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璐璇(右)為獲獎學生頒獎。受訪者供圖
他山中學的校名取自“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年輕的支教教師如同頑強的“石頭”,堅韌地雕琢這裡的“璞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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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學期剛開學,高二英語教師王璐璇就宣佈了一項新制度:她要成立“多麗絲英語工廠”。
制度規定,全班學生都是多麗絲(王璐璇的英文名Doris音譯)的“員工”,每人每月有“500元基礎工資”(即每名學生500積分——記者注)。多麗絲會根據每人聽寫、背誦、完成作業等情況,給予不同額度的“獎金”和“罰款”。
這是個被逼出來的點子。
2021年8月,王璐璇和4名華中師範大學研究生支教團的夥伴,來到貴州省餘慶縣他山中學,開始為期一年的支教。
餘慶縣地處黔中,有苗族、侗族等20多個少數民族,這裡有兩所高中,他山中學的錄取分數比另一所高中低了100多分。一名高中生說,來到他山中學,就像是打上了標籤,未來能考上普通二本就不錯了。還有一些學生對學習毫無興趣,他們上課睡覺、不寫作業,考試睡覺、交白卷。
他山中學的校名取自“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年輕的支教教師如同頑強的“石頭”,堅韌地雕琢山裡的“璞玉”。
“多老闆”的“生意經”
王璐璇剛接手班級時,被學生的成績“嚇到了”。全年級的學生成績由好到差,分了ABC三類班,她要教的是一個C類班,而且在八九個同類班級中排名倒數。
王璐璇雖是貴州本地人,但讀的是黔東南苗族侗族自治州最好的高中;大四實習,是在湖北的一所省重點高中。她所熟悉的高中生的表現,跟眼前這些孩子差異太大。
但這個活潑的女孩總有各種新想法。實習時,她上課抽學生回答問題,用PPT做了“刮刮樂”“閃屏”。大螢幕上,40多個學生的名字快速滾動,點一下暫停,停留在螢幕上的就是“幸運兒”。在這種方法“刺激”下,學生特別興奮,一上英語課就得繃緊神經——說不定什麼時候就會“中獎”。
不少學生的數學和英語成績較差,有的學生乾脆放棄了。基於過去實習的經歷,王璐璇思考:“要打造一項貫穿一年的完整制度,讓學生對學英語感興趣。”
於是,“多麗絲英語工廠”誕生了。
每名“員工”的背書、聽寫、作業等“工作”,都要達到一定標準,達標者有“獎金”,不達標者“罰款”。
“英語工廠”還設定了“董事會”,共有4名“董事”,即英語課代表。王璐璇又任命了幾名“部門經理”,其實就是負責聽組內同學背書、檢查作業、統計聽寫分數的小組長。“部門經理”由學生輪流擔任,每月有“200元”的“崗位工資”。
這項制度白紙黑字,貼在教室的牆上。規定一出,學生們興奮不已,王璐璇也多了個暱稱:多老闆。
每個月,王璐璇統計出每名“員工”的“工資”,列出明細,剪好“工資條”,挨個發給學生,當月“收入”最高的10名“員工”還有獎品。她挖空心思,每個月設定不同的獎勵,有時是奶茶、漢堡、可樂,有時是她親手做的蛋撻。
她和學生們的英語“事業”,終於起步了。
付出與回報
謝慧昭教3個高一班級的數學,他手裡的入學成績單顯示,他要教的班級,數學平均分30多分,成績好的,六七十分;成績差的,個位數。
開學前的暑假,謝慧昭備了新學期三分之一的課,但這些內容暫時用不著。他得先幫學生補補初中數學。
謝慧昭申請了一間會議室,規定每班後20名的同學每天吃完晚飯來上課。一開始,會議室裡只坐了60名同學,後來聽課的學生越來越多,擠滿了會議室。
他要教的3個班級,每個班的風格都不一樣。有的班成績比較穩定,他可以騰出心思做培優的工作;有的班成績不穩定,他得每天佈置作業、收上來批改,盯著他們學數學。課多時,他一週得上30節課。
學生的成績是最直接的反饋:3個班中,有兩個班都穩居各自平行班的第一名,成績較差的班,從平行班的倒數第一,逐漸升到中間位置。他的付出,也得到學生的尊重——有時,學生數學考試沒考好,還特意去辦公室向他道歉。
“英語工廠”也逐漸走上正軌。王璐璇讓學生寫英文自傳、演情景劇、錄Vlog,用各種方式調動學生的興趣。學生越來越喜歡學英語,上英語課時,有些孩子會主動坐到前面。
不過,有的學生依然故我,上課睡覺,不寫作業。最調皮的一個學生,新學期第一個月結束,不僅扣光了“500元工資”,還欠了“30元”。
為了激發他們的學習熱情,王璐璇嘗試用“班班通”的遊戲功能分組競賽,大家自願舉手參加:在一堆單詞裡找出名詞、把單詞和釋義一一匹配。沒想到,就連平時最“無動於衷”的兩個學生都舉手了。他們“埋怨”王璐璇:“老師,你要是早這樣,我們早就學英語了嘛!”
第一學期結束,王璐璇舉辦了一次隆重的“優秀員工表彰儀式”。大螢幕上,喜慶的紅色幕布、歡快的春節樂曲,讓這場頒獎典禮充滿“土味”的歡樂感。
為了增加儀式感,她給每名獲獎“員工”定製了一枚獎牌,給每人寫了一段頒獎詞。這個班級的英語成績,終於從排名倒數升到中游。
“多老闆”常因嚴格遭到“員工”吐槽,但她的良苦用心被一些學生理解了。一名學生寫道:“雖然您比較嚴厲,但一切都是為了我們好,平時的作業也比較多,但是認真完成之後在考試時就得到了體現。”
王璐璇說:“教師的成就感其實很容易獲得,你的良苦用心,全班只要有一個學生看到了、知道了,都會覺得欣慰、值得。”
學業的背後
幾名支教教師不約而同地用類似的詞語描述他山中學的學生:聰明、反應快,但基礎差、學習習慣不好、興趣不高。
開學考試時,謝慧昭就注意到,一些學生考試交白卷、英語作文用中文寫、選擇題“蒙”幾個選項。而這些行為並不罕見。
來他山中學支教後,謝慧昭一直在思考:為什麼這裡的高中生跟自己印象中的高中生差異那麼大?他在家鄉山東讀高中時,一入學就得鉚足勁兒學習,早上五六點起床,一天學習十幾個小時是常態。
按照學校規定,除了上課,每名教師都要跟班裡的孩子談心。跟學生聊得多了,謝慧昭的心裡越來越沉重。他開始看到課堂之外的另一重現實。
有個男生的父母離婚了,他獨自帶著3個妹妹生活。因為要照顧妹妹,他不能住校,每天放了學,就趕回家給妹妹做飯。
有的學生父親生了重病,家裡花了許多錢給父親看病,而他和妹妹又等著交學費。有一次,在辦公室裡,一個男生越說越難受,問謝慧昭:“老師,我能抱著你哭一會兒嗎?”
在稽核學生申請助學金的材料時,謝慧昭瞭解到更多學生的家庭情況,他發現,父母或爺爺奶奶生重病的家庭較多,還有個學生家裡失火,家裡的財產幾乎燒光了。
王璐璇也察覺到原生家庭對孩子的影響,許多父母並不懂得管教孩子,要麼過於放任,要麼過於“壓迫”。
在部分學生的世界裡,“學習”虛無縹緲。一個學生曾在給王璐璇的信中寫道:“以前,我認為英語學不學都一樣,學得再好也沒什麼用,我又不會出國留學,或者寫什麼英語畢業論文。”
與之相反,“打工”是很多孩子能真切看到的出路。有個學生為了跟父母對著幹,還偷偷去外地打過工。班裡還有好幾個學生告訴過王璐璇,不想學習,想出去打工。
她挖空心思地調動學生的學習興趣,但不管怎麼努力嘗試,有的學生還是不為所動。王璐璇說:“剛來的時候,想的是,不放棄任何一個學生。但有的學生真的帶不動。”
但她還是不甘心。
有一節課,王璐璇特意播放了一段紀錄片,讓學生看看輟學打工的年輕人到底過得怎麼樣。流水線上,有個年輕女孩拿著焊槍,手指常常被燙傷,一直包著膠布;白天工作8個小時後,他們還要加班到深夜;米飯上澆一勺白菜、一勺辣椒,就是一頓飯。
以前上課時播放影片,有的學生照樣趴著睡覺。那堂課上,王璐璇注意到,全班同學都看得很認真,表情凝重。
然而,支教教師就算花再多心力,也不過是陪伴學生一年。而他們面臨的無形“對手”,是孩子們複雜的家庭環境和持續了十幾年的學習習慣。謝慧昭有時問自己:作為支教教師,我們又能改變什麼呢?
另一種可能
“黑馬女孩”曾羽彤的故事,或許可以作為一個答案。她也讓人們看到了另一種可能。
今年7月,他山中學應屆畢業生曾羽彤查到錄取結果——華中師範大學英語師範專業。這是她曾經想都不敢想的結果。她成為他山中學第一個考上華師的畢業生。
2019年,曾羽彤考入他山中學時,老師和家長都說,未來能考上普通二本就不錯了。她也一度默認了自己的命運,“進入他山中學,就好像打上了標籤”。更何況,她的成績在全年級只是中下游。
但高一那年,她聽了一名華師支教教師的講座。那次,她學到了英文書寫方法、英語學習技巧,有種豁然開朗的感覺。
曾羽彤剛上高中時,“數學差,英語也不好”。她的數學成績只有20多分,小學數學裡的“通分”“約分”,她直到高中還不會。但她下定決心,要成為像這些支教教師一樣的人。
這個女孩愛讀課外書,喜歡看餘華的《活著》,“文字樸實平淡,但看完後很受震撼”;感到學習無聊時,她會翻開梁實秋的《雅舍談吃》,看那些用平凡的文字描述出的美食,“文字平平淡淡,但讓人感到很美味”。
看到校園裡來自華師的年輕教師,曾羽彤反思:“跟他們相比,自己是不是還不夠優秀?看過的世界是不是還不夠大?”
曾羽彤讀高二上學期時,新一屆訪學團開始招募。2016年,華師研支團餘慶分隊發起訪學活動,每年帶十幾名他山中學的學生參觀華中師範大學、體驗大學生活。這項活動也得到了校方的支援,華師為訪學的孩子免費提供食宿。
曾羽彤迫切地希望去華師校園看看。
要參加訪學團,得先透過筆試和麵試。文科女生曾羽彤的成績在C類班裡中等偏上,她記得,那次筆試的成績並不理想,但在面試中,她很真誠地表達了自己的願望。
當時的研支團團長餘逸飛是面試官之一,他記得,這個女孩沉穩、有自己的想法,讓他印象很深。面試中,曾羽彤認真地說:“種一棵樹,最好的時間是10年前,其次是現在。”這句話打動了幾名面試官。
在華師校園裡,曾羽彤和同學們聽了一節有趣的思政課、一節數學思維課,校團委老師特意邀請了交際舞、天文等社團聚在操場,讓他們體驗大學生活。
曾羽彤至今還記得,校長鼓勵他們好好學習,不要妄自菲薄。曾羽彤暗暗下定決心,一定要考上這所大學。
那次訪學回來,班主任黃天元幫她研究了華師在貴州的歷年錄取分數線,師生倆有些沮喪:“看了所有專業的錄取分,感覺比登天還難。”
但曾羽彤已經開始努力了。她花大量時間補數學,學英語。高二下學期,她衝到年級前50名——以往C類班的第一名能考入年級前100名就不錯了。
班主任黃天元看到,這個女孩的成績進步了很多,高三後期甚至還考過年級前3名。但她的成績不太穩定,忽上忽下。
直到高考百日誓師大會,曾羽彤也沒有勇氣當眾喊出自己的目標。她怕被人嘲笑。
高考出分的那天夜裡,黃天元收到來自曾羽彤的訊息:563分。這是他山中學的文科最高分。
離開與重逢
“他們都是好孩子,真的,都是特別好的孩子。”採訪中,謝慧昭反反覆覆講起他的學生。
為了這些孩子,研支團做過許多嘗試。
今年為了募集訪學資金,謝慧昭和夥伴們試著直播帶貨。他們像備課一樣,選品、試吃,瞭解每個產品的口感、特色、食用方法,請教直播的流程、話術。直播間裡,王璐璇像教師提問似的問搭檔:“慧昭,我們說,這瓶辣椒醬怎麼吃來著?”謝慧昭思索了幾秒鐘,反應過來:“蘸饅頭特別好吃。”
他們也第一次嘗試讓他山中學的孩子“寄夢華師”——高中生可以給華師的哥哥姐姐寫信,華師的青年志願者聯合會招募了200多名志願者,他們接受培訓後一對一回信。
謝慧昭聽說,孩子們很真誠,有的請教學習方法,有的問跟同學關係不好怎麼辦,有的苦惱早戀了怎麼辦。志願者的回信也很認真,有位志願者的回信足足有十幾頁紙。
謝慧昭將就讀於教育經濟與管理專業,他打算未來關注鄉村教育。在過去的學習經歷中,他感到,一般研究者很難深入課堂、看到學生真實的樣子,也難以在具體的教學情境下開展研究。而這一年的支教經歷將帶給他這份寶貴的經驗。
瞭解到許多學生的家庭情況後,他一直在思考:“這些孩子的家庭對他們的影響體現在哪些地方?在教學中,應該注意什麼?應該怎麼去對待、改變他們?這些都是值得研究的問題。”
今年在母校的幫助下,研支團獲得華師貴州校友會的資助,為他山中學的孩子們設定了“長風獎學金”,每名獲獎的孩子一年可以得到500元獎學金,“多少是一點心意”。
支教的最後一節課,謝慧昭想了很久要跟學生說些什麼。
但他一走進教室,學生開始唱《夜空中最亮的星》,他聽得淚流滿面,哽咽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採訪中,謝慧昭感嘆一句:“多希望我教的學生裡能出一個‘羽彤’啊!”
曾羽彤已經在期待大學生活了。華師校園裡,三任支教教師在準備迎接她。
中青報·中青網記者 李雅娟 來源:中國青年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