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步青(1902.9.23—2003.3.17)浙江平陽人。中共黨員。全國政協原副主席,政協第五屆上海市副主席,人大第七屆上海市副主任,全國人民代表大會教育科學文化衛生委員會原副主任,民盟第四、五屆中央副主席。中國科學院院士,復旦大學原校長。
農家後代印記
蘇步青的家鄉在浙江平陽的一個小山村,幼年放過牛,對於農村和農民的生活習慣非常瞭解,且念念不忘這段情緣。這也是他走向國際舞臺,走進大城市,時時留下了田野的印記。
農民的善良、淳樸一直在他身上反映出來。在陪同蘇步青出席北京全國“兩會”期間,一些看似的小事,至今還在我腦海裡難以忘懷。會議期間的飲食,蘇老一向反對浪費,倡導簡樸。在分餐點菜時多次告誡我,“吃多少,點多少。不許浪費。”用餐快要完畢時,蘇老就會指著剩下的一點菜說,“小王,把這些菜都吃掉,不要浪費。”後來,我就特別留意少點菜,夠吃就好,每次基本上做到了“光碟”。
蘇老養成容不得任何浪費的習慣,隨時隨地就會蹦出來。有一天,我陪同蘇校長到學校上班,去的早了一點。蘇老一進校門,就大叫起來,“你看看,還沒到上課時間,大白天教室裡開著電燈。”他急著對我說,“先不到辦公室,我們去把燈關掉。”走路時又關照我,去查一查這究竟是什麼原因?原來,學生在教室晚自修後,最後走的同學沒關燈。到了規定熄燈的時間,學校統一關燈,第二天一早又統一開閘亮燈,造成白天教室大放光明。向有關部門反映之後,這個浪費問題就解決了。
對於學生存在浪費糧食、水電的問題,蘇老看在眼裡,痛在心裡,要我向有關方面反映,加強教育:“農民辛辛苦苦種出來的糧食、蔬菜,有的學生沒吃幾口就倒掉,痛心啊!隨便浪費是不道德的。我們民族要永遠立於不敗之地,就要把勤儉節約、艱苦樸素的好傳統世代傳下去。”
蘇老退居二線後,有機會到浙江故鄉走走看看,回杭州的次數較多。浙江大學是他的母校,更懷有深情。學校對蘇老來訪十分熱情,總想照顧得好些。但蘇老表示不要安排到大賓館住宿,招待所就很不錯啦,為什麼要住賓館?有一次新來的接待人員不知情,安排了賓館,蘇老很不情願,就在那裡僵持很久。我看了,就靠近他講了幾句閩南話。因為蘇老的祖先是300多年前從廈門同安搬到平陽的,他們至今都講得一口閩南話,我是從小在閩南長大的。在不要讓外人知情時,就常跟他講閩南話,我們的心貼得更近了。看到蘇老態度十分堅決,我勸接待人員放棄原先的安排,問題也就順勢而解了。
蘇老雖然來自農村,但又很講究規矩,見過大世面,也容不得一點壞風氣。當秘書幾年後,我也不知不覺地放鬆了要求。有一次到機場貴賓室候機時,我竟然鬼使神差地端著茶杯,在其他首長面前走來晃去。蘇老見了,非常憤怒,馬上喝住我,“坐回去,像什麼樣子?”這一幕我深深地留在腦海裡。還有一次在辦公室沙發上,我不知不覺地把腿翹到邊沿,覺得很舒服,被蘇老看到了,又被狠狠地教訓了一頓。
酷愛讀書學習
成為中國科學院的院士、著名數學家的蘇步青,當然與讀書是緊密相連的。小時候蘇步青讀《三字經》《三國演義》等書,這些書都給他道德規範和智慧。到後來他出書一本又一本,即使是學富五車,年紀大了,讀書看報仍是每天不可或缺的,併成為蘇老終身的愛好。
因組織上幫助蘇老家裝修住所,我才有機會在衡山賓館陪伴蘇老百日。那時每天只有兩人一起相處,早飯後我們都會讀報,但因他眼睛老花,只好讓我給他“講報”:把一些感興趣又好玩的故事講給他聽。一天他疑惑地問我,“你怎麼有那麼多的故事?而且好聽啊!”
我沒想到蘇老會這麼問,好細心啊!住進賓館時,組織上就給我們訂了《人民日報》《解放日報》《文匯報》等報紙。講的故事都是我從報紙上看來的,只不過是事先選好有趣的事,做了準備。其中最引他關注的是破案故事以及社會新聞。自從做這事以後,我的閱讀能力也大有長進,能一下子抓住文章的主要情節。還採用埋下伏筆,再甩包袱等手法,把故事講得跌宕起伏,使他越聽越愛聽。
蘇老晚年仍堅持看報學習
在相處百日的那段時間,蘇老的內心也有些波動。“小王,你也有家,整天陪著我,一天都不休息。那怎麼行啊?”於是做出決定,一個星期放我一天假,回家處理公務和私事。有一次,我夫人到賓館看望蘇老。他說,“你把王增藩送給了我,很感謝你!”夫人順勢接話,“這是應該的,是組織上交辦的,蘇老不必客氣。”其實,在我出差北京100多次中,夫人承擔了全部家務,還要照顧兩個年幼的兒子,困難是不言而喻的。隨後,在一張蘇老與我合影的照片背後,寫下這樣幾個字:“增藩同志,相伴百日,非常感激。書此留念。步青。”這是蘇老對我們一家最好的褒獎。
蘇老養成讀書的習慣是長期形成的。到北京出席全國“兩會”,他每天晚上七時都要收看《新聞聯播》。一坐下來就是半個鐘頭,不許我走動、插話,聚精會神的樣子至今難忘。第二天報紙來了,他感興趣的內容還要叫我重讀一遍。所以蘇老對國內外形勢十分清楚。有時候睡得太早了容易失眠,他就利用睡覺前時間,從書包裡拿出一本隨身攜帶的《求是》雜誌,重溫中央對有關問題的論述,把握大局,思考國家的大事和以後的發展方向。學習改變了他的思路,更多地考慮怎麼為國家做出貢獻。
這時,他終於抓住了一個造福千秋萬代的主題——重視基礎科學研究。一天,他對我說,“我的前半生一直搞純粹數學,直到和青年人一起研究數學放樣,造大輪船,才覺醒過來。”純粹數學的研究是需要的,但人數不需要很多,而且這種工作也不是人人都會做的,大量的應該是搞應用研究,去解決“四個現代化”中的實際問題。應用數學與純粹數學相結合,這是一個發展方向,如計算幾何。不知不覺中蘇老給我普及了一個高深且十分重要的大課題。
1996年國務院批准建立“國家基礎科學人才培養基金”,我才更感受到蘇老和10位科學家的呼籲書,是多麼的迫切!抓好基礎科學的應用,就能早日使我們國家科技興邦,走上了繁榮昌盛的道路。如今再想想蘇老等科學家們的這些呼籲,看看現實中面臨的爭鬥,無不是圍繞優秀人才的培養問題嗎?更覺得蘇老他們所提出的倡議,多麼及時而又很有價值啊!
關心後輩成長
給蘇步青當了兩年秘書,總的感覺就是一個忙字,主要為蘇老服務,但辦公室的事也得兼顧,頭緒複雜,工作量大。當時的客觀情況是,學校不可能給秘書評職稱。因此,還是按照“管理講師”的待遇對待。蘇老看在眼裡,內心略顯不安。
平時蘇老對秘書要求十分嚴格,不許我在外面向有關部門說情,凡是涉及分房子、升職稱這類敏感問題,都不許我插手或轉材料,更不應承給秘書今後任何好處。一天空閒時蘇老主動與我商量:“你的現狀我都看到了,再這樣忙下去,會耽誤你未來。我建議你在這邊工作,同時到中文系兼課,以後升職稱也有個盼頭。”我很感謝蘇老這麼大歲數,還為小輩操心。但也實說了,“現在忙得這個樣子,哪有時間再去兼課?況且離開專業十多年了,能上什麼課呢?”蘇老一邊聽,一邊點頭,顯出對我確有勉為其難的感覺。
王增藩與蘇步青合影,蘇步青留言:“增藩同志:相伴百日 非常感激 書此留念 步青 1995年12月31日”
特別感謝辦公室新就任的王邦佐主任。我1965年畢業,過去將近20年,當然也包括那10年。他問我現在是什麼職稱?“管理講師”,我回答道。他聽了有些著急說,“你趕快寫個情況,我馬上到有關部門去聯絡一下。”很快,我正式的講師職稱就批下來了。在祝賀我的同時,還關照我有空寫點論文,先在復旦辦的教育期刊上發表,這是為以後升職稱打基礎。我和家人都很感激王主任的真心幫助。有一年,學校也非常關心我的晉升問題,特派研究生院袁晚禾教授到市裡開會,專門研究市裡高校一批秘書晉升職稱問題,袁教授向與會領導和到會者推薦我的成績。
之後,我聽從主任建議,便開始收集資料,上升到理論高度,寫出了《蘇步青高等教育的理論與實踐》論文。接著又寫了《謝希德高等教育理論與實踐》一文。經過反覆的修改,我的論文被教育部的《中國高教研究》採用了。謝老也寫了書面材料,證明有些獲獎文章是我幫助起草執筆的。隨著學校關心秘書的力度不斷增強,秘書職稱開始傾向與研究系列掛靠,這一步我算趕上了。秘書生涯繼續延伸,又過去七年,蘇老好像感覺到,我幫助其他幾任校長及辦公室做了大量文字工作,還利用業餘時間寫了專著和論文,成績突出。他說,“在我年逾90之後,你還傾注全部精力來照顧我的健康,使我現在有這樣身體。”他還說,“特別是組織上為裝修我住宿的幾個月裡,你白天黑夜來陪我,置自己的家庭於不顧,使我萬分感激,沒齒難忘。”
在學校和蘇老的大力關心下,我的研究員職稱經過長達24年的奮鬥,終於獲得批准,住房分配問題,也得到了改善和解決。每想到此,一家人都很感激學校校長和蘇老的真心關懷。
熱心廣交朋友
作為一位社會活動家,蘇步青與教師、學生、工人,農民、知識分子都有著廣泛的聯絡,涉及國內外人士。雖然著書立說、教學研究十分繁忙,但蘇老很願意抽空與他們書信來往,還留下不少文字。
1998年蘇步青應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之約,選編《數與詩的交融》,2000年1月出版,這成為蘇老人生最後的一本著作。畢竟已到高壽之年,該書的編輯工作蘇老指定由我操作。接到任務不免忐忑不安,蘇老是著名的科學家,在學術上成就舉世公認,道德、文章方面也堪稱楷模。他有很深的文字功底,詩詞中常有絕妙的佳句,散文更是充滿感情和文采。為蘇老選編書稿,擔心的就是不能真實反映他的一切。蘇老看到我有為難情緒,鼓勵說,“你放手選稿,大膽創新,有什麼困難我就在你身邊啊!”這句話讓我心裡的石頭落地了。加上夫人孫淑琴的鼓勵,包攬所有的家務,兩個兒子長大了,也很支援,幫助抄寫書稿,電腦列印,使這本著作如期付印出版。書中收集蘇老的文章、來往書信、詩詞精選等,將近17萬字。
參觀母校樹立的“臥牛山謠”碑。左一:楊須友校長(1987年平陽縣)
有一位普通朋友周玉甫,是中學的數學教師,愛好詩詞、書法和集郵,正好情投意合。在20年間,他收到蘇老寫的21封信,其中兩封信件是根據蘇老口述由我代筆的。他還收到蘇老兩幅字:一幅是《春雨詩二首》1985年,一幅是《戊辰春重進政協感賦》1988年。蘇老支援他搞集郵,1988年郵電部發行一套現代科學家李四光、吳有訓、竺可楨和華羅庚的紀念郵票。蘇老應邀在紀念封上貼有竺可楨郵票的下方,題寫:“竺公之風,與世共榮”八個楷字,成了周老師集郵裡的珍品。編書時。蘇老指定一定要選上他的兩封來信,並在註解裡寫上:“周玉甫,江蘇省通州市平潮中學數學教師,愛好詩文,常與作者有書信往來。”
在與名人大師的書信來往中,周玉甫的經驗是寫信不能一味地恭維奉承,對詩文要有個人的獨特見解。他給蘇老的一封信就指出了蘇老幾首詩不合律,不入韻的瑕疵。沒想到蘇老不但沒反感,還很快給他回信:“辱蒙指摘拙作平仄不調和出韻之處,深為感激。①、②兩處確實不妥,無可申辯。至於③中指出的‘探’字,根據《辭海》拼音‘tàn’,系仄聲,惟‘讀音tān’則為平聲,恰如北京讀‘眼’為陰平之類。末款所提的末句末字‘愁’系‘秋’的誤植,知承錦注,特此附聞。”書信平易謙遜之情令周老師敬佩!此後他們一來一往,成為了忘年交好朋友。
來自平陽家鄉的楊須友、黃寶珠,與蘇老書信來往頗豐,他們是平陽中心小學的校長。蘇老把自己的經歷寫成《臥牛山謠》,原以為作為母校補壁之用,不料竟然刻成碑文,使蘇老既感且愧矣。在信中,蘇老不忘教育青少年一代,還指出他寫碑文的用意:知識分子處在“東風得意馬蹄忙”的時代,千萬不要忘記祖國;處在敵人侵略祖國的環境下,千萬不要投靠敵人。對我來說,“先當好黨員,再當好教授”。可見蘇老對自己的要求有多麼嚴格!蘇老給他們的覆函,最後署上老校友蘇步青敬上,對母校崇敬之情躍然紙上。
還有一封信,是蘇老致函母校日本東北大學劍持勝衛教授。緣由是收信人曾致函谷超豪院士表達前來探望蘇步青院士之誠意。為了寬慰大學母校校長和同仁們的問候和關切,蘇老特意要我代為起草覆函。他說,“今年我已經98歲了,不能再上講臺為同學們上課。我的心仍然想念著教師和同學。去年我將獲得科學成就獎100萬元港幣,全部捐給教育事業,用以獎勵優秀教師和學生。因為我深知,只有辦好教育,培養優秀人才,方能使國家強盛,人民幸福。”還說,我年老體弱,已不能勝任接待遠方來訪朋友,深感抱歉。蘇老晚年做事,還是那麼清晰、認真。
在慶祝中國共產黨成立80週年時,小學少先隊發起向老黨員送致敬信的活動。蘇老一下子收到了80多封來信,他們寄自河北唐山市光明實驗小學、第二工人新村小學等。蘇老聽我讀了他們的來信,流露出笑容,並囑咐我以他的名義,給每個學校都寫一封覆信,對少年朋友表示衷心感謝。蘇老平時還經常接待來訪的少年朋友,對他們寄予無限的期望。
給蘇步青當秘書,我幹了整整23年,學到許多經驗和知識。雖然很苦很累,但很值得!
文:王增藩/浦江縱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