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79年前,在如今的山西晉城高平市對決的長平之戰,可說是中國歷史的一大轉折點。
一方面,這場戰爭可說是先秦以前,中國境內最浩大的一起內戰。作為列國中最具備統一實力的秦趙兩方,各傾舉國之力,總共出兵達100多萬,最終以秦國死傷過半慘勝收尾。數十萬趙國壯士遭活埋,骨露鬼哭於天陰雨溼的黃土之中,800年前西周時代就累建而起的禮樂文明之制、洪範九疇共識,被徹底碾碎。
而另一方面,大秦經過此役,幾乎一舉吞沒最強敵手趙國的有生力量,為日後席捲天下注入最關鍵一注強心針。假若沒有長平之役的大敗亡,趙國完全能夠靠著這些精銳強兵,與秦周旋到底,總不會被打成了殘廢,且很快傾覆滅國。如此一來,嬴政是否能夠一統天下的是未知數,整個華夏曆史只怕也得重寫——哪需要我們的古天樂化名項少龍,穿越回去幫忙這麼麻煩。
過去,我們的史書,從《史記》給定調以來,當討論到這起戰役時,基本都把趙國大敗的責任,推諉給領兵出征的趙括一人身上。認定是他,就是他,只會“紙上談兵”,因此直接導致大敗,是罪魁禍首,是吹牛亡國。例如,宋元之際的大史家胡三省,就點題說,“趙之禍不在於受上黨,而在於用趙括”。
可在我這淺薄之人看來,這波眾好眾惡的操作,是很不公平的。宋時周密評說韓侂冑,是“身隕之後,眾惡歸焉,然其間是非,亦未盡然”,此平情恕論同樣適用於趙括。實質上,以“事後諸葛亮”的眼光回溯,可以斷言,趙國此禍,是由一連套的悖運、失誤所造就的,讓趙括一人扛起所有黑鍋,且貶低他到一無是處,太失公允了。
因為,長平之戰壓根就是一場必亡之戰,唯一能夠挽救的,不過就是敗局之輕重、敗速之長短而已。
一,趙國整體戰略上,作戰部署、戰前準備都不足,一開始就是倉促應戰,已為敗局埋下伏筆道理不辯自明,任何大規模的作戰,戰略部署的周密,所謂“防禍於未然,善後於未萌”,均是前提工作。而趙國完全只是臨機應對,“起跑線上就已經輸掉”。
據已故名史學家林劍鳴教授那本《秦史稿》的統計分析,長平之戰前的趙國,整體國力上雖略遜於秦,可就軍事實力而言,兩方大體是旗鼓相當的。長平之戰,實在事發突然,趙國的應對準備明顯不足,開端就為日後的大敗局埋坑,並不會因誰帶兵,是廉頗還是趙括,而改變危局。唯一可預測的是,如果是廉頗統軍的話,以他的老成與經驗,應該不至於片甲不回而已。
長平之戰最直接的導火索,是趙國接掌韓國上黨。那是公元前262年,秦國突然出兵韓國,趙國決策層不免貪心,想趁機接手上黨郡這個燙手山芋,火速馳援。於是,本來秦韓兩國的地盤之爭,一夜之間轉為秦趙之間的大戰。
長平古戰場一隅
而趙國事先完全沒有心理準備,屬於被迫無奈的戰略防禦,更不曾預想到戰火會延燒到自己境內,並如火如荼地演化為各傾國力的殊死之戰。所以,我們現今也能看明白,趙國在開戰的前中期,從上到下都沒一定主張,基本就是隨機應變小打小鬧。他們打擊對方的目標與手段,都很有限,也並無一個周全的規劃部署,幾同兒戲。
這是戰略預估、部署與舉措的重大失誤。自趙王以下決策層,所提意見看不到什麼高明處,連彼時政治聲望如日中天的趙相藺相如,此時到底何思何慮,我們從正史中也只看到一片空白,存在感彷彿若有若無。可以說,長平之戰,前期甚至是全域性,大體敗在趙王等上層,上黨接收兩年幾乎不作任何部署,戰局一開還輕敵大意,方寸一亂又好以外行亂指揮。
而中期則責在廉頗,守不住空倉嶺不說,還錯誤地將重兵佈置在丹水東岸盆地,根本沒法展開重兵作戰,淪為待宰之羊,後面的趙括只能將錯就錯。這是趙國決策層,在整體上的戰略大失誤。
二,趙國兵種、所處長平地勢及其戰備後援,都處於最劣勢,基本上無論由誰帶兵都敗局已定我們知道,趙國論軍事力量,主要強在騎兵。只因為,有長達百年的時間,趙國的主要外患,乃是北方遊牧民族,是以其兵種訓練也重點投放於騎兵上。既是騎兵,作戰經驗自然圍繞著平原場地展開。
可偏偏長平一地,周圍三五十公里,竟都為山嶺、關隘、河谷所環繞。此種地形,對於趙軍來說,豈止相當手腳被縛,簡直就是被掐住咽喉的——《孫子兵法》開篇就講地形如何影響兵家勝負,奧秘也在這裡。
1,大體只適宜在空曠平原之地,展開大規模突擊作戰的騎兵,在此山嶺環境侷限下,是所謂“地勢極而關山難越”,人與馬差不多都寸步難挪,等於自廢武功,是洗頸就戮坐以待斃。而秦軍的輕重步兵混合編隊,如此地形恰求之不得,如虎添翼如龍得水。
2,秦在戰前已霸據黃河以北、太行山以南等地,糧食、救兵能夠出入無間綿綿不斷抵達,對於此地實際已形成一個半籠罩半包抄的態勢,且此前就修築出了大規模的長城,可以易如反掌斷絕趙軍的糧食補給與軍事援助,讓趙軍完全淪為釜底游魚,事實也正是如此。
因此,在戰事初開時,趙軍主將廉頗,堅持固守防禦之策,既是計劃中事,也屬無可奈何之舉。只是,癥結在於,此種守備工作,是一時權宜之計,沒辦法長期支撐下去,任期甕中捉鱉。無論是誰領兵,不管廉頗還是李牧還是趙括,最終還得主動出擊,然後迎接失敗。
何以至此?因為那時的趙國,因為百萬大軍的3年對峙,消耗實在太大了,“持久戰”也持不起。傾國之力將全部重心都投在軍費上,早已導致舉國“無以食”,而勢利的他國完全坐山觀虎鬥,一點幫助都不給,是“請粟於齊而齊不聽”。趙國太需要速戰以求脫困境了——主動進攻或有一線勝機,比坐等不戰自敗強。
所以,史稱趙孝成王傻不拉幾,聽信秦國離間計,不可理喻地認命趙括替代廉頗,只怕大腦也沒那麼簡單,是國內形勢倒逼必須出擊使然。而即便還是廉頗領軍,不久也必會跟趙括一樣選擇出戰,這也是時勢所迫。
也就是說,彼時情勢下,守,所有人都懂得是明智的,可是耗不起;戰,固是投薪於火,朝野不會不清楚,但勢必得如此。這壓根就不是廉、趙誰領兵的分歧。
三,趙括的軍事才能,並非如史書所渲染那般無能,實際也當屬卓越將才,只不過戰不逢時一般意見,以為長平之戰,趙軍傾覆,將領趙括的無能是最重要原因,加上有《史記》等正史大力渲染,趙括也得了“紙上談兵”的罵名,遺臭千秋,被群嘲至今。
而我們今天若冷靜“重審”,會發現這可能是誇張的,是有意將責任全推給趙括一人。而且,甚至可以說,趙括不但說不上無能,軍事才能確是一時之選。他的倒黴在於,當時條件實在太惡劣,對手又不幸是“戰神”白起,功敗垂成乃成必然。加上他很可憐地在突圍過程中竟中箭陣亡,導致趙軍大亂,20餘萬將士群龍無首,束手待擒。趙括真是把戰場上所有厄運都集全了。
一方面,從兩軍傷亡資料對比看,秦的勝也是慘勝。秦國此次出征總兵力,歷代史書並無明錄,今人謝鴻喜、靳生禾等統計為35萬—50萬之間,50萬也是秦方彼時所能出動的最大限度。而秦軍此役死亡人數,則是有記載的,即在25萬—30萬之間。戰後,白起也大發感慨說,“今秦雖破長平軍,而秦卒死者過半,國內空”。這個死亡人數,絕大多數是在趙括替任統帥後才有的。明確地講,是趙括髮動總攻,兩軍在丹河兩岸殊死決戰造成的。
而趙國那邊,根據統計,趙括接任統領時趙軍至多隻能有30萬,而杜佑的《通典》也列出了其死亡人數,“其時馬服子與銳卒自搏戰,秦軍射殺之。軍大敗,卒20餘萬人降,皆坑之”,這就是說,趙方戰敗後被俘虜坑殺人數為20餘萬人。綜合這些資料,可知趙括是以戰死10萬人的代價,反殺秦軍20多萬人,著實不簡單。假如這些研究資料都是較為可靠的,那趙括就戰績而言,不失為白起的強勁對手,秦軍之勝也是破釜沉舟的慘淡勝出而已。這豈是嘴炮、庸才可以辦到的?
另一方面,青年將才趙括的悲劇,還在於他交鋒的敵手,乃是戰國時代獨孤求敗一般的軍事天才白起。在《史記》諸書中,白起堪稱“戰神”級的絕世名將、NO.1。他基本戰無不勝,領著秦軍先後擊潰楚、韓、魏、趙等強敵,斬首近100萬——而據呂思勉等人研究,秦統一前列國被斬首人數總共不過180多萬可以,真令人聞風喪膽。白起的戰績、才幹遠超時流,戰國名將無人能望其項背,連廉頗還遠非其對手。
長平之戰中,白起是被秘密啟用的。公元前262年,白起受命將要出山領導長平戰役的前夕,秦軍還密封鎖此訊息,趙括被矇在鼓裡。可即便是這樣,長平之戰仍然是白起畢生指揮的所有戰役中,遭受損失最慘重的一次,也破了整個戰國時代秦國所有戰事中受損最慘重的紀錄。
巍巍太行的古道城關之上,浸泡過多少英雄血
這一點,也足以證明趙括的軍事才能,本身就是卓越的。有些正史的記錄,往往言之鑿鑿,可並不代表他所有觀點都對頭,例如“紙上談兵”的譏諷。
長平之戰,不管就情勢而論,還是就條件而言,趙軍可說一開始就敗局已定。這根本就不是將領是廉頗還是趙括能有不同的。
只是說,趙括也許是冥冥之中被選定為加速趙國衰滅的那個人。趙括身死,趙軍數十萬遭慘絕人寰的坑殺,趙國國中父哭子,弟哭兄,妻哭夫,不勝淒涼。直到平原君回府問計,辯論大師蘇秦弟弟蘇代自告奮勇入秦,離間秦相范雎與白起,才得以苟延殘喘一些時日。
長平之戰第2年,即公元前259年,一個白胖胖的嬰兒,在趙國老城邯鄲呱呱墜地。這個人,其實才是最後真正親手埋葬趙國的那個人。他“名為政,姓趙氏”,即後人都熟悉的秦始皇嬴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