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本文轉自全天候科技,作者 | 姚心璐,編輯 | 羅麗娟,創業邦經授權轉載。
如今在藍寶王身邊,已經沒有同事再跳槽去AI芯片公司了。
作為一名資深的芯片從業者,藍寶王還記得5年前的“AI芯片熱”。那時,這個代表未來的概念讓很多同事都動了心,且不少AI芯片企業方都能開出高於傳統芯片職位一半、乃至翻倍的薪水更是讓人誘惑。彼時,他身邊的許多人都選擇了跳槽,加入到那些雨後春筍一樣崛起的AI芯片創業企業。
往日的熱鬧逝去已久。儘管AI芯片的市場規模穩步上升,相關調研稱,整體AI市場規模將在2022年達到596.2億美元,但蛋糕日益向巨頭們傾斜。而那些曾試圖在這一波熱潮中崛起的創業公司,正在變得愈發尷尬。
不知從什麼時候起,藍寶王發現來公司“挖人”的AI芯片企業越來越少,那些跳槽的前同事似乎暗暗又換了工作,他慢慢意識到,“AI芯片”的風口已經過去了。
在一些投資人眼中,AI芯片的創業企業不再是好的投資標的。“不敢説所有人,但我認識的一些做芯片投資的同行,的確是繞着AI芯片走的。”晨暉創投合夥人曾浩燊坦言,作為芯片行業曾經的從業者、如今的投資人,他不再看好AI芯片概念。
如果不是寒武紀在3月底提交了招股説明書,AI芯片已許也久未出現在大眾視野中了。
但這家“AI芯片準第一股”帶來的消息難以稱得上樂觀,在這份行業龍頭的招股書背後,整個AI芯片行業虧損嚴重、方向不明、商業落地難等問題,昭然若揭。
AI芯片行業發展五年後,正面臨着更加艱難的挑戰。
1
兩大困境:虧損和落地難
“在這一波AI芯片創業企業裏面,無論是從影響力、技術來看,寒武紀肯定都是最好的,”一位芯片從業者表示,“如果説有能賺錢的企業,應該也就是這一家。”
但他沒有預料到,寒武紀同樣是虧損的。
2017年、2018年和2019年,寒武紀招股書顯示的虧損金額分別為3.8億、4.1億和11.8億元。在財務方面,這不是一家表現良好的企業,除了虧損,在2017年至2019年三年中,寒武紀經營活動產生的現金流量淨額同樣為負,並在2019年從千萬元級別擴大至億元級別。
寒武紀現金流量表部分截圖 圖源:寒武紀招股説明書
虧損與寒武紀在研發上的重投入密切相關。在2017年,寒武紀的研發費用是2986萬,但營收僅有784萬元,僅為前者的四分之一,即使營收增長後的2019年,高達5.4億元的研發支出,仍然超過營收總額。
寒武紀的這份研發投入高、虧損嚴重的招股書,代表了幾乎所有AI芯片企業的現狀,當然,中尾部企業的狀態可能更差。
高投入是芯片研發的特質,而在AI芯片這一細分領域上,顯得尤為明顯。根據億歐智庫調查,以28nm製程為例,國內AI芯片的開發費用約為2500萬美元,AI協處理器開發費用約為800萬美元。
芯片設計是一個漫長的過程,開發週期短則一年,長則兩三年,這是一段幾乎沒有收入的時間,“燒錢”是所有企業的共性。
一位AI芯片創業公司的客户經理透露他所在的企業由幾名資深芯片工程師創立而成,很難説研發團隊不專業,但自2016年創立之後,歷經研發、流片失敗,直到去年底,才首次流片成功。而在這三年中,為了能夠給公司帶來些許收入,創始團隊選擇了同時對外銷售例如智能眼鏡等消費電子產品——但在那些被出售的智能眼鏡中,並未搭載他們的自研芯片。
即使研發成功,如何把自研芯片賣出去,是企業面臨的另一個困境,這甚至比前一個更為困難。
“很多AI芯片的創業公司,對下游的需求和溝通方式並不熟悉,”某頭部AI芯片企業的資深工程師章渝認為,“多數初創企業經常是從硬件角度做,不考慮軟件感受,缺乏可編程性。經常出現和下游企業沒有共同語言,難以達成共識的現象。”
這些在成熟度上有所欠缺的產品,卻同樣需要在市場上與英偉達等國際大廠的產品一同競爭,“技術沒優勢、品牌沒優勢,最多就是價格便宜些,可企業客户看重的遠不僅是價格。”章渝感慨。
“落地難”的原因有無數個,例如芯片研發比AI語言的更迭速度慢,當芯片面市時,其採用的AI語言可能已經過時了;再例如,很多人將AI芯片的落地希望寄託於自動駕駛,但這是一個至今尚未爆發的市場。
2018年,深鑑科技被美國的賽靈思收購,後者是深鑑科技的A輪投資方和芯片底層架構提供者。深鑑科技與雲天勵飛、寒武紀和地平線共同被稱為“天寒地鑑”的中國AI芯片四小龍,因而,這一收購在行業內引起高度關注與討論。
當時,在眾多對收購事件戰略意義的分析聲音中,清華大學微電子研究所所長魏少軍表達了另一個聲音:AI芯片即將迎來挫折期,大部分創業者將變成“先烈”。其觀點暗指,企業被收購是一個更為穩妥的方向。
“深鑑被收購可以説是很好的結果,一舉解決了資金和商業化的問題,”曾浩燊分析説,“到了2020年,AI芯片企業就很難過了,大多數還是很缺錢,但他們已經發展至一定體量,融資比較難、被收購更難,在這樣一個瓶頸期,最關鍵的是找到錢。”
寒武紀不是唯一一家正在計劃上市的AI芯片企業,在其提交招股書的一星期之後,雲天勵飛宣佈完成近10億人民幣的Pre-IPO融資,預計不久後也將衝刺IPO。
他們代表了這個行業中頭部企業的現狀,有能力的企業,在嘗試傳從公開市場上募集更多資金,度過“錢荒”;而在他們背後,更多中小AI芯片企業,或將在多重困境下“死去”。
2
那一年,風來了
章渝承認,在5年前,他並沒有預計到今天AI芯片企業的窘境。
那時,他離開英偉達,加入現在這家頗被看好的AI芯片企業時,心裏為自己總結了跳槽的三個原因:好玩、能賺錢、做一件偉大的事。
“一件偉大的事”,章渝自嘲地笑了笑,如今的他對此已不再抱有期望,但在那一年,他是真心相信的。
“很多人都對AI芯片抱着很高期待,”曾浩燊回憶説。他也曾是一名芯片從業者,並創立過一家嵌入式軟件公司和兩家移動互聯網企業,正是在AI芯片迎來風口的那一年,他轉型成為一名投資人。
藉助從業者的敏鋭嗅覺,當時他和章渝一樣,相信這個領域大有可為,“起初,我們相信AI芯片的底層架構是和以前的芯片不一樣的,不是X86、ARM這些,會有一個新的架構。新架構可以成就一批新企業,這個領域的空間是很廣闊的。”
人們信心滿滿,“中國的英特爾”、“代替英偉達”,種種目標被寫在商業計劃書裏,被從業者掛在嘴邊。
2015年,是整個國產芯片的春天,被從業者稱為“大基金”的國家千億級芯片產業扶持基金剛剛成立。錢和人都湧了進來,芯片設計企業的數量更是突飛猛進,在中國半導體行業協會集成電路設計分會的統計中,2015年,國內擁有736家芯片設計企業,一年後,翻倍至1362家。
AI芯片是其中最受追捧的一個領域:這是一個全新方向,尚無巨頭的加入,正是創業者們的好機會。
曾浩燊興致勃勃,作為團隊中專注半導體投資的投資人,他看了不少AI芯片項目,對還在醖釀中的深鑑科技產生了興趣。當時,深鑑科技的創始人CEO姚祺才即將大學畢業,他放棄了卡耐基梅隆大學的Offer,在導師汪玉的支持下,開始了這次創業。
“我去看了他們的團隊,當時整個行業能夠形成方案的企業很少,他們有方案、團隊好,我很想投他們的天使輪。”當時的AI芯片炙手可熱,曾浩燊稍稍晚了一步,2016年的春節剛過,深鑑科技就拿到了高榕資本和金沙江創投的天使輪融資,共500萬美元。
新企業層出不窮。
中興通訊的芯片設計總監陳寧也感受到了這一波浪潮。2014年,他找到在美國佐治亞理工學院的校友田第鴻,共同創建了雲天勵飛,研發安防領域的AI芯片,很快,他們與華為和深圳龍崗區共同打造的安防項目“深目”上線,協助公安破案、尋人。
地平線、雲從科技、寒武紀、肇觀電子等等,無數AI芯片企業在2015至2016年成立,分別向通用型AI芯片、AI視覺等領域發展,他們的創始人大多來自中科大、清華大學等高等學府,擁有着國內外知名企業的工作背景。
很少有一個風口,聚集了如此多的“高精尖”。
同樣在這前後,藍寶王身邊的同事,有不少人被“挖”或主動跳槽去了新興的AI芯片企業,工資翻倍,前景可觀。他所在的芯片原廠,也成立了自己的AI芯片研發部,“都認為不跟進就落後了,所以很多傳統的芯片企業也在組建自己的AI芯片部門,”藍寶王記得,“我們的AI部門有十幾個名額,很多人都想去,覺得是加入了一個前沿領域。”
這陣風口的高光時刻,是寒武紀與華為的合作。在寒武紀推出首款AI處理器Cambricon-1A之後不久,華為與寒武紀合作,並將後者的AI處理器IP整合進手機處理器麒麟970中,兩者共同推出了“全球首款集成AI處理器的手機芯片”。
這是一場“名利雙收”的合作,不僅奠定了寒武紀在AI芯片行業的龍頭地位,而且在2017年和2018年,華為分別為其帶來了771萬和1.14億元營收,佔其總營收的98.34%和97.63%。
3
來自巨頭的擠壓
潛在的風險和挑戰也正在風口中滋長。
當藍寶王所在的公司新增AI芯片研發部時,無數傳統芯片大廠,同樣新增了這一研發方向——相比創業者,巨頭們可能會遲到,但他們不會缺席。
華為在麒麟970、980兩代CPU中採用寒武紀IP的同時,也在爭分奪秒地研發自有AI芯片。終於,在2018年10月的華為連接大會上,華為向外公佈了“達芬奇計劃”,宣佈佈局消費終端、公有云等五大類AI應用場景的同時,首次發佈了應用於雲端的AI芯片昇騰910和應用於邊緣計算的昇騰310。
當然,不是所有的大廠都成功進軍。
例如藍寶王的公司,熱熱鬧鬧地成立了人工智能部門後,幾乎沒了下文,“開始主要是做預研,嘗試看能不能用到我們自己的芯片上,後來發現很難落地,慢慢就不再投入了,”在他的印象中,這個部門已經“名存實亡”,當時大多數加入該部門的同事,現都已轉崗或離職。
但華為在自研芯片上的成功,無疑是對寒武紀的一個打擊——2019年,華為在中端處理器麒麟810上試水“達芬奇架構”的AI處理器之後,結束了與寒武紀的合作。同年,華為給寒武紀帶來的營收驟降至6365萬元,佔總營收比例僅14.34%。
寒武紀與華為的恩怨糾葛在芯片行業中成為一個經典案例,被人熱議。“其實,可能在籤合同的那一刻,寒武紀就能夠預料到這樣的未來了,”一位資深從業者分析説,“他們其實是沒有選擇的,日後回顧,帶來幾千萬營收的客户突然沒了,很難看;但放在當時,沒有創業公司能拒絕這樣的訂單。”
比起大公司,創業公司很難“挑選客户”,他們往往比客户弱勢許多。前述從業者將創業公司可能面臨的客户分為三類:其一,促進產品成熟,但不給錢;其二,不給錢,但能夠帶來其他客户,例如共建生態;其三,帶來營收。“能滿足其中一個,已經是好客户了,很難奢求更多。”他説。
雖然多數創業者知道巨頭的入局、競爭和擠壓,在未來是一種必然。但在風口來臨的最初兩年,許多創業者都在“賭一個未來”,賭巨頭入局沒有這麼快,能夠讓創業公司們搶佔一個窗口期,得以發展成獨立生存的獨角獸;也賭一個技術門檻,如果門檻如預期般高聳,對手勢必也無法快速跟上。
這些期待顯然都落空了。“突然之間,AI芯片好像變成了一件很容易的事情,人人都能做。”藍寶王回憶。
在2018年,也正是華為推出獨立AI芯片架構的那一年,ARM也宣佈進入人工智能領域,帶來兩款AI芯片設計。據專業人士介紹,ARM的產品,迅速降低了AI芯片的門檻,“以前很多人以為是AI芯片是全新架構,技術門檻高,所以前景大。結果到這時發現,拿着ARM的core改一改就是一款AI芯片,幾乎沒有門檻了。”
巨頭擠壓下,創業公司的空間日益縮小,人們突然發現,這個領域似乎既不賺錢,也沒有想象中的龐大前景。
一些末端的AI芯片企業率先出局。藍寶王記得,他的一位朋友跳槽去了一家“看着有些技術能力”的公司,起初亦有融資,但直到這筆資金用完時,項目距離落地依然遙遙無期,“發不出工資,他換了工作,公司沒過多久也倒閉了。”
4
AI芯片企業的“消失”
更多企業想要活下去。而在虧損和落地難的雙重困境下,他們需要更合適的方向。
與華為分道揚鑣之後,寒武紀暫時放棄了IP授權的道路,轉向研發雲端智能芯片及加速卡業務與智能計算集羣業務,這也為他們帶來了那筆高達2億元營收的珠海市橫琴新區項目。
AI芯片概念發展數年來,基本被分成了兩類,一類是用於雲端服務器的芯片,一類是用於終端的AI芯片。
兩者對比,雲端芯片的門檻更高,無論是對半導體工藝、封裝技術和配套軟件都有很高要求,一旦成型,其他企業亦很難進入,可以形成競爭壁壘。同時,這個領域更為通用,前景更廣,是讓企業真正有希望成為“中國英偉達”的方向。
但云端芯片也需要更多的資金和生態支持,高門檻使得大多數創業公司幾乎加入無望。尤其是在華為與阿里巴巴兩大巨頭下場,並先後推出雲端芯片之後,如今,寒武紀幾乎是唯一一家仍在堅持雲端芯片方向的AI創業公司。
可這個方向同樣困難重重。一位芯片從業者分析説,寒武紀的確擁有不錯的研發技術能力,但是做雲端服務器的條件是擁有生態資源。“比如你需要有數據庫資源,要訓練自己的芯片,這對於大廠是天然的,可是創業公司沒有,要花巨資去購買。”
在招股書公佈後,行業對於寒武紀未來的看法更加兩極化,支持者強調着這家公司的技術能力與前景,而看衰者則着重考慮持續虧損、競爭力低於巨頭等因素,對其充滿疑慮。
與寒武紀相對,大多國內的AI芯片企業則集中在進入門檻較低的終端AI芯片方面,例如,雲天勵飛、肇觀電子等企業,均以研發智能視覺芯片為主,也有一些企業在集中研究智能語音芯片。
另外一方面,由於自動駕駛等技術尚未實際落地,也限制了AI芯片產業的發展。“這是現在AI芯片企業落地難的一個重要原因,”藍寶王這樣理解,“因為在自動駕駛這樣的場景下,對AI芯片的需求是很大的,等到場景爆發的那天,AI芯片還會迎來一波機會。”
根據全球市場洞察公司的最新報告顯示,在2019年,AI芯片組市場規模約為80億美元,預計到2026年,將增長至700億美元。
但並非每家企業都有能力去瓜分這塊蛋糕。
在多個從業者看來,AI芯片並非一個獨立的存在,“只是場景中的一部分”,如果想讓產品真正落地,創業者們需要掌握的是“場景理解能力”。
“技術其實沒那麼重要,”曾浩燊給出這樣的答案,“很多企業的技術水平差不多,更重要的是理解場景,安防、自動駕駛或者其他,尋找一個垂直場景,理解AI芯片在其中的作用,比如需要低功耗,就專注做低功耗,越精準,越可能被客户接受。”
今年3月,在一片市場寒冬中,肇觀電子成功完成了3億元的B輪融資。多位從業者看來,這是一家很典型“具備生存能力”的AI芯片企業:轉做垂直領域、倚靠大公司。“肇觀電子只做安防視覺,方向垂直,而且背後有海康威視的投資,解決了錢和落地問題,即使規模不大,但也能一直有空間。”有從業者分析。
曾浩燊坦言,無論從技術門檻、落地場景和市場競爭來看,如今AI創業的窗口期已過,他和一些同行也不再考慮這一領域的投資。但對於那些已經前進了幾年的創業公司,他依然給予了肯定的態度,“理解一個場景,深挖和精準研發,甚至整合這個場景的解決方案,企業還是有機會活下去。”
不過,他補充説,如若能做到,這些企業也許已轉型為某個場景方案解決商,而不再是“AI芯片企業”。
(文中藍寶王、章渝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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