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聽“網課”的隨記
李榮
一轉眼,兒子已經是一個大學生了。他的擅長是在理工科,不過自小多少有點受本人的影響,對於文史哲也有愛好。大學裡選課很自由,除了數學分析、數字邏輯之類的專修課之外,他一直唸叨著要選幾門文科類的課程,換換口味。新學期,他選了一門哲學院的課,課名曰“談談方法”,內容不用說,當然就是析讀笛卡兒的那一冊同名名篇。笛卡兒可謂文理通才,既是解析幾何的創立者,又是近代西方哲學第一人。一場大疫不期而至,學校推出網課,學生在家上網學習。這當然是沒有辦法的辦法,但也有好處,本人有了一個難得的機會,能夠在家旁聽兒子新學期新選的“談談方法”的課程,“雲遊”回味一下自己當年的校園生活。 一邊聽課,一邊又想起了一件與此有關的巧事或說趣事。記得小兒週歲的時候,我們一時興會,便挑選了幾樣物事,擺放在茶几上面,讓他隨意去抓取,名之曰“抓周”。在這幾樣物什裡,當然少不了要放一本書進去,而當時隨手就選了笛卡兒的《談談方法》,放在一邊。小兒幾個來回,最後拿起的就是它。如今想想,也很平常,大約因為這一本書只是薄薄的小冊,對於週歲小兒的小手來說,比較容易拿得起來而已。這樣的抓周,與其說是小兒興趣的預見,倒不如說是父母願望的反映。最起碼,用來抓周的那幾樣物事,總還是父母的選擇。書本在這些裡面,雖然好像漫不經意地放在一邊,總還是比較顯眼處。只是當時隨手拿起來的,正巧是笛卡兒的書。或許這裡面下意識也有點“用意”,是想讓孩子向笛卡兒學習,文理都能喜歡,彼此之間多少能有所打通。那麼,無論今後側重哪一條路,那夾岸的學問的風景都可以融通合一。這個可以說是想在“抓周”中暗含的一點啟發。 本人自己的那部《笛卡兒閱讀史》,如今也已經模模糊糊,所剩無幾了。讀過的幾部《談談方法》譯本中,王太慶先生的譯筆甚是高明,足以當得笛卡兒的文筆。這次給兒子授課的老師推薦的也是王太慶先生的譯本。笛卡兒在這本略帶一點自述的名作裡,可以說那筆端是頗為活潑和自由的,有時不乏懇切,有時稍帶一點幽默,有時又不露聲色地作一點微譏和反諷。當然,說到自己哲理上的獨到方法時,那又是哲人的嚴密和嚴正,一如他另一名作《第一哲學沉思錄》。 說到《談談方法》裡面那些含而不露的微諷的用筆,一開篇就有一處,那話就說得很巧妙。他說,良知,是人間分配得最均勻的東西。因為人人都認為自己具有非常充分的良知,就連那些在其他一切方面都極難滿足的人,也從來不會覺得自己的良知不夠,要想再多得一點。這個話,實在是有點帶刺的,那個刺卻是藏得很隱蔽。要人們說足夠了、不要了,那是很難的。但是說到你有沒有良知或是理性,誰會說我要更多一點,我的理性和良知還不夠呢?誰都會覺得自己的理性總要比別人充分,否則那麼多的爭執和爭吵就不會發生了。在理性上,人們是那樣難得地不再“貪多務得”。 這個“網課”還僅僅上了兩次,我們父子兩個——一個正式生、一個“旁聽生”,都已引起了很大的興趣。老師在講笛卡兒的同時,又穿插提到蒙田的《隨筆集》和愛因斯坦的《自述》。我們也都找出來讀了一些。這裡面,有些是過去“打過照面”的。記得小兒在讀中學時,在他作業的間隙或者臨睡覺之時,抽點時間,一起湊著頭古今中外選一點東西讀一讀,當時便約定:不求熟讀記牢,只求“打個照面”,今後再次見面的時候,能夠眼前一亮,覺得這個“好像是哪兒見過的”,便可以了。這個目的看來是達到了。此次把這些文章拿出來溫習,當然具體字句已經陌生,但多少感到有點兒親切,這便是很愉快的事。老師在課上分析了笛卡兒與蒙田、愛因斯坦思想的差異,但我們的體會是,至少他們有一點是相同的,他們都不認為人類哪一刻可以做到“真理在握”,因為真理“握得太緊”,太“正確”了,往往就會失去生命力。他們不僅醒世,而且自省。笛卡兒《談談方法》中略帶微諷的筆意,蒙田的“我知道什麼呢”的自嘲,以及愛因斯坦反覆說的“科學概念都是人類思辨、構造和自由選擇的結果”的清醒,其揆一也。來源:解放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