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京奧運會主媒體中心二層,有一家特許商店,因為限流6人,須排隊等候入場。抬頭看,一座造型飽滿、色彩濃烈的巨大神龕就在頭頂,垂下來的祈福條上寫着:祈願疫病退散。每一名來東京報道奧運會的記者,都會從這座神龕下經過,心裏裝着對大賽的期許,也接受當地民眾的祝福。奧運會是一座競技舞台,也是一場文化集會,即便受疫情阻隔,細膩含蓄的日本文化,仍以潤物細無聲的方式,浸潤到奧運會的角角落落。
圖説:東京奧運會主媒體中心的神龕 資料圖
迄今為止,沒有哪一屆奧運會的承辦,像2020東京這般坎坷。一邊是地震、核泄漏的天災人禍,另一邊,是肆虐全球的疫情打擊,內外交困的難題交到日本手裏,這個好戰又隱忍,傲慢又崇禮,勇敢與含蓄交融的民族,面臨歷史性的抉擇。最終,忍受着空場辦賽的損失,日本給了世人一個交代,開幕式上森山未來的“暗黑舞踏”,即是將其中的糾葛、掙扎和隱忍,放大至世人面前。會場上空的“地球”,輕輕地飄過,又輕輕地離去,用近乎武士道精神擔起千鈞之力的,是半個多世紀前出生的橋本聖子們,她們,享受了1964年東京奧運會的遺產,如今,責無旁貸,要避免這份榮光從身上褪去。
問當地人,奧運會開幕式內容怎麼樣?回答:看了,我們日本文化嘛。輕描淡寫,一切盡在不言中。確實,寫意的表達方式,是這場表演留下的強烈印象。投影在場上的紅線勾連糾纏,將健身的白衣女子拖入其中,直至她們無法掙脱,疫情對人的束縛,勾勒得相當神似。到了踢踏舞部分,鞋底敲打房基傳遞力量和歡樂,特別是身穿傳統農耕服飾的演員手舞足蹈之際,令人彷彿身臨福島災區的家園重建。
會場外,十幾層高的公寓樓燈火通明,家家户户貼上“2020東京”的窗花。奧運會最後能舉辦,是政府的決定,而民眾,用最樸素的方式,為這個決定祈福。空蕩蕩的東京國立競技場,此刻,找到離自己最近的觀眾。
少了觀眾,還有志願者。與奧運會親密接觸的,是賽場和媒體服務窗口的她們。這些笑容可掬的當地百姓,都是自願報名的東道主,祈福之後,是她們連接起情感傳遞的通道。走近她們的工作台,會發現不少紙藝的手工製品,色彩豐富,造型可愛。仔細看,有駿馬、小鳥,配戴亮色腰帶的和服。還有一件紙藝,一看便知是美麗的富士山,山腳下用英語寫着:歡迎您常來東京。
古時,日本武士除了交換自己的刀,也愛用一張正方形紙折出特殊的紙花來傳遞友情。之後,摺紙便在民間流傳開來,併成就“千羽鶴”的紙藝傳奇。為什麼要折這些?對筆者的問題,工作台的姑娘拿起一件大嘴造型的紙藝解釋,希望讓大家高興一下,隨着她的手指移動,“嘴巴”一張一合,彷彿在開口説話,表達主人的深厚情誼。
紙藝能説話,木頭更傳情。對日本這樣一個崇尚含蓄和隱忍的文化國度,沒有比堅實的木頭更合適的表達載體。在東京晴海的奧運村,入口即是木製圍牆和頂棚。一根根原木搭建的格柵,一下子就讓人感受到濃濃的日本風。每根木頭均標有來處,如栃木縣、日光市、千葉縣,它們排列組合在一起,構築奧運一道特殊的風景線。村裏的傳統建築,是用一根根木樑和榫頭咬合搭建的。佔地最大的客廳,動用了4萬根原木,這些木材來自日本全島63個不同的地方,每一根樑上,都標明木料的產地,在最重要的正門和主屋的樑上,清晰地刻着福島縣的名字。
異曲同工的,是主媒體中心的休息區,這裏擺了多張木製長凳,跟鋼筋水泥的大廳輪廓形成一種微妙的平衡。長凳用的均是來自災區的木材,它們靜靜地卧在那裏,配合電視熒屏上的重建報道,訴説着生命的頑強。
資源匱乏的日本,森林覆蓋率卻達到全國的三分之二,木文化因此成為最豐厚的文化遺產。奧運會主賽場東京新國立競技場,隨處可見木頭組成的巨大集合體。1964年的東京奧運會,時年10歲的隈研吾在參觀完現代主義建築的代表作——國立代代木競技場後,決心長大後做一名建築師。今天,他用一座改建的奧運會主體育場,重新定義了環境與建築的關係。隈研吾的靈感源於日本寺廟的建造工藝,屋檐疊加的設計,巧妙地將自然風引入場館,在每個通風口,小直徑的木百葉窗再現傳統之美。人、建築和環境,由此被重新連接起來。
隈研吾希望,新國立競技場可以作為幫助日本改變建築方向的標杆,成為東京從一個混凝土城市轉變回來的催化劑。當東京奧運會收尾,許多場館會被拆除,木材也將物歸原主,回到出產它的故鄉,為民眾重建家園添磚加瓦。也許未來,在福島縣某座校舍重建的工地上,一名工人會指着一根木頭告訴年輕的同事:它是從奧運村回來的,如今落地,帶着奧林匹克對福島的祝福,和東京奧運會留下的福澤。(江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