營地教育在大理:一場實驗,一樁生意

“大理福尼亞”從不缺少追隨者,繼一大批文藝青年和數字遊民後,帶娃的城市中產爸媽在剛剛結束的暑假集體湧向大理,也讓當地的營地教育成為“風口”行業。

貓果營會的相關負責人獅子告訴九派財經,由於國內疫情多發,他們直到6月底才決定辦營,幾乎沒有任何營銷動作就上線了課程產品。出乎意料的是:幾個特色營在一週之內基本都招滿了。

長期與營地教育品牌合作的農場主張波,則更早感受到了大理營地教育的熱潮。暑假前,營會方的諮詢電話將他淹沒,包場、結營、集體用餐,預約時間點總是衝突;營地教育的型別也逐漸多樣,軍事營、美術營、音樂營,甚至是原本專做出國遊學的高階營,也因疫情受限轉而選擇大理。

“2020年我們合作營會大概是五六個,2021全年應該有20個左右。今年初步看只增不減。”張波稱。因看好市場未來,張波主動花費80萬對農場進行改造,以承載更多營地需求。7月份,張波的農場還和高階營地教育品牌雪松營合作,後者包場3周,一天報價兩萬。

事實上,當下發生在大理的營地教育熱潮並非新鮮事物。其起源於150年前的美國,在上世紀90年代進入中國後,逐漸被中產家庭們追捧。近年來,越來越多的人湧入“營地教育”這個千億級市場。

2017至2019年期間,營地教育相關企業註冊同比增速始終在55%以上,該賽道融資數高達36起。《2018年中國營地教育行業報告》顯示,營地教育未來5~10年預計市場規模1290億元。

然而疫情戳破了繁榮的泡沫。招生困難、師資缺乏、行業監管空白......長時間停滯於“小而美”的營地教育遲遲跑不出頭部品牌,難以贏得資本的持續青睞,行業迎來了一波倒閉潮。

企查查資料顯示,全國營地教育相關企業已累計倒閉9000餘家。其中,2020年吊銷登出企業數量1920家,2021年全年新增吊銷登出企業數量2740家。今年以來,這個數字已經達到1601家。

在全國營地教育集體退潮的時刻,大理反倒異軍突起,遍地開花的夏令營搶佔了今年的教育高地。這不由得讓人感到好奇,大理的營地教育有何獨特魅力?又面臨著哪些挑戰?未來又如何破局?

【1】風起:營地教育熱潮湧入大理

鄉野田間,小麥膚色的孩子們呼朋引伴,穿梭在玉米地中;父母三倆成群坐于田埂上觀望,討論的內容總離不開孩子教育,口中蹦出一個又一個新穎名詞:“貓貓果兒”“雲朵兒”“華德福”“菜媽社群”“銀蒼學堂”......

經過數年的積澱,大理周邊以“自然教育”理念為指導的創新學校,成為城市中產家庭給孩子參加各類研學、遊學活動的首選地。這些創新學校的遊學週期從一週到一年不等,可以隨時報讀。

貓果營會正是從創新學校貓貓果兒延展出來的業務之一。據獅子介紹,營會團隊從去年9月份正式成立,目前由6個成員組成,麻雀雖小五臟俱全。從今年6月底至8月,貓果營會的營收接近250萬元,更是在近期獲得了來自小紅書與阿里的融資。

大理營地教育如今的火熱,離不開當地濃厚的創新教育氛圍:這裡有從北上廣前來的創新教育者、大學生、幼教工作者;還有各式先鋒的、實驗性的教育流派。在夏令營高峰期急需人手時,可以快速組建出一支具有教育底蘊的臨時志願者團隊。

“貓果營會自帶的老師比例僅佔整支團隊10%,其它90%全是的臨時招募的人員。”獅子稱。這也意味著,相對於付錢去招聘兼職工,貓果營會所需的人力成本大大縮減。

其次,依託貓貓果兒創新學校10年的積累,貓果營會有著極為精準的目標使用者,獲客成本相對較低,同時使用者黏性極高,復購率接近80%。由社群產生的裂變,又能源源不斷地帶來新使用者。

上述原因使得貓果營會的毛利率能保持在50%以上,超出了營地教育行業平均值10-20%。相比之下,老牌的遊學機構世紀明德2015-2019年上半年的毛利率,分別為34.05%、25.63%、26.39%、25.13%和24%。

一門好生意招來無數青睞者。

有著“創新教育”、“教育前沿”等標籤加成,彩虹王國、雲朵、美森特等創新學校紛紛拓展夏令營業務,並將各自的教育理念糅雜其中,一場營地教育百團大戰在今夏迸發。“對於創新學校來說,營會幾乎是救命稻草。”獅子聳了聳肩,在此之前,貓果兒老師的月收入在5000、6000元左右,今年才漲到了10000元。

除了創新學校,那些大理帶娃旅居的家長們,也成為推動大理營地教育的主力軍。

從2015年開始,Robin帶著孩子在大理就讀創新學校,同時也為大城市來大理的家庭提供在地遊學服務。“那時候,大理的夏令營還相對小眾,主要面向一些中產家庭。”

改變發生在2021年前後。雙減政策加上疫情的釋壓,大理的山崗上、農場裡到處都是夏令營的身影。每逢寒暑假,Robin的朋友圈總會大量冒出冬夏令營的文案廣告,大多是移居大理的父母所發。

“從觀感上看,粗略估計有大幾十家夏令營。”Robin說。光是今年暑假,Robin就前後帶過4批夏令營。

跨行業從事營地教育的人,也將第一站選擇在大理。教培機構、旅行社、客棧、民宿、戶外露營地品牌、頂著教育者title的個人網紅……“感覺現在什麼人都可以來大理的營地教育中分一杯羹。”有從業者告訴九派財經。

【2】熱捧:中產們追逐的“新奢品”


入局者依舊紛至沓來的原因很簡單,當下營地教育仍是一片藍海。

伴隨一批中產家庭的迅速崛起,80%新一代家長更加關注孩子的身心健康與全面發展。成績卷之外,焦慮的中產家長需要給孩子更多的成長需要和觸點,而最佳的補充方式便是營地教育。

營地教育在大理:一場實驗,一樁生意


製作果醬、戶外搭建、騎馬射箭、環洱海騎行、上山採菌子、進村學扎染、泥地衝浪......看著宣傳手冊上花樣專案,上海爸爸馬傑迫不及待地按下了支付鍵,斥萬元巨資為孩子報名了為期10天的大理夏令營。

“夏令營價格不菲,卻非常搶手。同行的家長中,甚至有人為孩子接連報了4個夏令營,花費近4萬元。”馬傑告訴九派財經,如今的大理夏令營無疑成為中產父母們爭相追逐的物件、社交場中的硬通貨。

大理旅遊群裡,每隔一段時間就會蹦出夏令營招生推文,有的家長還會分享種草和踩坑指南;小紅書上,關於大理夏令營的筆記更是多達1200+篇,評論區主要圍繞“哪家夏令營價效比更高”、“哪家更適合我家小孩”展開討論……

而在大理內部,率先感知到這股熱潮的是,作為大理晴雨表的——民宿行業。

這個暑假,本地的客棧老闆王強眼見著自家房價從200元上升到了1200元。大理部分家庭式小區的月租價格更是從平時的2500—4500元,暴漲到13000—15000元,溢價接近5倍。

客棧內,拉著大包小包的摩登家庭早出晚歸、小女孩從一身白裙到沾滿泥土,王強一問才知:他們都是報名了大理的夏令營。這夏令營究竟有何魅力?作為一名4歲孩子的爸爸,王強也決定一探究竟。

在一番調研後,結果讓他感到失望。五六天時間,七八千的開營費,理念大概都是傾聽自然聲音,解放孩子天性。營地內容逃不過:上山徒步,溯溪玩水、下田地玩泥巴。

“理念包裝都很好,就是價效比不高。夏令營憑什麼賣到上萬塊的價格?”王強提出了他的不解。

獅子也承認,貓果營會平均8800元/周的費用,是包括自己在內的大部分家庭都負擔不起的。可即便如此,這樣的價格在行業中也只能算中游,更高階營地教育的雪松營,三週下來的費用是38000元。大理當地的高階酒店、民宿,也會提供一些定製化的夏令營服務,費用一天兩千元。

《紐約時報》曾在一篇題為《夏令營的新經濟學》的文章中提到,“美國傳統的本土夏令營已經更多成為一種奢侈,即使對於很多中上收入的家庭來說都是如此”。

而如今,“燒錢”同樣成為大理營地教育的關鍵詞。


【3】現實:師資與監管雙雙缺位

無論外界對營地教育爭議如何,眼下,大理的營地教育從業者面臨更為急切且嚴峻的問題:去哪兒找到營長?


對於夏令營來說,一位優秀營長的重要性不言而喻。一名美國營地專家曾說過這樣一句話:只要有好的輔導員,我可以在停車場、可以在一片水泥地上搞一個優秀的夏令營。


在獅子看來,合格營長需要具備多方面能力:除了必須深度瞭解所在營會的教育理念外,還要具備專案管理能力,包括課程產品的設計、營銷,團隊、客戶的管理。“一個成熟營長能為團隊帶來的收益將近150萬。”獅子說。


從全國範圍內來看,好營長几乎都是稀缺資源。與國外由相關政府部門和學校,為營地教育培養從業人員不同,國內的營地教育培養體系幾乎是缺失的。


“現階段,營長更多靠營會方自己培養。”獅子稱,營長就職貓果營會前,需在貓貓果兒全日制學校內從事一段時間的教育工作。在這期間他得將重要教育類的書籍閱讀一遍,在營長之間進行分享、解析。因此,單是時間成本,貓果營會培養一個營長就要半年以上。


這樣的速度顯然不夠支撐日益增長的需求。以當下行業1:6的營地平均師生比來看,目前只有3個營長的貓果營會在某些方面顯得力不從心。


營地教育在大理:一場實驗,一樁生意


此外,對於營會方來說,費勁心力培養的營長也有被挖角或離開的風險。上一個從貓果營會離開的營長,一度引發大理夏令營市場的瘋搶。“對方給出的條件頗為豐厚,談合夥人、聊金額分成和股份。沒辦法,因為各家實在太缺人。”獅子稱。


更令獅子這類從業者感到擔憂的,是懸掛在頭頂之上的“達摩斯克利之劍”。


“猶如20年前的英語培訓市場、10年前的學科輔導市場,夏令營行業現在也如此:主管單位不明確、沒有像ACA(美國夏令營協會)這樣的行業組織,也沒有領導品牌。”老牌營地教育企業世紀明德,其創始人王勇曾在2013年接受採訪時表示。


時間來到2022年,這一情況在當下的大理依舊沒有改變。監管的空白給營地教育留下了疑問:哪些限制會變?又會在哪個時間點變?


現階段,從業者對許多問題都有著不同看法,但唯一取得共識的一點是:“安全對營地教育來說,是生死問題。”


“事故一旦發生,對營會方和整個行業,都會造成不可逆的影響。結果就是,大批沒有資質的從業者被清出。”張波稱。在野生網紅景點龍漕溝7死8傷事件之後,無論是從業者還是平臺、政府,都對戶外探索更加謹慎。


就在不知不覺中,利劍已經下移了一寸。半個月前,大理蒼山保護升級了,未來從業者很可能要面對一個問題:大理的溪流、山川,不能成為夏令營踏足之地。這對主打感受自然的大理營地教育無疑是毀滅性打擊,而帶孩子離開大理外出研學會加大成本。

【4】疑問:生意還是教育

危機暗藏,留給大理營地教育的時間不多了。從業者內心的標準開始模糊、鬆動:營地教育該是教育還是生意?是賺快錢還是堅守行業賭一個未來?

在大理夏令營的相關帖子上,Robin總能看到一群身穿特色服裝、打卡拍照的孩子。每當這時,Robin腦海中又會冒出一個疑問:這些孩子真的需要穿各種服裝去拍照嗎?

“活動內容並非依照孩子年齡和發展需求,而是按照市場的喜好去設計、安排,目的是透過一些好看的照片或者包裝宣傳,形成溢價。”Robin稱。

張波同樣發現,在接待部分由旅行社組織的夏令營時,活動永遠是清一色的網紅扎染、騎行洱海、上山採菌子......組織方只負責將時間安排滿,並不需要考慮是否對孩子的教育和學有意義。甚至,帶隊老師還會在一旁指著孩子說,“我跟你說什麼來著?你怎麼記不住?”

“遊大於教的夏令營很多,經歷過的其實一眼能看出。”張波稱。據另一名業內人士透露,不少夏令營掛名“研學”,但與旅遊無異,收費卻比旅行社高出一半、甚至一倍。

“營地教育首先得是教育,其次才是生意。”來到大理前,獅子是成都一所教培機構的校長,一年到頭關注的只有業績和成交率。他將那段時間稱為“灰暗”且“苦痛的”。

在來到大理後,新的教育方式讓他明白:“我們的教育不單單是為了成年人。”獅子堅信,“夏令營能影響到這批參與的孩子。”

改變體現在很多細節裡——有潔癖的孩子開始動手抓起地上的泥土;有的孩子在觀測花草、昆蟲之後,明白了什麼叫生命;還有孩子透過叢林徒步,學會了烹飪技巧......正如美國著名作家、生物學家Rachel Louise Carson所說,“那些感受大地之美的人,能從中獲得生命的力量,直至一生。”

營地教育在大理:一場實驗,一樁生意

成年人也能在這樣的教育中有所感悟。在與雪松營的合作中,張波在朋友圈如此寫道:“很遺憾小時候沒有參加過這樣的營,但很幸運,人到中年能有所經歷。”

在參與雪松營會時,有孩子對取飯的先後順序提出了質疑。導師並沒有說出以“這是規矩”四字,而是提出在晚餐後全體開一個集體會議,讓質疑的同學把意見提出來,由在場的其他人和老師辯論解答。

“這樣的尊重難能可貴,他們是把孩子當成一個人。”在張波看來,像這樣有質量、能被家長真正認可的夏令營,它的前面才是一片藍海。“迴歸教育,才是破局點。”張波磨拳擦掌,準備投身於這股教育熱潮中去。

但也有人不以為意。“你真的認為,家長將孩子帶到夏令營,僅僅關心的是孩子教育嗎?”王強反問道。

在觀察過這些家庭後,王強得出了一個結論:孩子是最忙碌的。除了要每天參與夏令營活動外,他們通常被家長要求,上完2小時的網課後、寫完1小時的課外作業後才能出門。

儘管家長對夏令營帶來的效果抱有不同期待,但他們大體目的相同:甩娃。

九派新聞記者 郭梓昊

受訪者供圖

【來源:九派財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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