感”,現在卻出現在了人們面對自己的負面情緒時。來自他人和自己過高的要求與壓力,讓人變得不敢也不會表達脆弱。儘管脆弱和失落,就像堅強和快樂一樣正常。
而對於網易雲音樂而言,“網抑雲陰樂”這個綽號無疑會消解用户對音樂的共情和對平台的歸屬感,曾經包容所有情緒的“樹洞”,現在卻可能招來嘲諷和謾罵。好在網易雲的反應還算迅速,推出了新的“雲村公約”,既反對編造抄襲,也禁止嘲諷謾罵,邀請了心理專家和心理學專業志願者為真正的負面情緒提供幫助,相比標着數字的點贊,只有個人能收到的“拍拍”功能也許能帶來流量之外真實的安慰。
音樂與分享,本來就可以治癒的。
撰文 肖舒妍
編輯 西西 徐偉
校對 陳荻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