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們都是睿智的,老畫家們自然也如此。經歷了大半人生,揮灑了太多的才情,畫出了許多佳作,博取了一些功名,而今,雄心猶在,寶劍猶鳴,但心力畢竟是大不如前了,他們開始以“雨中黃葉樹,燈下白頭人”來自況。
不過,我們作為晚輩,對這些老人、老畫家們切不可有輕慢之心,因為他們是那樣的令人崇敬,他們現在是由絢爛歸於平淡了,而我們中間的許多人,卻從來就沒有絢爛過。
晏濟元、陽太陽、於希寧、孫菊生、白雪石、袁曉岑、張仃、吳冠中、孫其峰等,就是由絢爛歸於平淡的畫壇大家,他們至今仍沒放下手中的畫筆,仍在書寫著各自的傳奇。
論歲數,晏濟元當排第一,他生於1901年,如今已106歲了,從他身上可以讀出一個世紀的風雨滄桑與傳奇故事。他與張大千為總角之交,幼時一同學畫,在上世紀30年代即已名重川內,享譽畫界,時人稱之為“兩張一晏”(張大千、張善子、晏濟元),張大千稱讚其“作家士氣兼到”。1949年張大千翩然出國,旅居海外,後又創造了潑墨、潑彩法,終成一代宗師,經典作品頻頻問世,一次次撼動了畫壇。而在故國堅守的晏濟元,在五六十年代也曾得到重視,朱德委員長在北京看了他的畫展後,曾贊曰:“海外有個張大千,國內有個晏濟元。”但後來他的個人命運隨民族的命運一同發生了逆轉,反右、文革,加以遇到車禍,他不僅從畫壇上消失了,而且差一點永遠癱瘓。後來在夫人的料理下,他奇蹟般地站了起來。國運好轉後,他的畫名又被人們重新記起。在香港迴歸之後,他於1997年10月25日在香港集古齋舉辦畫展,80餘幅書畫作品再次證明了時年96歲的晏濟元的不凡功力。這些年來,他總是手不離筆,筆不離手,畫丈二匹巨幅作品也毫不退縮。縱觀晏老的作品,山水飄逸灑脫,意境開闊,他筆下的疏林遠岫、碧湖藍天、奇峰層巒,不論橫幅或立軸,其形華美,其色瑰麗,可謂卓爾不群;晏老的仕女圖師古而不泥古,線描流暢,面目俊秀,毫無柔弱之病態,用色也極為大膽,豔麗而又不流俗,從中似可窺見民國仕女畫的影子,也有當代仕女畫的特點;晏老的花鳥自是大家氣象,他畫大樹上的孔雀,造形準確,筆法細膩,孔雀高昂著頭,在為她五彩的羽毛而驕傲,樹下的大朵紅花與一叢蝴蝶蘭,則似乎是孔雀羽毛的延伸,畫面構成完美無缺,此外,晏老的山茶花和水仙更是畫得精妙絕倫,簡潔幾筆,形神兼備,山茶欲燃,水仙清爽,她們代表了畫家晚年之心境,如畫家一般有仙風道骨。時間依舊飛逝,晏老永遠年輕!
隱居於桂林城中、徜徉於灕江之畔的陽太陽,也自稱為“百歲老人”,他生於1909年,今年98歲,他說加上天一歲,地一歲,他整整一百歲了。遙想當年,他以桂林為基地,以灕江為題材,建立了“灕江畫派”,既彌補了黃賓虹、齊白石等大師沒有畫過灕江的遺憾,又使得一批批專畫灕江的新秀脫穎而出,當然,百歲老人陽太陽是“灕江畫派”的第一座高峰,後來者鮮有能與之比肩的。桂林山水甲天下,要在一個“秀”字,而陽太陽的過人之處,在於他既充分地表現了桂林山水之“秀”———俊秀、挺秀、神秀,又創造性地表現了桂林山水之“雄”———雄奇、雄渾、雄壯,宛如一川碧玉的灕江之水,高聳入雲的兩岸青峰,搖曳多姿的江畔竹林,恬淡祥和的水邊人家,美景天成的巨大溶洞,搖人心旌的漁舟唱晚,在他的筆下又顯得是那樣雄渾大氣,有一種壯美,有一種霸氣,像一個氣宇軒昂的美婦人!他的代表作如《青羅碧玉圖》、《象山晨韻》、《灕江煙雨》《灕江清曉》等,無一不是壯美與秀美的結合體。90歲以後,陽太陽時常以“鄉情”、“豐年”、“清敘”、“清品”為題,畫一些尺幅小品,這些作品裡或是粗壺一把,茶杯幾隻,或是一小筐寶石藍的葡萄,配以紅色和黑色的小果,或是盤中一尾嘴巴大張的魚,附上幾棵白菜,看上去真是水墨淋漓,色彩絢麗,亦拙亦巧,清淡有味。這位逍遙的“蘆笛山翁”,足可與畫灕江的另外“兩座高峰”———李可染與白雪石相媲美。他曾有過一張自畫像,並題詩云:“駭浪驚雷不倒翁,飛沙走石仍從容。平生鄙視迷人語,鑄我百年筆下工。”可見他是多麼的自信和堅強。
於希寧與孫菊生同生於1913年,今年都94歲了,所不同的是,於希寧是山東漢子,擅畫花卉,孫菊生則是京城人氏,平生專畫貓。於希寧是著名的“梅痴”,常言“我念梅花梅念我”。20世紀80年代後,他以梅花為主要創作題材,先後7次到江南梅林探梅,與梅相處,“如對詩翁,如遇哲人,如逢契友”。在他的作品中,梅花不僅是孤傲的,有君子之風,而且是熱烈的,有君子之德,梅花不愧為國花,不愧為我們的民族之花。所以於希寧寫道:“才德勤修養,三魂共一心”,三魂者,梅魂、人魂、國魂是也。從構圖和造型上看,於希寧不是“擷取一枝”,而是喜畫整株老梅,樹幹堅勁,如鐵鑄一般,花朵熱烈,似烈火一般,枝幹縱橫交錯而花朵較為稀疏,更顯得梅花珍貴。這就是情景交融、物我兩忘的境界吧!需要說明的是,於希寧的梅花圖有紅梅圖和白梅圖之分,一熱烈奔放,一冰清玉潔,相比之下,我還是更欣賞他的紅梅圖。除梅花外,於希寧還喜歡畫紫藤、蘭花、牡丹、芙蓉、荷花、凌霄花、扶桑花、山茶花、芍藥花、牽牛花等,他所畫花卉品類之繁多,庶幾可以比得上王雪濤了,只是王雪濤喜歡畫的虞美人、柱頂紅、鳶尾花等少數花種,似未見於希寧畫過。於希寧早已練就了詩、書、畫、印四絕的本領,他不只屬於山東。再說和於希寧同歲的孫菊生,他也是享譽全國的畫家,他所畫的貓,介於曹克家的工筆貓與劉奎齡、劉繼卣父子的寫意貓之間,兼工帶寫,自成一家。他所畫的貓多為單貓,次為雙貓,偶畫群貓,貓形逼真,貓態活潑,富有諧趣,人見人愛。他特別注重背景的變化與出新,總是讓他活潑可愛、與人心有靈犀的貓置身於不同的環境之中,或是一方草地,或是一片叢林,或是一朵牡丹,或是一絲垂柳,或蹲伏,或張望,或嬉戲,或沉思,背景美,貓兒更美,它們因活潑而可愛,因優雅而可敬,是它們奠定了孫菊生當代畫貓大家的地位。
白雪石與袁曉岑都出生於1915年,他們一個是以畫灕江而聞名的山水畫大家,一個是享有“孔雀王”美譽的花鳥畫大家,只是對於白雪石,我已專門寫過文章,詳陳了“白派山水”與“李家山水”的不同之處,詳陳了白雪石輕、雅、純、遠的特色,在此就不用贅述了。至於袁曉岑,他是一位既通雕塑又通繪畫、傳統學養極為深厚的大畫家,所畫孔雀、仙鶴、駿馬、鴿子均自然瀟灑,神韻天成。袁曉岑早年師法嶺南畫派,引進西畫技法,注重寫生,作品多寫嶺南風物,顏色鮮豔,水分飽滿,自上世紀70年代以後,他終於走出了嶺南畫派的疆域,形成了自己獨特的畫風,在中國畫壇上自成一家。他所畫的孔雀特點有三:一是背景廣闊,為大自然中之孔雀,為林際草坪之孔雀,遠非配以牡丹、桃花的小小庭院的孔雀可以相比,因此這些孔雀有一種自然美,有一種原生態的美,它們生動地詮釋了人、動物與自然的密切關係;其二,這些孔雀為寫意孔雀,為吉祥孔雀,為富貴孔雀,為孔雀中最美麗的一族,金翎與翠羽閃爍其輝,藤蘿與花樹點綴其下,孔雀整體造型在寫實的基礎上略有誇張,顯得華美,頎長,是為理想之美,這體現了畫家以美烘托神韻的美學觀;其三,這些孔雀為雲南之孔雀,為傣鄉之孔雀,具有鮮明的地域特色和濃郁的民族風情。除了孔雀,袁曉岑的仙鶴與駿馬也很出名。他畫仙鶴,突出其形態的優雅,突出其動感,突出其大氣磅礴,他完美地表現了仙鶴“蘆塘之閒適,沼澤之爭逐,雪原之起舞,九皋之和鳴”,給人一種蒼茫遼闊野逸出塵之感。他畫駿馬,牢記徐悲鴻先生的教導,注意把握輪廓線條與光影關係,突出馬的雕塑感,由於他同時還是一個著名的雕塑家,所以他在表現雕塑美這方面做得十分出色,他的馬兼有中國馬、蒙古馬、伊犁馬、英國純種馬等多種馬的美,形如神馬。他的代表作有《瑞鳥圖》、《百鶴圖》、《茶馬古道》等。如今,他仍恪守著“此時,此地,我心”的創作原則,即時代精神加地域特色,再加真情實感,他本人就猶如一隻傲立於彩雲之南的金孔雀,孔雀開屏時,自然令許多鳥兒都黯然失色。
出生於1917年的張仃和出生於1919年的吳冠中如今同在清華美院(前身為中央工藝美院)任教,兩個人都很執著,一個生於遼寧北鎮,執著於焦墨北方,一個生於江蘇宜興,執著於水墨江南;兩個人也很對立,一個忠實於傳統,講筆墨功夫,不用水墨,純用濃墨而不借助於水的滲化作用,創造了純焦墨畫法,只用黑色和白色,他採用的是置之死地而後生的方法,結果他勝利了,另一個則既講傳統,又反傳統,既重筆墨,又輕筆墨,他醉心於鮮豔明亮的色彩,醉心於優美的點、線、面藝術的發揮,既表現具象美,也表現抽象美,他正是用這種方法完成了他秀麗、多彩、簡潔、悠遠的江南山水系列,結果他也取得了無與倫比的勝利。對於後者即吳冠中,我也曾撰文作評,所以這裡就不多言了。對於張仃,我還要說說他的作品,他以焦墨畫過北京的碧雲寺,畫過山西晉祠的難老泉,畫過燕山長城圖,畫過崑崙頌,他畫遼闊、壯麗、也有些蒼涼的北國山水,畫原始而荒遠的山石樹木,並形成了蒼茫雄奇的畫風。尤其是他的《巨木贊》,精心描繪了生著三千年不死,死後三千年不倒,倒下三千年不朽的胡楊林,記錄了新疆戈壁灘上的這種神奇樹木與人類的破壞、大自然的摧殘相抗爭的歷史,這幅長近5米的焦墨鉅作,古樸蒼勁,挺拔傲岸,有浩然之氣,有英雄之風,它是里程碑式的作品,它也是張仃屢受磨難的人生的寫照。張仃老矣,但傲骨猶在,焦墨實際上就是在畫“骨”,有其骨則得其神。
最後要說一下天津美院終身教授孫其峰,他於1920年出生于山東招遠,如今又在故鄉的西山之下建一小園,取名“歸園”,起一小樓,名曰“屬遠山樓”,但實際上,他仍未能忘情於書畫之江湖。他是天津畫壇名副其實的學院派領袖,上承民國以來徐世昌、李叔同、劉奎齡、陳少梅兩代畫家之宏業,下啟霍春陽、白庚延、杜滋齡以及王美芳、楊沛璋、賈廣健等三代畫家之心智,並和同期的孫克剛、王頌餘、王學仲、蕭朗、梁琦等人一起,鑄就了津派畫家持續至今的輝煌。同所有大家一樣,孫其峰也是靠他的作品說話的。他畫的小寫意白孔雀飄飄出塵,為稀世珍品;他畫的白鷹、黑鷹動靜結合,形體矯健,神情勇猛,白鷹之輪廓線多用黑色、灰色的山岩與紅色、黃色的樹葉擠出,妙不可言,黑鷹造型突兀,氣氛緊張,一觸即飛,睥睨萬山;他畫的《松鼠登巖圖》、《松鼠嬉戲圖》等輕鬆詼諧,充滿動感,張望和躍動的松鼠多為灰色,巖畔的樹上掛著稀疏的紅果,顏色醒目而又美麗不凡;他畫的仙鶴、喜鵲優美而又自由,自是鳥中極品;他畫的玉蘭、牡丹、荷花、迎春花也都婀娜多姿,風韻天然。如今,他有足夠的理由掛劍離去,但我知道他仍在奮然疾行!
應當一提的健在的老畫家還有生於1910年的吳青霞,生於1917年的蕭朗,生於1923年的孫克剛、葉矩吾等,但老畫家是一部長卷,容我慢慢去讀吧。我愛老畫家,我為他們的長壽而祈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