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學,有一種觀點將績點稱之為校園裡流通的“硬通貨”。很多學生在追逐它的同時,又對其“怨聲載道”。
曾以學霸聚集而聞名的北京大學生命科學學院(後簡稱“生科院”)從2022年春季學期開始,向部分專業核心課、專業選修課吹響改革號角:取消績點考核,採用“粗線條等級制”(ABCD)進行成績評定。一年多之後,北大校報一篇記錄生科院取消績點的文章被網友發現,一時之間在社交媒體中引發熱議。
取消績點,採用等級製成績評定的做法並非北大生科院的首創。早在2015年,清華大學等高校的等級製成績評定改革曾引發關注,後續清華調整了等級制績點的評定辦法。近10年來,學生人才評價方式的探索從未停止。2020年,《深化新時代教育評價改革總體方案》釋出,成為新中國第一個關於教育評價系統改革的綱領性檔案,全國院校開始為“唯分數論”等教育問題的改革而破題。
在教育強國的時代背景之下,北大生科院的學業評價制度改革有著更值得思考的時代意義。
“取消績點”落地
北大生科院取消績點的改革措施在2022年的春天拉開帷幕。
這年的春季學期,生科院開始在部分課程中試行等級製成績評定方式,由任課教師自行選擇,面向2020級(含)之後的本科生。
根據之前其他院校成績評定探索的經驗,生科院採取“粗線條等級制”評定方式,學生的成績可以採用5種評定方式:A(85-100分)優秀、B(75-84.9分)良好、C(65-74.9分)合格、D(60-64.9分)基本合格、F(<60)不及格。成績的綜合評價用優秀率(A%,成績為A的課程所佔的比例)和優良率(AB%,成績為A和B的課程所佔的比例)替代績點。對於單門課程而言,成績優秀率原則上不超過40%,不及格率原則上不超過5%。
探索的第一步走得格外小心翼翼。2021年5月,生科院向2019級、2020級的學生髮放了一份名為“關於試行等級製成績評定的調查問卷”。當年12月,生科院又向2020級、2021級學生髮放了第二次問卷。
第二次問卷收到了177名填寫者的反饋。92.94%的受訪學生選擇“有必要採取一定措施,避免本科生唯分數論,減輕同學們內卷傾向”。88.18%的受訪學生希望試行等級制評定,此外佔比過半的受訪本科生希望在必修課中試行非百分制的方式去評定成績,用優秀率和優良率替代績點。
這讓生科院的領導和老師倍感意外。生科院黨委副書記唐平說:“支援率比我們預期的要高。”
有一位生科院的學生在問卷裡留言:同學們內卷很大程度上是因為不知道未來想發展的道路對自己到底要求如何,為此,如果有更明確化的規定指標或者更個性化的發展方案,可能更適合我們學院學生的發展。
這個學生的困惑跟生科院想要改革的初衷不謀而合。
2020年,在北大的一場內部討論會上,有教授擔心學生們只注重分數而忽略了對自身綜合素質的培養。這一想法引起了時任生科院副院長的王世強的共鳴。教學多年,他發現這一批進入大學的頂尖學子仍然帶著根深蒂固的高分思維,對分數看得太重,一分分地計較,陷入“數字牢籠”之中。
王世強在討論中提出:是不是能在小範圍試點一下取消績點的可能性?“當時分管北大教學工作的龔旗煌校長非常支援,並特別鼓勵生科院做個試點。”
於是,生科院黨政聯席會議多次討論了學業評價改革的問題,並在廣泛調研的基礎上制定了具體方案。
2022年春季學期,生科院共計有12門課程申請參與試行等級製成績評定;2022年秋季學期,又有16門課程申請參與試行。
在生科院第四次教育工作協作專題討論會上,當時老師們討論到一個問題:“劃分ABCD四檔是不是有點粗糙?”
王世強回憶:“大家形成的共識是,如果學生拿到85分以上就被認定為優秀,那麼就不宜再劃分出新的區分。希望優秀的同學省下時間選些交叉學科課程,聽聽大師講座,參加一些社會實踐、科研實踐、社團活動,這些提升素質、增長能力的學習都比‘捲成績’更好。”
扭轉分數思維
在植物生物學實驗課程上,生科院實驗教學中心主任賀新強會再三強調:“不允許照抄教材裡已有的原理和方法”“不允許修改或課後補充實驗記錄”。對於實驗報告中植物結構繪畫精美但明顯“照葫蘆畫瓢”的學生,他也會“無情”地打低分。
之前,在績點評價的指揮棒下,一些學生會採取策略上的“討巧”之術。比如,為了提高分數,補充應該在實驗中完成的記錄;原本老師要求的一兩頁實驗報告,有的大一學生會寫上十幾頁報告,甚至為了裝飾成“高分報告”,將教材裡的植物結構甚至是細胞都完美地繪製出來。
在班級上,一些能拿到90分左右的學生為了追求更高的分數,會不斷重複實驗,以追求“更漂亮”的成績單。但在賀新強看來,更有價值的做法是:去實驗室、去課題組,去嘗試更有挑戰性的實驗。
“我們希望看到學生在實驗之中,不僅僅是做,還要有自己的思考和想法,如果只是照著教材和講義去模仿,那不是你自己的理解。”賀新強認為,這種為了績點“討巧”的方式需要被扭轉。學生浪費了太多的時間去做“表面文章”,而犧牲了大量原本可以用來觀察和思考的時間,“這是本末倒置”。
在等級製成績評定實施之前,讓賀新強頭疼的是,課程結束後辦公室裡經常會來幾個學生“說情”,希望可以把試卷、報告等檔案找出來,試圖增加兩分。“學生不能以分數為導向。”他說,這個指揮棒培養不出拔尖人才。
作為第一批試行等級製成績評定的任課老師,賀新強曾再三對學生強調:“要看到你們對現象的理解。”
在“成績為王”的時代,一些學生依靠高分成績一路過關斬將進入高等學府。但應試思維根深蒂固,這一類學生的思維被逐漸固化,以分數高低、成績排名為指揮棒,這甚至有可能扼殺了他們對自我和未來的探索欲。
“從小學到大學,一兩分對他們升學來說至關重要,而要追求高分,可以透過機械刷題去實現的。帶著高分應試思維的大學生進入校園後,最大的問題是不知道為什麼學習,不知道如何分析問題。大腦裡仍然想著考試‘秘籍’,刷題‘套路’,這樣的慣性思維讓他們在分析問題和解決問題的邏輯上‘短路’,妨礙了創新思維的引導和培養。”讓王世強憂慮的是,部分失去“通關秘籍”的大學生不習慣發現與分析問題,不習慣解決沒有標準答案的問題,更不習慣批判性思維。
調整評價體系
這一場改革不能在“真空”中獨行。新的學業評價體系需要平衡好學生評獎、出國留學、保研、就業等系列需求。
在獎學金制度改革之中,唐平帶領團隊對獎學金評選的流程進行調整:打破了之前按照分數排名去評選獎學金的方式,把學生的成績作為考慮因素之一,將學業以外的科研實踐、社會公益、社團組織等內容納入不同類別的獎學金評定,並讓學生向專家組進行彙報答辯,引導學生把注意力聚焦在提升素質等綜合能力的培養環節,無需在分數上“斤斤計較”。
從最終的獎學金獲獎名單之中,同學們也看到了明顯的變化:績點排名靠前的同學未必會拿到獎學金,而全面發展或在某個方面有突出成績的同學會受到鼓勵,拔得頭籌。
“這一場改革更需要教師花時間精力去與學生交流,瞭解學生的成長特點,評價學生的學習能力和綜合素質。”唐平說。
生科院2020級本科生蔡清遠正面臨出國申請的難題。從中考階段起,他的雙休日時間基本上都是留給了作業,進入大學後他打心眼裡不願再成為“卷分王”,希望跳出績點的“牢籠”。對於學業評價改革持支援態度的他也有自己的擔心:“不清楚給國外高校投遞等級製成績單是否會被認可,不確定未來其他單位如何看待等級製成績。”在他看來,在老師不瞭解學生科研能力的情況下,成績是一個很重要的量化參考指標。
學生的擔憂不無道理。在生科院單獨取消績點、實行等級製成績評定的情況下,是否會因制度的不完善影響學生的發展機遇?
生科院副院長宋豔就曾收到今年計劃申請出國深造的本科生就英文成績單提出的問題。為了確保國內外高校對生科院的學業評價標準的準確理解,生科院會在成績單上附加一份相關等級製成績評定的說明,並蓋上學院的公章,告知對方若有疑問可以來電溝通。宋豔提到,目前還沒有學校來電詢問。
“在選拔學生時,除學業成績,多數國內外知名高校更看重學生的科研創新能力、持久的好奇心、堅韌不拔的毅力和團隊合作精神等。”在宋豔看來,等級制的改革恰恰提示學生在課業學習達到一定成績的基礎上,要注重科研、溝通、寫作、講演等綜合能力和人文底蘊的培養,這樣未來才能走得長遠。
重新發現自我
不少在績點指揮棒下成長起來的學生,有的或許還不知道如何尋找自我,思考內心的熱愛,找到發展的使命和方向。
生科院原黨委書記劉德英曾跟一名學生溝通。這位學生的所有課程都拿到了90分以上的分數,平均績點為4.0。在辦公室裡,劉德英問學生:“為什麼要考4.0?”這個提問讓原以為自己能得到表揚的同學愣住了。
“分數讓部分學生異化了。”在劉德英看來,這是一件很悲哀的事情。
在課堂上,劉德英也發現了類似的問題:當老師佈置作業時,如果清清楚楚告訴學生要在1000字以內,學生收到指令後立刻執行。但如果老師對作業字數沒有任何要求,這個時候學生反而會著急了。
在他看來,這跟分數思維密切相關。“北大是要培養拔尖創新人才的。一定要讓學生想清楚自己要成為什麼樣的人。”劉德英說:“越是成績好的學生,越要強調這一點。”
試行等級製成績評定時,劉德英是第一批報名參與改革的老師之一。他認為就是要模糊掉分數帶來的規則、方向,讓學生自己去尋找。
在教育強國的時代浪潮之中,教育要培養出創新型、複合型、應用型的人才,更要培養出為民族振興、經濟建設、社會發展、科技進步發揮重要作用的拔尖創新人才。黨的二十大報告提出:“堅持為黨育人、為國育才,全面提高人才自主培養質量,著力造就拔尖創新人才,聚天下英才而用之。”
身處學業評價改革的軌道之中,從大二開始進入等級制評價的課程之後,生科院2020級生物科學專業本科生蔡尚璇明顯感覺周圍的人都鬆了一口氣。此前為了拿到高分,很多同學會在實驗報告裡摳細節、湊字數,在期末考試周熬通宵,甚至重複刷幾遍練習題,哪怕大部分人認為這類事情的意義並不大。
試行等級製成績評定之後,她和小組成員曾在課堂上展示過一個失敗的實驗,並總結梳理了麻醉不當導致實驗家兔死亡等錯誤操作經驗。課程結束後,老師給團隊打了A。她能明顯感覺到,老師更看重大家在課程之中的思考與進步。
同學之間不知道彼此的分數,“績點為王”的氣氛在逐漸淡化。達到成績優良之後,她發現身邊的同學有的選擇出去實習,有的選擇做科研,有的去社團練習舞蹈。“大家好像越來越知道自己想要什麼了。學院正在破解‘以分數論英雄’的慣性思維,鼓勵我們發現自我。”她說。
生科院2021級生科細胞遺傳方向本科生王韻瑞是從競賽中一路殺出重圍的。在北大讀預科期間,他和身邊的同學還沒有完全脫離高考的應試思維。在班級中,有的同學利用一個學期的時間修了20多個學分,而他認為自己遠遠沒有那麼卷:“只修了十幾個學分,把專業課差不多學完了。”試行等級製成績評定之後,在無法得知具體排名的情況下,王韻瑞開始慢慢關注自己學到了哪些知識,還可以提升哪些能力。“有更多的時間去做有意思的科研,這給了我們一個更自由的空間。”他說。
在有關生科院取消績點改革的網上爭議中,很多網友在討論一個問題:這樣的學業評價改革是否適合更多院校?
王世強認為,學業評價改革的措施確實要因地制宜,“如果認為‘粗線條’學業評價方式適合其學科發展,都可以試行”。他認為,無論是採取等級制還是百分制,本身都是形式。改革的真正核心在於:呼喚教育初心的迴歸。
他說:“大學要培養有家國情懷、有創新能力的高素質人才。”
中青報·中青網見習記者 楊潔 記者 原春琳 來源:中國青年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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