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武術不行了?從近年武術比賽為視角談中國武術頹敗的原因
2020年5月17日,在山東淄博,“太極大師”馬保國首次參加了一場正式的搏擊比賽“演武堂比賽”。馬保國在當地聲名顯赫,號稱是中華傳統武術的代表人物,與他對陣的則是西方綜合格鬥的普通兼職教練王慶民(主要工作是保安)。這場十分不對稱的比賽,理應是以馬保國勝出而結束,令人大跌眼鏡的是,擂臺剛開打不到1分鐘,馬保國就慘遭KO,倒地不起,新聞報道說:“連一邊的裁判都表示詫異,‘實話實說,我都有點蒙。’”
武術大師與格鬥高手的對決,並非首次,近年已經成為風氣,但結果卻是驚人的相似。在此據幾個例子就可以看出端倪:
1.早在2017年有楊氏太極傳人、雷公太極創始人,曾在中國中央電視臺的《體驗真功夫》節目中展現武術的雷雷(本名魏雷)與MMA選手的對決中,不到20秒就被打倒在地。
2.2018年3月詠春拳法傳人丁浩在與人約戰中,先後六次被擊倒,並最終告負。
3.聲稱身兼詠春、太極兩派弟子身份的鄭家寬,並習得“失傳已久”的《五枚師太古詠春金雞拳》,與人比賽中雖多次使用插眼、掐喉、背後偷襲等違規動作,但仍被跆拳道選手張龍被制服。
馬保國
4.詠春選手接連受挫,他們的師傅餘昌華便站了出來,聲稱要為詠春正名。餘昌華是詠春六段,據稱為葉問徒孫,與之對壘的是是業餘拳擊手熊呈呈。熊呈呈右臂曾受傷,所以打拳只用左手。可能是缺乏對陣獨臂選手的經驗,餘昌華的詠春寸拳、標指等高階技術無從施展,反而很快被讓了一隻手的熊呈呈擊倒在地。
關於他們失敗的原因,如果我們去問當事人,則有各種各樣的解釋:如馬保國說自己之所以沒有打過別人是因為“沒有發動‘內功’”;雷雷在解釋失利時說“摔倒並不是因為對手的拳太重,而是自己腳底打滑”;丁浩的失敗被他歸因於“賽前沒有吃飽”;鄭家寬則說自己的插眼、掐喉是自己的“獨門絕技”,裁判不讓使用是有意偏袒對手;餘昌華也把問題歸咎在飲食上:“7個人才兩個菜,沒有吃飽。”
通覽下來,武術行家面對外國競技練習者失手的原因千奇百怪,所遇的問題也各有不同,但沒有一個人承認說:“是自己習武不精”。
鄭家寬
馬保國等人固然為自己的失利各自找到了一個藉口,但以上各場比賽多有網路直播,觀看、回看者動輒數百、數千萬人。數場比賽下來,網民們對他們的解釋似乎並不買賬,一時間疑慮竇生,眾說四起,中國武術的聲名也在吃瓜群眾的嬉笑怒罵中一落千丈。
人們不禁要問“中華武術怎麼了?”、“傳統武術能不能打得過海外的搏擊術?”“中國武術是一場騙局嗎?”這樣接連的追問,不能解決的話,不僅中華武術的傳承與發展不僅難以為繼,就連傳統武術的生存根基都難以保證。
其實,中華武術傳承數千年,是有很深厚的底蘊,並非虛妄,然至於今日之頹勢,則是因為傳承方式、培養目標、訓練方式與古代相比較而言,都發生了偏差,於是出現了人心不古、師道陵夷、技藝日弊的怪象。下面我們將就各方面分別進行具體分析。
一、古今武術傳承方式的變化武術來源於遠古時期的狩獵活動,後來逐漸演化軍事技藝,再後來成為獨立的武術門類。先秦時期,已經出現了師徒傳承。當時社會動盪、活躍,各類士人爭相競爭,其中就有遊俠、刺客這一群體。
如“夫專諸之刺王僚也,彗星襲月;聶政之刺韓傀也,白虹貫日;要離之刺慶忌也,倉鷹擊於殿上”,以上專諸、聶政、要離皆為當時有名的刺客,遊俠們“設取予然諾,千里誦義,為死不顧士”,其氣節、義行無不令後人有無限景仰。據學者研究,當時遊俠群體的壯大很可能與墨家有很大關係,是時習武多聚於墨家之門,他們是諸子百家的一家。
秦王朝厲行專制,認為“儒以文亂法,俠以武犯禁”,俠客與武術,也像“焚書坑儒”一樣遭到極大的打擊,此後一蹶不振,百家學派式的發展時期也因此結束,但武術與俠客並未消失,一直在中國傳統文化中佔有一席之地。
此後帝制時期的中國,歷代朝廷雖然對遊俠多有壓制,但對於武術傳承大抵多是默許的,甚至個別朝代還有官方支援的意味,這裡我們以宋代為例加以說明。宋代,武術的最主要的傳承是師徒傳承。
農耕社會之下,授武之師,習武之人都各自進行著自給自足的經濟生活,雙方的經濟互動並不多,在傳統觀念的影響下,師父擇徒之時更出現了“道德決定論”,即師傅在選擇弟子時,道德品質被看作了習武傳承的首要條件。俗語便有云“未曾習武先習德,未曾學武先學禮”,可見不具備良好的道德修養的人絕難成為武術名家的親傳弟子。
武術流傳的過程中,還包括道德、武藝、文化。其次,武術傳承中,還出現了武藝結社的形式,結社的名稱多有“社”“堡”“山寨”等,神宗熙寧二年(1070 年)12月,定州知府藤浦言:“河北州縣近山谷處,民間各有弓箭社及獵射人,習慣使利,與夷無異。”顯然朝廷對此懷有戒心。
最後,政府組織習武。宋代以後,武舉的出現把武術和仕官結合起來,極大促進了武術的發展,與此同時,政府還設立了很多武學,把武術訓練和兵學結合在一起,以其為國家培養有效的軍官。本來就有良好道德基礎的習武者,更受到師門的傳承,使得他們不至於恃強凌弱,發展好者衛國護鄉,不濟者也能強身健體。
近代以來,中國國力衰弱,國民體質羸弱,傳統武術除在傳統的傳承發展之外,面臨著如何強健國民體格的重要使命,各習武之人在模仿學習外來經驗的基礎上,進行了擴大育才人數、引入新式訓練方法等改革。建國之後,武術一度被與體育強行並軌,對武術發展傳承造成嚴重的影響。
近年以來,在市場經濟大潮中,武術教育卻呈現出不少亂象:其一,各類名頭的大師、傳承人層出不窮,令人眼花繚亂,真假莫辯。其二,武術教育出現市場化趨勢,武術學校的生源更成問題在高等院校日益普及的今天,稍有智慧者往往首選讀書,不會選擇習武,武校也就很難獲得優質生源。
目前武校所招學生大多都是學習不好的後進生,甚至還有不少家長為了推脫教育責任,把問題兒童和青春叛逆的孩子送到武校,名為教育,實為代管。武校為圖賺錢,對於各類學生“相容幷蓄”,一概收納,日常管理之中,也只是強調紀律,至於道德培養、武術訓練、文化教學往往流於形式。
武術教育的產業化是武術傳承區別於古代的最主要的不同。當今高度逐利的產業化和流於形式的教學,武校所培養的學員很難習得真正的武術,亦難養成高尚的武德,更難以獲得真正的學識,大多數學生在武校過完了迷茫的青春期,然後便被推向社會,成為芸芸眾生的一個個普通人。
二、古今武術培養目標的變化如前文所述,古代武術重視道德品質的培養,在各類武術著作,如《武編》、《混元劍經》的影響下,在武舉日漸完善的背景下,習武者的往往會出現“武表儒內”的特質和“習武仕官”職業發展規劃。
古代武舉
武舉的創設始於唐代的武則天。唐代極力開拓,國家崇尚武功,當時武則天為削弱關隴貴族集團的勢力,仿照科舉制度設立了武舉制,並允許平民子弟參加。武舉的考核便以武藝為基礎,考試的內容包括:“步射”、“騎射”、“馬槍”(即馬上功夫)“舉重”、“樣貌”、“言語”、“神采”。 除了後三項之外,剩下科目都與個人武藝有關。
依照唐朝的選拔標準,其勝出者必然是身材魁梧的大漢,不管武進士門的指揮能力如何,光其體格就能讓士兵們畏懼三分。可能鑑於晚唐武將多跋扈的背景,宋代的武舉制度將重點放在了對應試者“謀略”的考查上,對武藝的考查也簡化為“馬射”與“步射”,“策問(筆試)定去留,弓馬定高下”遂使得宋代武將偏於文弱。
武舉在明清時期變得成熟起來,當時武舉文武兼備,文試被稱作“內試”,武試稱作“外試”。第一場先考“外試”中的馬射,第二場再考步射和技勇,技勇包括拉硬弓、耍大刀和舉重,最後第三場再考策論(起初策略較難,後來只要默寫出兵書百餘字不出錯即可)。職業武人不必拿著詩書惺惺作態,只好強健體格,舞好刀劍。
清朝武舉
因為習武需要更多的糧食消耗和大量的器材採購,故而古代習武者多是富裕之家,古人習武被視為一種精英教育。不少家庭讓孩子自幼習武,就是希望孩子能夠在未來透過武舉,謀得一官半職,進一步提高家族的地位。
近代以來,因為戰爭模式的改變,個人作戰能力不再是被看重的東西,武舉隨即被廢除。武舉被廢除之後,繼之興起的是各類軍事院校,如保定陸軍學院、黃埔軍校等,這些軍事院校在訓練未來軍官們的體能之外,更多的則是在教育未來的軍官們學習軍事學、管理學、彈道學等方面的知識,武術則隨著戰爭模式的變化在軍事中的作用變得一去不返了。
近些年來,隨著武術教育的產業化,大量的人員蜂擁學武,猶如過江之鯽,武學儼然已經大眾化。然而,大小武學院校、各類掌門的武術水平高低不齊、各種宣傳真真假假,普通民眾難以摸清,故而培養出的人員也是良莠不齊。更要命的是,武術學院的增設、武術學員的擴招,並不意味著就業門路的拓寬。
因為,在當下知識經濟的時代,對於大多數中下層習武者來說,武術往往並不能帶來直接利益。
武術行業,如果不做到頂尖,很難以此謀生,於是大部分的學徒,在花費數萬金錢、耗費數年時光之後,面對生活和家庭的壓力,往往會轉而進入工廠的流水線,鄉村的田間地頭,開始像普通工人、農民一樣的生活,真正能夠繼續從事武術比賽、武術教學、私人保鏢等類似行業的人少之又少。
面對這種情況,絕大多數學員也是心知肚明,他們在入學一段時間後,對於武學也不再懷有崇敬的態度,更多的只是將其視為一種職業技能。習武熱情普遍消減,引發了武學傳承危機,故而常有一代不如一代的感慨。
三、古今武術訓練方式的變化如果我們回過頭去看從唐到清的武舉考試之路,就會發現:武舉繞了一大圈,還是回到了以武藝考查為主,這樣也就使得古代習武之人的主要工作仍是鍛鍊身體,強健體魄,次要的時間是學習武術招式。古代人身體資質佳者方才可能會立志學武,他們往往從五六歲時的幼兒時期就開始鍛鍊了,這被稱為“童子功”,之後數十年不分寒暑,辛勤鍛鍊方才有脫穎而出的可能。
立足於強壯體格而練習的武術,是中國古代普遍認可的標準。如明代武舉選拔比賽中有舉重(掇石)一項,所舉石塊重達一百二十斤(摺合今天的約為150斤),需要連續舉多個回合,如果體力不濟則不能可能達標,考試也就不及格。我們知道,御前侍衛幾乎等同於武林高手,他們是怎麼選拔的呢?
據萬曆《大明會典》的記載:御前侍衛的選拔十分嚴格,要求身高至少五尺三寸(170cm),負重能達到四百斤(約今天的238.72千克),可見御前侍衛是絕對的大力士標準。擁有大力士的身體,再學習一些武打招式,才能有成為武林高手的可能。
反觀,現在習武之人很多並不是一開始就立志學武,往往是讀書不成,少不經事,無法勞作,轉而把學武作為過渡之用,於是很多習武者身體羸弱,或者體力普通,身體條件不能算好。進入武校之後,靠死記硬背,學了些三招兩式,就以為自己已經大成,實際上多由於資質平庸(讀書不成),並不會活學活用,臨戰反而經常吃虧。
更有個別人,創造了些虛頭八腦的招式,再起一些讓人看不懂的名字,試圖把武術神秘化,繼而讓別人摸不清自己的底細,藉此招搖撞騙,大肆牟利。殊不知,在絕對的力量面前,一切的技巧都是浮雲,更何況那些招數本來就是假把式、花樣式,算不得真技巧,被秒殺、被打的一敗塗地也屬於自然。
國外某拳擊運動員和國內某武術大師身形
古時習武,以健體為本;今日習武,以招式為用,取徑不同,結果迥異。古人習武,持刀跨馬,臨戰廝殺,快意情仇;今人習武,招式翻新,花拳繡腿、競相表演,賺錢獲利。此兩者迥然不同的道路,決定了中華武術古今的境遇的異同。
筆者本文並非否認武術於當今社會的價值,武術的價值是永恆的,因為人類社會永遠存在著體弱多病者對於健康強壯的追求,弱勢者對於自我防護的追求。這兩種追求是普遍的、大眾的,永遠不會消失的。
這也決定了武術擁有廣泛的社會基礎,武術需要向社會大眾弘揚健身方法、散播防身之術的同時,可以收取適當的經費,作為武術行業維持下去的前提,大眾與武術行業實現實現共贏。
需要說明的是,大眾所學武術是膚淺的武術,目的求健身、防身,武林人士所學的武術是深刻的武術,中華武術有賴於少數的習武者傳承立志傳承、創新,他們需要依照古法,自小鍛鍊、寒暑不輟,辛勤一生、不斷思考,方能使得數千年傳承至今的國粹有所傳承、有所發展。大而廣的普及之路,小而精的傳承之道,兩廂並舉,才可能使得中華武術行遠致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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