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代忠臣張巡以一座孤城 拖住叛軍近二十萬兵力!
張巡,蒲州河東(今山西永濟市)人,史稱其 “博通群書,曉戰陣法”,志氣高邁,不拘小節,“所交必大人長者,不與庸俗合,時人叵知也。”(《新唐書·張巡傳》)
張巡像
張巡於開元末年登進士第,天寶中期入仕,初任太子通事舍人,不久出任清河(今河北南宮縣東南)縣令。
在此任上,張巡扶危濟困,選賢任能,取得了顯著的政績。任職期滿後,張巡迴京待職。
當時楊國忠專權,有人勸他去走楊國忠的後門,以求留任京官。張巡不屑地說:“如今朝綱不振,何必在朝為官?”
就因為這句話,張巡失去了難得的留任京官的機會,再度被外放,出任真源(今河南鹿邑縣東)縣令。
安史之亂爆發後,張巡的頂頭上司、譙郡(今安徽亳州市)太守楊萬石投降了安祿山,逼迫張巡也跟他一起投降。
張巡憤而起兵,率領本縣吏民數千人,毅然揭起了反抗安祿山的大旗。
當時,附近的雍丘(今河南杞縣)縣令令狐潮準備投降,遭到當地官吏和百姓的反對,令狐潮大怒,逮捕了一百多名反抗者。
不久燕軍來攻,令狐潮出城迎降,被他關押的吏民趁機逃出監獄,然後關閉城門,抵拒令狐潮,並派人邀請附近的張巡幫他們守城。
天寶十五載二月,張巡進入雍丘,斬殺了令狐潮的妻子兒女,隨即加緊修築防禦工事。
數日後,令狐潮引燕軍來攻城,被張巡擊退。三月初,令狐潮又會同燕將李懷仙、楊朝宗等人率四萬大軍,突然進抵雍丘城下。
守軍大為恐懼,人心動搖。張巡對守城將士說:“此次來攻的叛軍乃精銳之師,必然有輕我之心。倘若我們利用這一點,出其不意,發動突襲,敵人必定潰退。只有讓其兵鋒受挫,這個城池才守得住。”
隨後,張巡派一千人登城防守,同時親率一千人,分成數隊,突然衝出。
張巡身先士卒,直撲燕軍陣營。燕軍猝不及防,被砍殺了一大片,只好暫時後撤。
次日,燕軍再度攻城,出動了一百架大型投石機,把雍丘城團團包圍,然後萬石俱發,片刻後便將城樓和雉堞轟毀無遺。
緊接著,敵軍就像螞蟻一樣紛紛攀上了城牆。
張巡命將士在城牆上設定木柵,用以阻擋敵軍,同時搬出事先準備好的一捆捆蒿草,灌上油脂,點燃之後投向敵軍,把正在攀登城牆的燕兵們燒得焦頭爛額。後面的大軍見狀,嚇得不敢前進半步。張巡抓住戰機,又率眾殺出,再次擊退了來勢兇猛的燕軍。
接下來的日子,燕軍雖然將雍丘圍得水洩不通,卻始終攻不下來。每當燕軍稍有鬆懈,張巡就會率眾突襲,令燕軍防不勝防;尤其是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張巡經常派出敢死隊進行夜襲,更是讓燕軍不勝其擾。
雙方就這樣對峙了六十多天,經歷了大小三百餘戰。張巡以區區數千之眾,死死擋住了令狐潮的四萬大軍。他和將士們一樣,無論吃飯還是睡覺都不卸甲,身上受了傷,隨便包紮一下就再度投入戰鬥,其頑強的鬥志令燕軍無不膽寒。
最後,燕軍官兵銳氣盡喪,令狐潮不得不下令撤軍。就在燕軍後撤之時,張巡再度率眾出擊,將殿後的燕軍殺得丟盔棄甲,並俘虜了兩千多人。
五月,不甘失敗的令狐潮再度引兵來攻。強攻數日後,雍丘城仍舊紋絲不動。令狐潮萬般無奈,就想招降張巡。由於他與張巡是舊交,所以便邀請張巡到城下會晤,對他說:“李唐天下氣數已盡,足下堅守危城,圖的是什麼呢?”
張巡冷笑:“足下平生以忠義自許,今日之舉,忠義何在?”(《資治通鑑》二一八)
令狐潮無言以對,只好慚悚而退。
隨後,令狐潮圍著雍丘又打了四十多天,還是徒勞無功。就在令狐潮一籌莫展的時候,關中傳來訊息,說潼關和長安已相繼被燕軍攻克,玄宗也已流亡巴蜀。令狐潮欣喜若狂,立刻修書一封,派人送給張巡,再度勸他投降。
當時,雍丘已被圍困數月,與外界徹底失去了聯絡,更無從得知西京淪陷、玄宗流亡的訊息。令狐潮的勸降信一到,城中將士頓時人心惶惶,很多人都喪失了鬥志。有六名高階將領一起找到張巡,勸他說:雍丘守軍兵力薄弱,難以長期抵抗,如今皇帝是死是活也沒人知道,不如投降燕軍算了。
張巡看了看他們,無奈地點了點頭。
次日,張巡將玄宗畫像懸掛在大堂上,然後領著所有文武官員一起朝拜。大家都以為這是最後一次朝拜唐朝天子了,心中百感交集,無不泣下沾襟。就在此時,張巡忽然厲聲大喝,命人將那六個將領當場逮捕,先是責以君臣大義,然後便把他們全部斬首。
看著這突如其來的一幕,所有文武官員都驚呆了。本來想投降的人徹底死心,再也不敢說半個“降”字;而那些不願投降的人則群情振奮,於是士氣更堅。
然而,雍丘畢竟是一座被圍數月的孤城,長期得不到後勤補給,所以很快就出現了一個嚴重問題——箭沒了。
經過“斬六將”的事情之後,雖然將士們的戰鬥意志比以前更為堅定,但是光憑意志是沒法打仗的。面對器械精良的燕軍,沒有箭的唐軍就像是被剪斷了利爪的蒼鷹,只有被動挨打的份了。
將士們為此愁眉苦臉,可張巡卻氣定神閒。
沒有人知道他葫蘆裡賣的什麼藥。
幾天後的一個夜晚,巡夜的燕軍士兵忽然發現,雍丘城頭冒出了密密麻麻的黑衣人,粗略估計不下於一千人。只見他們紛紛從城頭上縋下,行動迅速,悄無聲息,顯然又是來偷襲的。巡邏兵立刻稟報了令狐潮。令狐潮當即召集所有弓箭手,命他們列陣於營前,朝著雍丘城頭萬箭齊發。
不知道過了多久,令狐潮也記不清弓箭手已經射出了多少支箭,反正城頭上那一千多個黑衣人身上像刺蝟一樣扎滿了箭,卻一個個紋絲不動——既不出聲,也不躲避,既不前進,也不後退,簡直跟稻草人一模一樣。
稻草人……
就在這三個字躍入腦海的同時,令狐潮也意識到——自己中計了!
氣急敗壞的令狐潮急忙下令士兵停止射擊。
可是,一切都晚了。因為張巡已經得到他想要的東西了。
當守城將士興高采烈地把一千多具稻草人拉上城樓後,清點戰果,居然得箭數十萬支。
這就是歷史上真實的“草人借箭”的故事。必須宣告,張巡先生這一招絕不是從孔明先生那裡學的,因為所謂的“草船借箭”純屬羅貫中先生的文學虛構,是壓根沒影的事。如果一定要說張巡的借箭之計是從古人那裡學的,那他的老師也不是諸葛亮,而是孫權。
據《三國志·吳書·吳主傳第二》裴松之注,建安十八年(公元213年)正月,曹操與孫權對壘於濡須(今安徽巢縣西)。初次交戰,曹軍大敗,於是堅守不出。有一天,孫權乘輕舟親自來到曹軍前沿,觀察曹軍部署。為迷惑曹操,孫權故意鼓樂齊鳴。曹操生性多疑,見孫軍甲仗威武整肅,而孫權又如此悠然自得,擔心有詐,不敢出戰,只喟然長嘆道:“生子當如孫仲謀!”隨後,曹操下令弓弩齊發,射擊吳船。片刻後,孫權的輕舟因一側中箭太多,船身傾斜,有翻覆的危險。孫權下令調轉船頭,使另一側再受箭。很快,箭均船平,孫權安全返航。
由此可見,羅貫中先生在《三國演義》中描寫得繪聲繪色的“草船借箭”,其故事原型正是出自孫權。說不定,羅貫中也讀過張巡“草人借箭”的故事,所以就把張巡和孫權的故事合二為一,創作出了“孔明草船借箭”的千古經典。
令狐潮折騰了一夜,非但沒殺死半個唐兵,反而送給了張巡數十萬支箭,心裡著實懊惱。他暗暗發誓,今後一定要擦亮眼睛、提高警惕,再也不上張巡的當了。
數日後的一個夜晚,巡邏兵又來報告,說雍丘城頭又縋下五百餘名黑衣人。令狐潮冷笑著對左右說:這回八成又是他奶奶的稻草人!不用管他!
可是,令狐潮萬萬沒有料到——張巡這回出動的不是稻草人,而是敢死隊!
五百多名敢死隊員猶如下山的猛虎一樣直撲燕軍軍營,把毫無防備的燕軍士卒砍得人仰馬翻。令狐潮大驚失色,慌忙棄營而逃。張巡率眾一直追出了十幾裡,方才勒馬回城。
儘管令狐潮一再上當受騙、損兵折將,可他還是不死心,很快就又帶著援兵捲土重來。
有道是兵不厭詐,令狐潮現在算是徹底領教張巡之詐了。
有一天,令狐潮率眾攻城,發現一個叫雷萬春的唐將異常勇猛。令狐潮忽然計上心來,決定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他帶著一隊弓箭兵來到城下,假裝向雷萬春喊話。雷萬春不知是計,剛和令狐潮說了幾句,一排箭矢就突然向他射來。雷萬春猝不及防,被射中多箭,僅臉上就中了六箭。
據《資治通鑑》和《新唐書》記載,雷萬春中箭後,居然還直挺挺地站著,一動也不動,實在是讓人匪夷所思。令狐潮十分納悶,懷疑張巡又拿個稻草人來詐他,趕緊命人趨近檢視,得到的回答是:沒錯,城上之人確是雷萬春。
關於雷萬春“面中六矢而不動”之事,《資治通鑑》和《新唐書》都寫得煞有介事,但它的真實性卻很值得懷疑。
因為,人畢竟是血肉之軀,無論如何英勇,也不可能在“面中六矢”的情況下屹立不動。退一步講,就算這事是真的,雷萬春也應該當場身亡。可事實是雷萬春居然沒死,幾個月後又生龍活虎地參與了睢陽之戰。這就足以說明,所謂“面中六矢”極有可能是傳統史家的文學誇張,目的是為了表現雷萬春的忠勇。不過,儘管此事有虛構之嫌,但雍丘守軍在敵眾我寡的情況下所表現出的英勇和頑強,卻依然是有目共睹、不容置疑的。
稍後,令狐潮對著城上的張巡遙遙喊話,說:“方才看見雷將軍,才知道貴軍果然軍紀嚴明,人皆效死,令在下十分敬佩。不過,李唐氣數已盡,足下又如何能改變天道呢?”
張巡仰天狂笑,遠遠扔給他九個字:“君未識人倫,焉知天道?”(《資治通鑑》二一八)隨後,張巡趁敵不備,再度率眾出戰,擒獲燕軍將校十四人,斬首百餘級。
令狐潮連吃敗仗,不得不率部撤往陳留(今河南開封市陳留鎮),數月間不敢復出。
十月初,經過數月休整的令狐潮又率一萬多人進攻雍丘。張巡出城迎戰,再次大破燕軍,斬殺數千人,迫使令狐潮再度遁逃。
至此,令狐潮終於不得不承認——張巡是他這輩子見過的最可怕的對手!
雍丘之戰,是古代城邑保衛戰中以少勝多、以弱勝強的經典戰例。張巡本人及其所率領的這支軍隊,也因此聲名大振。
隨後,燕朝的河南節度使李庭望親自出馬,又與令狐潮一起攻打雍丘,結果還是久攻不克。最後,李庭望和令狐潮只好改變戰略,準備採取“圍而不攻”之策,把張巡和一城軍民活活困死。他們先是在雍丘城北修築了一座新城,以此阻斷雍丘的糧道;其後,李庭望又出兵攻陷了雍丘外圍的魯郡(今山東兗州市)、東平(今山東東平縣)、濟陰(今山東定陶縣)等郡;而後,李庭望又命大將楊朝宗率步騎兩萬進攻雍丘東南面的寧陵(今河南寧陵縣),企圖徹底切斷張巡的後路。
張巡很清楚,一旦寧陵失守,雍丘就會陷入四面受敵、獨木難支的困境,遲早會落入燕軍手裡。所以,張巡決定退出雍丘,撤往寧陵固守,粉碎燕軍四面合圍的戰略企圖。
十二月初,張巡率眾進入寧陵。
與此同時,另一個人也率部趕到了寧陵助戰。
他就是睢陽太守許遠(高宗朝宰相許敬宗之曾孫)。
睢陽(今河南商丘市)位於寧陵東面,與寧陵相距不過四十里,兩城唇齒相依。
也就是說,一旦寧陵失陷,睢陽必難自保,所以許遠跟張巡一樣,也不會坐視寧陵陷落。
張巡與許遠兩軍剛剛會合,楊朝宗便已兵臨城下。
張巡與許遠率眾出戰,與楊朝宗激戰了整整一個晝夜,終於大破燕軍,斬首一萬餘級。
燕軍的屍體塞滿汴水(流經寧陵城南),楊朝宗帶著殘部連夜向北遁逃。
至德二載正月,剛剛即位的安慶緒為了進軍江淮,開啟唐朝財賦重鎮的大門,遂任命大將尹子奇為河南節度使,命他剋期攻下睢陽。
尹子奇赴任後,用最快的速度集結了十三萬大軍,兵鋒直指睢陽這個江淮門戶。
戰報傳來,許遠立刻遣使向張巡告急。正月末,張巡帶著麾下僅有的三千人進駐睢陽。
此時,許遠的人馬也只有三千八百人。也就是說,張巡與許遠的兵力加起來,總共也不過區區六千八百人,卻要迎戰尹子奇的十三萬大軍!
歷史上著名的睢陽之戰就此拉開序幕。
很顯然,這將是一場前所未有的惡戰。
這一戰,將比雍丘之戰更悲壯、更慘烈、更為艱苦卓絕,也更為驚心動魄……
十三萬燕軍像鋪天蓋地的洪水一樣漫上了睢陽城頭。看那架勢,彷彿一天就會把小小的睢陽城淹沒。
然而,城頭上站著張巡。
有他在,六千八百個士兵就會變成六千八百道銅牆鐵壁,讓志在必得的燕軍每靠近睢陽城牆一步,都要付出慘重的代價!
在張巡的親自督戰和指揮下,唐軍晝夜苦戰,擊退了燕軍一次比一次更為猛烈的進攻。
最多的時候,一天擊退敵人二十次進攻。十六天下來,燕軍在睢陽城下扔下了兩萬多具屍體,被唐軍俘虜的將領更是多達六十餘人,可睢陽城依舊傲然屹立在燕軍主帥尹子奇的面前。
第十六天夜裡,尹子奇不得不悄然拔營而走。
傷亡太大了,士氣更是受到了嚴重挫傷,所以他需要休整。
當然,這只是短暫的休整。
因為把拳頭縮回來,是為了更有力地打出去!
挫敗燕軍的第一階段進攻後,許遠已經對張巡佩服得五體投地。
他對張巡說:“我性情懦弱,不習兵戎,將軍則智勇雙全,我願把指揮權交予將軍。”
此後,許遠只負責糧草、軍械等後勤事宜,守城禦敵的指揮權則全盤交給了張巡。
兩個月後,尹子奇捲土重來。張巡激勵將士說:“我等荷國厚恩,而今自當一死報國!”將士們群情激奮,皆願死戰。
張巡遂下令殺牛宰羊,慰勞三軍,隨後率軍出戰。燕軍見唐軍只有可憐巴巴的幾千人,卻貿然出城和他們決戰,頓時一個個捧腹大笑。
張巡要的就是這個效果。
因為驕兵必敗,哀兵必勝!
這是千古不易的戰爭鐵律。
張巡親執戰旗,一馬當先,率眾直衝燕軍軍陣。
唐軍將士人人奮勇爭先,無不以一當十。燕軍的陣腳一下子就被衝亂了,紛紛向後退卻。
唐軍趁勢在燕軍軍中左衝右突,縱橫馳騁,旋即大破燕軍,斬殺三十餘將,擊斃士卒三千餘人,並乘勝追擊了數十里。
尹子奇雖然屢屢受挫,但是他並不灰心。
因為他在兵力上佔據了絕對優勢,所以他耗得起。
隨後的日子,尹子奇仍然圍著睢陽日夜猛攻。張巡站在千瘡百孔的城樓上,望著黑壓壓一眼望不到頭的燕軍,心中若有所思。
當天傍晚,張巡命將士在城中擂鼓吶喊,並集合隊伍,作出一副馬上就要夜襲敵營的樣子。
燕軍得到情報,立刻加強警戒,從黃昏到次日凌晨,一個個枕戈待旦,絲毫不敢鬆懈。
可天亮之後,張巡卻下令停止擂鼓,並把集合的隊伍全都解散了。
尹子奇聞報,親自登上飛樓(瞭望敵情的高塔),仔細觀察城內的情況,發現唐軍根本沒什麼動靜,於是緊繃了一夜的神經才放鬆下來,下令官兵各自回營休息。
尹子奇自己也揉著通紅的雙眼,回中軍大帳睡覺去了。
就在這一刻,張巡已經和他的麾下驍將南霽雲、雷萬春等十餘人,各率五十騎精銳,從城門衝出,像離弦之箭射向了燕軍大營。
要命的是,這十幾支箭全都瞄準了燕軍的心臟——尹子奇的中軍大帳。
打蛇打七寸,擒賊先擒王!
這就是張巡站在城樓上若有所思的東西。
燕軍官兵都熬了一個通宵,此刻正奉命回營睡覺,萬萬沒想到唐軍會在此刻來襲。
當他們一個個睡眼惺忪地跑出營帳時,腦袋剛好撞上唐軍寒光閃閃的刀鋒。
一時間,張巡等人如入無人之境,猶如砍瓜切菜一般,一連斬殺了五十多個敵將和五千多名士卒。
燕軍大營一片大亂,根本擋不住呼嘯而來的唐軍。張巡等人不費吹灰之力就殺到了尹子奇的大帳前。
此時的尹子奇早就驚醒了,已經在親兵的簇擁下逃出了大帳,開始氣急敗壞地組織反撲。
由於到處都是敵軍驚慌亂竄的身影,所以張巡他們根本無法在千軍萬馬中認出尹子奇。
時間在一點一滴地流逝。
南霽雲、雷萬春等人一直在焦急地四處張望。
如果不能在最短的時間內找出尹子奇並把他幹掉,人多勢眾的燕軍一旦回過神來,必然會進行瘋狂的反撲,把人數不多的唐軍包圍殲滅。
情急之下,張巡忽然想到了什麼,馬上命人找來一些細木棍,把頭削尖,然後當成箭一樣射向敵軍。
被射中的燕兵大為驚喜,以為張巡的箭用完了,紛紛跑去向尹子奇報告。
遠遠望去,那個騎在高頭大馬上、對著士兵咿咿呀呀指手畫腳的將領忽然變得十分醒目。
張巡笑了,回頭看了身後的南霽雲一眼。
南霽雲心領神會,當即搭箭上弦。
嗖的一聲,羽箭劃破清晨的薄霧,不偏不倚地射入尹子奇的左眼。尹子奇一聲慘嚎,跌下馬背。
南霽雲拍馬衝了上去,準備在尹子奇的脖子上補上一刀。
但是,南霽雲沒有得手。
因為尹子奇的親兵們紛紛擋在他前面,還有人把尹子奇扶上馬背,簇擁著他迅速逃出了南霽雲的視線……
僥倖未死的尹子奇一直跑出了很遠,才氣喘吁吁地回過頭來,用剩下的那隻獨眼,久久地凝視著遠處的睢陽城。
我會回來的。尹子奇說。
七月初,尹子奇從後方調來數萬生力軍,兵力又恢復到十幾萬人,隨即再度南下圍攻睢陽。
經過數月休整的燕軍,不僅補充了兵員,士氣復振,而且糧草、輜重、軍械等等也得到了極大補充,可謂兵精糧足。
相形之下,長期得不到後勤補給的睢陽卻已逐步陷入糧盡援絕的困境。
睢陽原本有屯糧六萬石,那都是許遠為了長期堅守睢陽而多方籌集、苦心積攢的。
可就在燕軍圍攻睢陽的不久前,時任唐河南節度使的虢王李巨卻命許遠撥出一半給濮陽(今山東鄄城縣)、濟陰(今山東定陶縣)二郡。
許遠拒不從命,可李巨卻再三強迫。許遠無奈,只好忍痛交出三萬石糧食。
不久後,濟陰太守高承義舉城投降燕軍,許遠剛剛撥給他的一萬五千石糧食也白白落入了燕軍手中。
燕軍從正月開始圍攻睢陽,至今已斷斷續續地圍了半年多,睢陽城中的三萬石糧食逐漸耗盡,又得不到絲毫補充,形勢日益嚴峻。
於是,從七月開始,張巡和許遠不得不實行嚴格的配給制度,規定每個將士每天只能分到一合米(相當於二兩)。
可想而知,這點糧食根本就不夠吃,所以將士們只好羼雜著樹皮、茶葉、紙張來充飢。
經過半年多的苦戰,睢陽守軍殲滅了燕軍的數萬精銳,可自己也付出了五千多的傷亡,至今只剩下一千六百人。
而且,這一千多名將士又是連肚子都填不飽、
“飢病不堪鬥”的羸兵!所以,此刻的唐軍再也不能像前一階段那樣頻頻出擊了。
面對百倍於己的燕軍精銳,他們除了被動挨打、困守待援之外,已經沒有任何退敵之策了。
睢陽之戰進入了最後的死守階段。
尹子奇用他的獨眼望著那滿目瘡痍、被戰火燻得焦黑的城牆和雉堞,嘴角露出了一抹獰笑。
隨後,燕軍不斷加大攻城力度,並且出動了雲梯。所謂雲梯,並不是普通的梯子,而是下面裝有輪子,高度與城牆齊高的大型攻城器械。
史載這種雲梯
“勢如半虹”,可
“置精卒二百於其上”,相當於一座可移動的
“高塔”。這種高塔一旦靠上城牆,塔內計程車兵可直接跳上城頭,對守軍展開進攻,具有很強的威脅性。
假如有兩三座這樣的攻城塔一起靠上城牆,睢陽十有八九就要失守了。
當然,張巡是不會讓它輕易靠過來的。
為了對付這種可怕的攻城器械,張巡命人在城牆上鑿了許多隱蔽的洞口,每三個洞口對付一座雲梯。
燕軍的雲梯一靠過來,第一個洞口就伸出一根長木棍,末端綁著鐵鉤,將雲梯鉤住,讓它不能後退;第二個洞口也伸出一根木棍,死死抵住雲梯,讓它不能前進;第三個洞口再伸出一根木棍,末端綁著鐵籠,籠中燃著熊熊烈焰,用它將雲梯點燃。
張巡的這個辦法很管用。每當雲梯一接近城牆,很快就會從中間燒斷,而藏於其上的燕軍士兵則盡數著火,紛紛墜亡。
時值盛夏,睢陽守軍為了避免烈日暴曬,就在城頭上搭了一座座
“棚閣”,用以遮陽避暑。
尹子奇隨即出動“鉤車”,專鉤城上棚閣,“鉤之所及,莫不崩陷”。面對燕軍的鉤車,張巡針鋒相對,設計了一種“吊車”,以木頭、鐵鏈、鐵環組合成“吊臂”。每當燕軍的鐵鉤一出現,立刻用吊臂末端的鐵環將其套住,然後連鉤帶車一起吊上城頭,斬斷鐵鉤,再將車扔下城去。
雲梯和鉤車都廢了,燕軍只好又出動“木驢”。所謂木驢,估計原理跟特洛伊木馬差不多,就是把士兵藏在裡面,避免衝鋒時受到箭矢攻擊。由於這種木驢的表面包裹了一層溼牛皮,所以一般的火攻戰術奈何不了它。
火攻不行,張巡便採取了“水攻”。
當然,這不是普通的水,而是銀水和銅水。每當燕軍的木驢成群結隊地衝到城下時,唐軍就將銀水、銅水當頭澆下,把所有木驢和它們肚子裡的燕軍士兵瞬間燒成了焦炭。
在足智多謀的張巡面前,燕軍的“秘密武器”全都成了沒用的擺設。尹子奇勃然大怒,只好使出最後一招——修築“磴道”。他命人在睢陽城的西北角(樹木比較茂密的地方)大量砍伐樹木,然後把木材堆積在城牆下,又在其上堆積沙土袋,打算修築一條堅實寬闊的梯形長堤,以便大軍對睢陽發起集團式衝鋒。
在燕軍修築磴道的十幾天裡,張巡一直不動聲色。
當然,他只是在白天不動聲色。一到夜裡,他就命人偷偷出城,把大量的松明、篙草等易燃物塞在沙土下面的木材裡。前後十幾天,燕軍都沒有察覺。到磴道築成的那一天,還沒等燕軍順著磴道發起衝鋒,張巡就命將士們丟擲了無數支火把,瞬間就把整條磴道全部點燃。尹子奇和燕軍官兵們眼睜睜地看著他們十幾天的勞動成果被付之一炬,也只能無可奈何地望火興嘆。
沖天的大火一直燃燒了二十多天才漸漸熄滅。至此,尹子奇終於黔驢技窮。
張巡超乎常人的應變之智令他無比憤怒,也令他不得不折服。
最後,尹子奇放棄了強攻的戰術,命士兵們在睢陽四周挖掘了三道壕溝,並設定木柵,以此阻擋唐軍突圍,準備把唐軍困死在城中。
尹子奇知道,唐軍糧草將盡,他只需要再耐心地等待一段時間,睢陽必然到手。
七月中旬,睢陽城中的糧食徹底吃光了,連每人每天二兩都成了一種奢望。
此刻的守軍只剩下六百人,張巡和許遠各領三百人分別駐守:張巡守東門和北門,許遠守西門和南門。張巡和許遠在城頭上和士卒們同食共寢。而他們最後的食物,只有樹皮、茶葉和紙張。
最慘的是,連這三樣東西也快吃光了。
如果援軍和補給再不來,他們還能吃什麼?
當時,有三支唐軍距離睢陽都不算遠:許叔冀駐紮在譙郡(今安徽亳州市),尚衡駐紮在彭城(今江蘇徐州市),賀蘭進明駐紮在臨淮(今江蘇泗洪縣南)。其中賀蘭進明的兵力最強,可他們為了儲存個人實力,卻無視睢陽危急,全都擁兵不救。
現在,睢陽已經到了最後的關頭,既然他們都不來援,那張巡就只能主動求援了。
張巡把任務交給了南霽雲。他給了南霽雲三十名精銳騎兵,讓他拼死突圍,前往臨淮向賀蘭進明求援。南霽雲等人出城後,數萬燕軍蜂擁來攻,南霽雲“直衝其眾,左右馳射”,令“賊眾披靡”,以陣亡二人的微小代價,硬是衝出了燕軍的包圍圈。
南霽雲懷著滿腔期望,馬不停蹄、星夜兼程地趕到臨淮後,見到的卻是賀蘭進明冷若冰霜的臉。
賀蘭進明冷冷地說:“你們出來的這些天,說不定睢陽已經失陷,再發救兵有何用處!”
南霽雲激憤地說:“睢陽若陷,霽雲願一死以謝大夫(賀蘭進明的中央官職是御史大夫)。更何況,倘若睢陽失守,叛軍的下一個目標必是臨淮。睢陽與臨淮唇齒相依,大夫豈能坐視不救?”
賀蘭進明不為所動。但是對南霽雲的忠勇,他心裡卻非常欣賞,所以決定把他留在麾下。當天,賀蘭進明大擺宴席,還特意安排了樂隊奏樂,希望能以聲色之娛留住南霽雲。
可是在宴會上,南霽雲卻滴酒未沾,連筷子都沒有動。見賀蘭進明毫無出兵之意,南霽雲死心了。他悲憤地對賀蘭進明說:“我來的時候,睢陽的人已經斷糧一個月了,我雖然很想單獨享受眼前的美食,但無論如何難以下嚥。大夫坐擁強兵,卻眼睜睜看著睢陽失陷,沒有半點扶危救難之心,這豈是忠義之士所為?”
緊接著,南霽雲忽然拔出佩刀,猛然砍斷了自己的一根手指。在場眾人,包括賀蘭進明在內,無不大驚失色、悚然動容。他們聽見南霽雲說:“霽雲既然不能完成主將交給的任務,只能留下這根手指,以證明在下已經盡力。”
隨後,南霽雲連夜離開臨淮,趕到了離睢陽不遠的寧陵,會同這裡的守將廉坦,率領城中僅有的三千步騎,火速東下增援睢陽。
張巡進駐睢陽時,曾交給部將廉坦三千人,命他留守寧陵;此刻睢陽危急,固守寧陵已經毫無意義,所以南霽雲只能把這支部隊拉出來救援睢陽。
八月三日夜,南霽雲率三千援軍回到睢陽,立刻殺入燕軍重圍,一路殺到睢陽城下。經過一番血戰,南霽雲雖率眾突破了燕軍軍營,殺傷了大量敵兵,但自己也陣亡了兩千人,只剩下一千人進入城中。
看著滿身血汙的南霽雲和這一千人馬,睢陽城中的將士們頓時絕望。難道,這就是他們望眼欲穿的援兵?
是的,這就是他們的援兵,第一支也是最後一支援兵。
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將士們再也抑制不住內心的憤怒和絕望,紛紛仰天慟哭。
男兒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傷心處!
最後的時刻到了。尹子奇知道睢陽守軍的外援已經徹底斷絕,立刻加緊了對睢陽的圍攻。
面對這毫無希望的困境,將士們提議:放棄睢陽,撤往江淮一帶。張巡和許遠也不得不考慮棄城的可行性。但是他們討論到最後,得出的共同結論仍然是——堅守。
他們認為,睢陽是江淮的門戶,一旦棄守,叛軍必定長驅直入,到時候帝國的財賦重鎮將全部落入敵手。更何況,如今將士們都餓得走不動路了,未必能夠突出重圍。張巡和許遠相信,就算是在戰國時代,原本敵對的諸侯在危難之時尚且相互救援,更何況坐擁大軍的賀蘭進明等人呢?所以,張巡和許遠的結論就是——繼續堅守,等待援軍。
可是,將士們沒有吃的,如何堅守?城中的樹皮早就扒光了,連茶葉和紙張也都吃完了,接下來還能吃什麼?
張巡和許遠的回答是:吃馬。
很快,馬也吃完了,將士們只能“羅雀掘鼠”。沒過幾天,麻雀和老鼠也都吃光了,將士們只好瞪著一雙雙餓得發綠的眼睛,直愣愣地盯著張巡。
張巡默默地看了看他們,忽然轉身走下城樓。
片刻後,張巡迴來了,肩上扛著一隻沉甸甸的麻袋。將士們迫不及待地解開麻袋,冒著綠光的眼睛霎時變得通紅。
因為他們看見——麻袋裡裝著一堆肉。
那是人肉。
準確地說,那是一個女人的肉。
從那堆血肉模糊的殘肢斷臂中,個別細心的將士認出來了——那是張巡的女人,是他的愛妾!
將士們愕然了一瞬,慚悚了一瞬,也感動了一瞬。然而,短短的一瞬過後,他們就像一群餓狼一樣撲向了那堆肉……
他們太餓了。
在飢餓面前,驚愕算什麼?愧疚算什麼?感動又算得了什麼?
張巡的愛妾轉眼就被分吃一空了。緊接著,許遠也扛來了好幾個大麻袋——裡面裝著被他殺死的幾個家奴。
然而,幾個人的肉是遠遠不夠吃的。
接下來的日子,將士們開始捕殺城中的女人。不管她們藏身何處,最後都會被抓出來一一烹吃。女人吃光了,就吃男人中的老人和小孩……
或許剛一開始,將士們多少還有一些不良的心理和生理反應,可到了後來,大夥也就習慣成自然了。因為吃多了、吃久了,那種難以下嚥、噁心欲吐的感覺自然就消失了。最終他們得出一個結論——其實吃人並沒有想象中的那麼困難。
睢陽就這樣變成了一座人間地獄。
每當夜幕降臨、燕軍攻勢退去時,睢陽城上就會燃起一堆堆篝火。只見士兵們三五成群地聚在火堆邊,每個人手上都抓著一隻手或一隻腿在啃咬。火光把他們的身影拉長,令他們看上去就像一群張牙舞爪的鬼魅。在他們身邊,散落著一根根或長或短、或粗或細的白骨。原本萬家燈火的睢陽城,此刻只剩下一片黑暗和死寂。每一座宅子,每一條小巷,每一個角落,都散發著腥羶、腐臭的氣息。慘白的月光下,到處可見被士兵們隨意丟棄的一顆顆老弱婦孺的頭顱,以及大大小小、沾滿血汙的手掌和腳掌……
從八月到十月,以張巡、許遠為首的睢陽守軍,就是以這種“同類相食”的殘忍方式,維持著一種令人難以想象的生存。據《新唐書·張巡傳》所載,睢陽守軍在這最後的兩個月裡,被吃掉的老弱婦孺多達三萬人。
與此同時,燕軍也一直沒有停止攻城。到了十月初,睢陽的一千多名守軍又陸續戰死,最後只剩下四百個人。
準確地說,是剩下四百個疾病纏身、氣息奄奄的病號。
他們的生命力和戰鬥力,已經被這場曠日持久的戰役徹底耗盡了。
十月九日,當燕軍像潮水一樣湧上睢陽城頭時,唐軍將士再也無力舉起手中的刀槍。
張巡絕望了。他向西遙拜,大聲喊道:“臣力竭矣,不能全城,生既無以報陛下,死當為厲鬼以殺賊!”(《資治通鑑》卷二二○)
隨後,燕軍生擒了張巡、許遠等人。
尹子奇命人把張巡押到跟前,用他的獨眼久久凝視著這個令人恐懼的對手,忽然咧嘴一笑,說:“聽說您每次作戰都會把牙齒咬碎,為什麼?”
張巡仰天狂笑:“我志在生吞逆賊,只恨力不從心!”
尹子奇當即用刀撬開張巡的嘴,果然看見牙床上只剩下三四顆牙齒。
尹子奇頓時肅然起敬。他有心想留張巡一條命,然後招降他,可左右卻堅決反對。
他們說:“張巡是一個把氣節看得比生命更重的人,不可能為我所用。而且,他深得軍心,如果留下他,必為後患。”
尹子奇思來想去,覺得此言不無道理,最後只好將張巡、南霽雲、雷萬春等三十六名唐將全部斬首。
許遠被押赴洛陽,未久也不屈而死。
張巡終年四十九歲。
據說他死時,“顏色不亂,揚揚如常”,不愧是一個鐵骨錚錚、頂天立地的漢子。
睢陽之戰,歷時十個月,前後大小四百餘戰;張巡、許遠以不足萬人之眾(初六千八百人,後增兵三千人),抵擋了尹子奇的十幾萬大軍(初十三萬,後增兵數萬),且斬殺敵將三百、斃敵十二萬人,堪稱中國古代戰爭史上以寡敵眾、以弱制強的經典戰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