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不久,我的一位朋友,也是位醫生,不幸發生了難免流產,需要做清宮手術。本來這次不幸的遭遇已經足夠痛心了,而接下來就診的體驗更加糟心。
按照我的建議,她去的是一家三甲醫院。三甲醫院醫生給的建議是,先口服米非司酮 + 米索,然後再行清宮術,相當於先做一次「藥流」,再做一次「人流」。我這位朋友雖然不是婦產科的,但是也知道怎麼查相關診療指南,她發現沒有哪個指南里說要這種「藥流 + 人流」的方法去處理難免流產。於是,她發微信徵求我的意見。
對於難免流產的處理,藥流和人流都是可選的方式,不過根據我這位朋友的情況,我認為藥流失敗率太高,建議她直接做人流手術的。於是她又徵求醫院醫生意見,問能不能直接做手術。得到的答覆竟然是,前面的「藥流」就是給人流手術做準備的。
這是說不通的。根據人流手術的診療規範,術前準備的方法中,可以使用米索,但是沒有使用米非司酮 + 米索這種藥流方案的。當然,即使沒有高質量的證據支援這種方法,也不是說就不能用,你可以申請臨床試驗研究,看這種方案是不是比傳統方法更好。不過,如果是臨床試驗研究的話,需要有嚴格的審批流程,並且有向患者詳細的知情告知。
於是,我的朋友問醫院醫生為什麼不能直接做清宮手術,而是需要先服藥,她想知道這樣做相對於直接清宮的優勢是什麼。但是,醫生只告訴她決定,而不做解釋——因為他們向來這樣處理的,如果要在那裡手術,就必須先用藥。語氣斬釘截鐵,不容置疑。
我的朋友想,既然這麼一家醫院一直是這麼處理的,雖然沒有指南的支援,但或許會更好呢。於是,她按照醫生給的方案去做了。不過,她後來給我說,吃藥的過程實在太痛苦。米非司酮對她的副作用很大,又是噁心嘔吐,又是腹瀉,拉肚子拉的都快站不起來了。
過了兩天,我的朋友又給我發微信,說手術已經做完了,醫生給開了一種藥,她看說明書是用於圍絕經期激素替代治療的,問我為什麼要用這種藥。
我告訴她,這其實是用於做人工週期,不少醫生認為人流術後口服雌孕激素建立人工週期會預防宮腔粘連,但是,並沒有證據支援這種觀點。人流手術是安全性很高的手術,併發症發生率比較低,如果手術沒有特殊情況,那麼術後口服幾天抗生素預防感染,然後休息幾天,禁性生活 2 周就可以了。
然後,我朋友告訴我,醫生並沒有給她開抗生素啊,只有這種人工週期的藥。
當她去詢問醫生,為什麼要用人工週期的藥,而沒有開抗生素的時候,得到的回答是,他們向來是要做人工週期的,而抗生素要嚴格管理,不能濫用。
得知這些之後,我感到哭笑不得。於是,我把最新版威廉姆斯婦科學、ACOG(美國婦產科學會)孕早期流產指南和 UpToDate 上相關處理的原則拍照發給她,告訴她,抗生素確實需要嚴格管理,這點我們做醫生的都知道。但是,根據各種指南規範,人流術後預防性使用抗生素,是可以減少子宮內膜炎發生的,這才是減少宮腔粘連行之有效的方式,而不是使用什麼人工週期藥物。
於是,我的朋友拿著我傳給她的照片,向醫生要求開抗生素,醫生才勉強給她開了藥。她告訴我,她可以從醫生的表情和眼神裡看出來,她已經是醫生眼裡那種「難搞」的患者了。
我相信,每個醫生都遇到過那種「難搞」的患者——各種主訴要求很多,到處打聽,各種詢問「為什麼」。我們把這樣的患者歸結為,他們太不信任醫生了。於是,我們不停的呼籲患者信任醫生,尊重醫生的建議。
但是,還有很多時候,患者詢問「為什麼」,提出自己的要求,並不是不信任醫生,而真的是想知道怎麼回事。畢竟,用藥手術都是要在他們身上的,他們會焦慮,他們有權利瞭解這些。而作為醫生,有義務向你的患者解釋為什麼給他 / 她進行你推薦的醫療處理,給他們分析各種選擇的風險利弊。
我一箇中學同學告訴我,他去好多醫院看過病,覺得協和的醫生最好。倒不是說醫生態度如何,或者專業性如何——畢竟他是外行,也判斷不出專業性好壞來——但是,協和的醫生為了能給他解釋清楚,會給他畫圖,讓他知道醫生為什麼給他這些處理。正是協和醫生的這個做法,讓我這位同學對那個醫生充滿了敬意和信任。
這讓我知道,醫生的這種解釋,不僅是對患者好,其實對自己也有好處,這可以幫助你獲得患者的信任。
確實,很多時候醫生很忙,沒有足夠多的時間去解釋。但是,作為醫生我知道,你不可能總是很忙,總有不那麼忙的時候,如果你沒有養成一個儘可能向患者解釋的習慣,那麼,即使你有時間解釋了,也不知道該怎麼向患者解釋清楚。
而你要想解釋清楚,前提是你得知道如何解釋,你得真正知道自己為什麼給出那些處理。像「我們向來是這麼做的」這樣的回答,傳遞給我的資訊就是,其實你自己也不懂!
當時我問我的這位做流產的朋友,給她看病的醫生是年輕的還是年長的。她說,樣子看上去比較年輕,不過不像是剛畢業的,應該工作了幾年了吧。
這讓我想起自己畢業一兩年時候的情況。那時候其實專業水平還不夠,但是又不想在患者面前留下一個「沒經驗」的印象,於是就故意端著,說話語氣斬釘截鐵不容置疑,其實是要掩蓋自己內心的虛弱。
後來我發現,這種故作老成的做法對我自己的成長是非常不利的。這樣做,看上去只是在給患者一種假象,好像自己「經驗豐富」,從而可以獲得患者的信任;但實際上,這是一種自欺。因為,當患者對我的處理提出疑問時,為了保持這種「權威」的形象,我要不斷的給自己的行為去尋找理由,甚至是藉口;而不是從患者的疑問出發,去質疑自己的做法,從而讓自己做出改進——我主動放棄了自我提高的機會。因為我為自己尋找的那些理由,其實會對自己產生暗示,然後漸漸的自己都會相信自己尋找的那些理由——其實是沒有足夠根據的理由。
其實,被某一個患者問倒了並沒什麼丟人的,我可以承認自己這方面還不夠清楚,然後去查詢資料,然後搞明白就好了。或許在那個患者眼裡,我是一個沒經驗的小醫生,甚至會瞧不起我,這都沒關係,因為,我真正得到了提高,以後不會再因為同樣的情況而被患者瞧不起了。
當然,更多的時候,年輕醫生們並不像那時的我一樣虛偽,他們也想獲取知識,只不過,很多醫生並不知道如何獲取可靠的知識。
曾經我看到一位年輕婦產科醫生寫的關於胎兒生長受限(FGR)的科普文章,裡面提到要用低分子肝素治療,還提到了用氨基酸補液。我向他指出,這些處理其實都是沒有依據的,按照教科書和指南的規範處理,這些處理對於治療 FGR 都是無效的,因此不應該寫在科普文章裡面。這位年輕醫生向我解釋說,他們平時查房處理病人時,對於 FGR 患者常規都是這麼處理的,上級醫生會開出這樣的醫囑,然後他就學來了。我告訴他,我們的臨床處理,首先要清楚指南規範是怎麼要求的,要儘可能按照規範去做。有些時候,不同的患者可能會有不同的需求,你可能會給予適當的安慰,但是你不能把安慰劑當做規範去常規用起來。上級醫生做的,不見得就都是對的,尤其是在科普文章當中,更不能把沒有依據的內容寫出來供大眾參考。
我們很多人,都習慣於聽老師是怎麼講的,我們就怎麼做,因為照葫蘆畫瓢是最簡單易行,最不費腦子的事。真正按照循證醫學的思想,去確立問題、查詢文獻、匹配文獻的解決問題,實在是太麻煩了。但是,作為醫生,為了讓自己的醫療行為更加專業和規範,這個麻煩是不能省的。你要知道,再權威的專家,他們的意見在循證醫學等級中也是最低等級的;專家老師們的經驗,可能是指導我們工作的財富,也有可能只是老師們在不斷重複的錯誤。所以,你要時刻保持一種質疑的精神。
作為醫生,首先你自己要問一下「為什麼」——我為什麼要做這項檢查,為什麼用這種處理方案,為什麼要建議這樣的隨訪方式。當你提前問了為什麼,然後去查詢高等級證據了,以後患者再問為什麼的時候,你才知道該怎麼回答。而且我相信,出於一種自我炫耀的本能,當患者恰好問到你可以很專業的回答的問題時,你是非常願意向患者詳細解釋清楚的。
所以,作為年輕醫生,知道什麼是循證醫學的思想,知道怎麼才是專業的解決醫學問題的方法,知道到哪裡去獲取專業權威的知識,這才是最重要的。而如果一味的只是按照老師教的去做,全無質疑精神,那麼,當患者問起來的時候,你的解釋也就只能是「我們向來如此」了。
而要保持這麼一份專業的態度,需要你對醫學的一份熱愛。
我知道,從醫學生到醫生,瀰漫著一種怨婦式的情緒,說得最多的一句話就是,「如果我的孩子敢學醫,我就打斷他的腿。」
其實,這種現象並不奇怪。豈止是醫生,很多行業都有這種情緒,大家都對自己的行業不滿。——當然,我這麼說是不嚴謹的,並非「都」不滿。
上世紀末有一篇關於職業生涯的文章《Jobs, Careers, and Callings: People’s Relations to Their Work》,裡面提到,大家對待自己所從事工作的態度,其實是不同的,大體可以分為三類:把自己的工作作為職業的,作為事業的,和作為一項使命的(Jobs, Careers, and Callings)。把工作作為職業的人,只是為了從中獲取物質回報,在他們的生活中,工作並不是什麼重大的方面;作為事業的人,會希望從工作中獲得金錢以外的回報,比如「聲譽」或者「地位晉升」;而作為使命的人,是認為自己的工作是一項有意義的事情,是自己喜悅和滿足感的來源。
可能很多人覺得,大部分人應該是把工作當做職業的吧,工作嘛,不過就是掙份薪水養家餬口罷了。要把工作當做使命的人,那得是多麼崇高啊。而事實上,在內心深處,每個人都想找到自己工作的意義。經過統計發現,這三類人其實各佔了大約 1/3。而且,這個比例,和從事的職業類別關係不大。另外,這篇文章還發現,把工作當做職業的人,看上去只要獲取工資就夠了,但實際上他們更難得到滿足;反倒是把工作作為使命的人,更容易在工作中體會到愉悅和滿足。而且,作為使命的人,其健康狀況也相對更好,在行業中地位相對更高。不過,具體因果關係——是作為使命的人更容易獲得行業中的高地位,還是地位高的人更容易把工作作為使命——就不清楚了。
所以,當你看到很多醫生在抱怨時,你要知道,那並不能代表醫生的全部,那些真正享受從醫滿足感的醫生,沒有太多動力去向別人炫耀這種愉悅,他們只是樂在其中;反倒是不容易得到滿足的人,才更傾向於向外界發牢騷。
所以,作為年輕醫生,有必要建立起自己對待醫學的獨立的看法和態度,而不要輕易的就被自己上級醫生的牢騷抱怨所影響。你要知道,除非你可以找到自己可以作為使命的一份工作,否則,如果你僅僅是把醫生作為一份職業,那麼,即使你轉行不做醫生了,也依然無法避免那種牢騷滿腹的情緒,無法找到足夠的樂趣和滿足,你也會繼續討厭另一份工作——你討厭的不是醫生這份工作,你討厭的是工作這件事本身。
我朋友這次就醫之後向我感慨,作為醫生,她也覺得,在國內即使是公立三甲醫院,就醫體驗也真的是太差了!這個差,不是指的看病難看病貴,而是作為醫生可以感受到的一種專業上的欠缺。
她的這番感慨,促使我寫下了上面這些話。
我知道,人們都喜歡抱團取暖,醫生抱怨發洩也喜歡抱團,這樣讓自己的觀點得到支援時的滿足感,才能稍稍緩解內心的虛弱。我寫這篇文章,就是要反抱團的,甚至是反政治正確的,因為這次我沒有利用自己的影響力去替醫生這個群體說話,而是在指責醫生的缺點和不足。有些人覺得,缺點和問題,我們內部解決就好,大肆宣揚會對本來就脆弱的醫患關係帶來更壞的影響。但是我不這麼認為,如果連對外承認缺點的勇氣都沒有,怎麼讓別人相信你可以改進?
說到醫患矛盾,我們喜歡強調製度的原因,強調媒體的問題,甚至強調患者的不理解不信任,這些情況固然存在,但是,我們也不應該忽視醫生自身的問題。所以,我把這些說出來,提醒各位醫生,我們還是有很多地方需要改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