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魯晚報·齊魯壹點記者 郭春雨
東京殘奧會的領獎台上,賈紅光試圖用“手”戴上獎牌。
這塊直徑85毫米的銅牌,重量只有450克,在光滑的托盤上閃耀着光芒。
賈紅光用“手”戴獎牌(圖源網絡)
賈紅光的左臂空蕩蕩的,右臂也只剩下只有三分之一。他想用胳膊挑起獎牌上的彩色緞帶,但試了幾次都沒有成功。
在全世界都矚目的領獎台上,賈紅光把頭折成了直角,再一次嘗試後終於挑起獎牌,戴在胸前。
頒獎儀式開始了,這是全世界殘疾人運動員都向往的榮譽。
沒啥特殊的
此次東京殘奧會上,作為國家隊的游泳隊員,賈紅光收穫了一枚金牌、一枚銀牌、一枚銅牌,他也是本屆殘奧會第一位摘金的山東籍選手。
光看樣子,他跟想象中健碩的運動員不太一樣,人很瘦,頭髮很短,眼睛倒是挺大,綜合來看,非常普通。
他自己也覺得是個普通人。雖然只有半條胳膊,但別人能幹的,自己也能幹。就像這次掛獎牌,工作人員問他需不需要幫忙,他是壓根就覺得這是小事一樁,不用幫忙——結果,好幾次沒戴上,終於戴上後視頻發出,感動了全網。
賈紅光獲得銀牌(圖片來源於新華社)
“後來有朋友説都在熱搜上見我了,問我當時是不是裝的,因為這個事對我又不難。”賈紅光用胳膊揉了揉鼻子,覺得有點挺無奈,“我習慣了自己動手,但我是真沒想到這個獎牌不太好拿。”
不把自己當特殊,也是殘奧會運動員們的共識。畢竟,能站在殘奧會競賽場上的每一個人,哪能跟“弱”沾邊?
尤其是賈紅光。這次比賽,可以説得上是“大放異彩”。 在8月26日的男子SM6級200米個人混合泳比賽和男女20分自由泳接力的比賽中,摘得一枚金牌和一枚銅牌;8月30日,男子50米蝶泳S6級決賽,以31.54秒的成績摘得銀牌;最新消息是9月1日的S 6級100米自由泳決賽中,取得第四名。
“6”是指參賽運動員的分級。在殘疾人奧運會的競賽組織工作中,對參賽運動員進行醫學功能分級是競賽工作必不可少的一部分。根據運動員的功能能力進行系統的醫學功能分級,是殘奧會有別於奧運會的一個重要特點。在比賽之前和比賽過程中對參賽選手進行醫學功能分級鑑定更能夠維護體育的公平競爭原則。
分級的意義在於,讓當所有運動員都站在同一起跑線上,唯一比拼的就是實力。和奧運會相比,殘奧會的關注度小了不少。媒體在報道殘奧會選手的時候,也常用“淚目”等字眼,觀眾一邊看着賽事,一邊感動着殘疾人運動員的不容易。但是對於在賽場上比賽的運動員來説,競技體育的核心就是競技,不管這個人傷殘多嚴重,背後有什麼樣的曲折故事,成績和分數,是實力的象徵。
贏得金牌,無疑是實力的證明,但賈紅光對着鏡頭還挺靦腆。記者讓他説説獲獎感受,他有點不好意思,“這有啥好説的,我不知道説啥。”
賈紅光在領獎台上 (圖片來源於新華社)
在鏡頭面前,他穿着一件T恤,用剩下的一截右臂熟練的夾起半瓶水,喝完之後把瓶子放在一邊。他不介意對着鏡頭展示他殘缺的胳膊,用的也很坦然——相比外界小心翼翼的眼光和問詢,他的坦然讓對面的人覺得自己的“小心”根本沒必要。
“沒啥特殊的,普通人要乾的事我們也得幹。就是比別人難點,習慣了也就不難。”賈紅光説,作為運動員在直播中跟觀眾交流時,有些觀眾會帶着打量的眼光,問一些特別私人的問題,比如説“上廁所怎麼辦”,聽到這樣的問題已經不會再生氣,因為這些年來聽到的已經太多,“早就習慣了。”面對這樣帶着冒犯的問題,賈紅光也能很從容的回應,“跟你們普通人一樣,就是你們用手,我們用腳。我們沒有手了,也還有腳。”
和自己的較量
在水裏,賈紅光像一條飛速的劍魚。
看他的游泳視頻,能感受到一種體育帶來的激情和美感,很難想象,他21歲時才正式接觸游泳。
游出運動員的賽道,進入生活的細流之中,農村殘疾孩子的人生,本身就是一個難題。
6歲時因意外觸摸到變壓器,賈紅光失去了雙手。“很多人都問我,為啥要爬那個變壓器上頭。我什麼都忘了,想起來的時候已經這樣了。”賈紅光説,“小學的時候不懂事,不知道殘疾的意思。別人要是説我,大不了就跟他們打一架。”
真正的挑戰是在青春期。進入初中後,賈紅光開始感受到了自己和別人的不同,“自卑,天天穿長袖的衣服,實際上是自欺欺人。”敏感、自卑,感覺不到未來的出路,“我的青春期根本沒有愛美這個説法,因為我太自卑了,根本沒有自信愛美。”
父母都是農民,為了補貼生活,在村裏開了一個小賣部。如果不是學習游泳,賈紅光大概率的就是繼續站在櫃枱後面,像積灰的貨架一樣沉默——是體育改變了人生。
張保鋒是賈紅光的第一位教練,也是發掘、引導賈紅光游泳的人,他覺得這個青年有一股靈氣,他的手腳不算大,但是勝在協調性好,非常靈活——就像一尾靈活魚滑翔在水裏,他天生就是游泳的好苗子。
賈紅光在東京殘奧會(圖片來源於新華社)
但是他年紀太大了。21歲,骨骼已經基本定型,想要從頭從基本功開始訓練,能“游出來”的可能性並不大。
2008年,北京奧運會點燃了所有中國人的運動激情,賈紅光也不例外。從在北京打工的朋友那裏,他第一次知道還有“殘奧會”,殘疾人也能拿世界冠軍。
根據網上的信息,賈紅光打電話給了北京殘聯,北京殘聯將信息轉回到山東殘聯,又轉回到聊城殘聯。一層層的信息傳遞下來,張保鋒聯繫到了賈紅光。
退役前,張保鋒也曾經是殘疾人運動員,在一些國家級的賽事中多次獲獎。退役後回到聊城,組建了殘疾人運動員隊伍。他因為觸電失去了雙臂,憑藉着自強不息的精神一步步靠着體育走出農村,改變生活。對殘疾人,尤其是農村殘疾孩子發展的困境有着設身處地的體會。
“試試吧。”張保鋒説,“怎麼也算是多一條出路。”
入水之後,憑藉着當運動員的直覺,張保鋒覺得這將是一位冠軍——但“冠軍”剛訓練了半年,就回家不見了蹤影。再打電話,對面支支吾吾,聽來聽去,原來是家裏開小賣部,他得在家看店,不能繼續學游泳了。
張保鋒電話裏就熊了賈紅光一頓,又分別給他父母打電話,反覆的説賈紅光真是個好苗子,學體育是有前途的——至少不會比現在更差。
在教練的堅持下,賈紅光就又回到了訓練隊,並且在第二年舉行的中國殘疾人游泳錦標賽上,獲100米仰泳比賽銅牌。
教練張保鋒(左)在訓練新學員
在賈紅光的敍述中,故事還有另外一個版本:當時家裏給介紹了一個對象,是個聾啞姑娘,催着快點結婚——跟這個姑娘也沒啥感情,他還不想結婚,總覺得未來還可以自己闖一闖。接到教練的電話,幾乎沒啥猶豫,就回到了游泳隊。
訓練是非常苦的一件事,這是一場自己和自己的較量。
13年中,他幾乎每一天都泡在水裏,呼吸、憋氣、滑動雙腿。因為身體上的劣勢,他必須極致熟悉自己身體的每一寸肌肉,善於把它們調試到最佳狀態,在泳道里伸展、前行、躍進。
幾乎每個運動員的身上都帶着傷,因為長期訓練,賈紅光的肺部受傷,曾一度退賽休養。他的腰部也有傷,因為沒有胳膊,主要靠着腰部用力,“出水後趴在地上起不來,腰好像斷了。”
這些伴隨着榮耀的傷痛,讓他也游到了世界的頂點。從第一枚銅牌開始,賈紅光一步步的從聊城隊游到了山東省省隊,又從省隊進入國家隊,從2008到2021,在13年的時間裏一步步站到了殘奧會的冠軍領獎台。
奪冠後,家庭地位也沒上升
説起從前的種種,賈紅光一直笑着。教練、隊友對他的評價都是“人很好,挺隨和很好説話的一個人。”
還有一個重要特徵,就是“遊的飛快,所有一起訓練的人裏他最快。”
採訪時,他説自己“不太會聊天”,還習慣性的加上一句“對不起啊。”在視頻連線時,記者隨口問了一句,運動員睡得“紙板牀”到底什麼樣,他用頭夾着手機,掀開被褥給自己仔仔細細的拍了一段視頻,並且還詳細的解説“為啥這個牀挺結實。”
在談起家裏人的時候,他的笑容比談起成績還要多。他跟妻子劉紅芬相愛於微時,妻子當年是個健康、漂亮的女孩,而他剛開始學游泳,一無所有,甚至沒有健康。倆人在一起時妻子的父母激烈反對,賈紅光用實際行動贏得了丈母孃的肯定:丈母孃來聊城時,先做了一大桌子好菜,展示廚藝;接下來陪吃陪玩陪聊,最終贏得了老人的支持。
相愛三年後,2011年冬天,賈紅光用自己的比賽獎金在家鄉莘縣付了首付,買了房子,組建了自己的小家,婚後先後添了一雙兒女,過上了平淡又幸福的好日子。
“有一年夏天,我穿着短袖去幼兒園接孩子放學。結果好多小朋友看見我,説‘他爸爸沒有胳膊’。”賈紅光説,自己已經不在意任何眼光,但是看到兒子一起被議論,心裏特別難受,比小時候捱罵還難受,“結果我兒子喊了一句,‘我爸爸是世界冠軍’!”賈紅光紅了眼睛。
奪冠後,跟家裏人視頻通話,妻子説“挺好”,也沒再誇啥。孩子都想爸爸了,隔着屏幕説想“吃爸爸做的菜。”
“我做菜挺好吃的,只要我在家都是我做,我覺得我媳婦孩子都更愛吃我做的飯。”賈紅光有點得意,“我尤其擅長做排骨這種‘硬菜’。”不過,奪冠之後,家庭地位好像也沒有改變,“只要我沒訓練,家務活很多都是我幹。”
退役的話題也被反覆提及。賈紅光今年已經34歲了,按照運動員的標準,他的體力、耐力等已經不在最佳狀態。
賈紅光在東京奧運會(圖源網絡)
“我想如果有一天退役,我想回聊城做殘疾人體育方面的事情,組建體育隊。”賈紅光説,他是靠着體育走出來的,他知道對於殘疾孩子來説,體育是一扇窗,能夠通向外界,能夠打開自己,而且現在聊城殘疾人游泳最大的問題是後備不足,隊員青黃不接,面臨斷檔。“我想為家鄉培養游泳的好苗子。”
如今,此次賈紅光在東京殘奧會的比賽項目已經全部結束,閉幕式後就將回到國內。“等到有時間,”他想,“回到家,就可以教倆孩子游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