楠木軒

春秋五霸的用人之道:趙衰屢建功勞,晉文公卻為何長期虧待他?

由 端木泰華 釋出於 經典



本期話題在外流亡19年後,晉文公終於返國執政。一人踐祚,雞犬升天,跟隨文公流亡多年的功臣集團都在翹首以盼的,等待著文公的封賞。可是曾經在爭取秦國援助的外交談判中為晉文公立下汗馬功勞的功臣趙衰不但沒有獲得在中央擔任高職的機會,反而被晉文公遠遠地發配到了太行山以南的原縣去做縣長。究竟晉文公為什麼要這樣薄待趙衰,這個任命背後藏著怎樣的玄機呢?


晉文公執政之初,趙衰在晉國的官僚體系中究竟居於何種地位?司馬遷在《史記·趙世家》中寫道:
“重耳為晉文公,趙衰為原大夫,居原,任國政。文公所以反國及霸,多趙衰計策。”——《史記·趙世家》

在這裡,司馬遷的敘述又一次出現了荒腔走板的失誤。原邑遠在太行山以南的河內,距離晉都絳邑路程頗遠。假設趙衰此時主持國政,他自當身在國都,怎麼可能被遠遠兒地發配到原邑去呢?
遠離國都而能遙秉朝政的例項,歷史上有沒有呢?
也有,比方說曹操。曹操執掌東漢政權的時候就曾長年定居鄴城,遙控遠在許都的漢獻帝。但你能想象趙衰有這麼大的能量,遙控得了晉文公嗎?

趙衰在什麼時候,又為什麼去了原邑?《史記·晉世家》載:
“(晉文公四年,公元前633年)於是晉作三軍。趙衰舉郄縠將中軍,郄臻佐之;使狐偃將上軍,狐毛佐之,命趙衰為卿;欒枝將下軍,先軫佐之;荀林父御戎,魏犫為右:往伐。冬十二月,晉兵先下山東,而以原封趙衰。”
這段短短的文字記載中出現了兩處失誤:
首先,晉國實行的是軍政一體的政治體制,軍隊的高階將領也同時是政府的領導人。從公元前633年被廬閱兵作三軍六卿起,三軍的正副長官便一直是政府的執政卿(當然,執政卿的數量並不固定為六人,此後晉國一度擴編三軍為五軍,則執政卿由六位增至十位)。
上文明明已經清晰地羅列了第一屆晉國六卿的名單:
中軍將:郄谷 中軍佐:郄溱
上軍將:狐毛 上軍佐:狐偃
下軍將:欒枝 下軍佐:先軫

當中沒有趙衰的名字,可司馬遷仍固執地認為趙衰此時就是主持國政的大臣,於是硬生生地在六卿人選中插入一句“命趙衰為卿”。
不登三軍將帥之位而被任命為卿,在晉國的歷史上我只看到過僅有的一例。《左傳》載:
(公元前627年)反自箕,襄公(中略)以一命命郄缺為卿,復與之冀,亦未有軍行。——《左傳·僖公三十三年傳》

公元前627年,下軍大夫郄缺被晉文公的兒子晉襄公任命為卿,這時五軍十卿中的上軍將和新上軍將其實是出缺的,但襄公沒有將這兩個職位中的任何一個實授郄缺,郄缺頂著空名,做了一個指揮不了軍隊的散卿。
這個特殊的安排背後有深刻的原因:郄缺的父親郄芮曾經是晉惠公夷吾和晉懷公子圉的心腹,在晉文公即位之後發動過對晉文公的刺殺行動,失敗受誅,所以文公父子對郄缺的忠誠有所保留,不敢輕率地授予他兵權。
但用這個特例來比附被廬之搜時趙衰的處境並不合適,被廬之搜的時候三軍六卿滿編滿員,且趙衰和晉文公又有連襟之親,他顯然不同於後來的郄缺。
趙衰是否任卿,真實的情況是這樣的:
及使郄縠將中軍,郄溱佐之。使狐偃將上軍,讓於狐毛,而佐之。命趙衰為卿,讓於欒枝、先軫。使欒枝將下軍,先軫佐之。荀林父御戎,魏犫為右。
——《左傳·僖公二十七年》
被廬閱兵時,晉文公確曾有意命趙衰出任下軍主將,但趙衰主動將這個位置讓給了留守大臣欒枝。這一點,《國語》的記載也可作旁證:
公使趙衰為卿,辭曰:“欒枝貞慎,先軫有謀,胥臣多聞,皆可以為輔佐,臣弗若也。”乃使欒枝將下軍,先軫佐之。
——《國語·晉語四》

無論趙衰此時讓出卿位的動機是什麼(關於他的動機問題,我們將在下文中進行分析),但事實都一樣,那就是趙衰並未在公元前633年登上執政六卿的位置。

其次,司馬遷說“以原封趙衰”,意思是原城是趙衰的封邑。可楊伯峻先生為《左傳·僖公二十五年傳》作注的時候卻說原邑此時並非趙衰的封邑,而是直屬於國君的縣邑,趙衰不過是擔任了原縣的縣宰而已。究竟他倆誰說的是事實?
我個人傾向於贊同楊伯峻先生的意見。原邑是公元前635年由周襄王賜予晉國的領土,這座城邑在晉國的歷史上很可能經歷過由縣邑到封邑的歸屬變化。《左傳》記載:
(公元前632年)二月,晉郄縠卒。原軫將中軍。——《左傳·僖公二十八年傳》

“原軫”也就是“流亡五大臣”之一的先軫。《左傳》此時稱呼他為“原軫”,意味著原邑被賜予了先氏家族,所以先軫才能以封邑為號。晉文公要封賞先軫,只能拿出公室直接掌握的土地,而不可能將別家大夫的封邑轉賜與先軫。
因此,公元前635年趙衰出任“原大夫”只能被視作受任原縣縣宰,而不能認為是獲封原邑。
到公元前596年,先軫的曾孫先糓勾結赤狄侵犯晉國,先氏家族遭到族滅,原邑也被晉君收回。收回的原邑後來又被晉君賜予了趙衰之子趙同——故《左傳》稱其為“原同”——輾轉兩次易手後,原邑才終於成為了趙氏的家族產業。
《國語》徑呼“趙衰”為“原季”,或是因“原同”之稱而致誤,或是趙氏後人對先祖的追尊。

公元前635年,原邑剛剛被併入晉國的時候,為何任命趙衰為首任原縣縣宰?《左傳》說,這源於勃鞮的建議:
晉侯問原守於寺人勃鞮,對曰:“昔趙衰以壺飧從,徑,餒而弗食。”故使處原。——《左傳·僖公二十五年傳》
這段話的意思是,晉文公向勃鞮徵詢意見,第一任原縣縣宰由誰出任為好。勃鞮提醒文公,趙衰作為流亡大臣的一員,頗有功勞,此時卻還未獲獎掖,不如讓他出任原縣縣宰。勃鞮是不是真的出於酬報功臣的好心才建議讓趙衰出任原縣縣宰的呢?我以為未必。《國語》載:
胥、籍、狐、箕、欒、郄、柏、先、羊舌、董、韓,實掌近官。諸姬之良,掌其中官。異姓之能,掌其遠官。——《國語·晉語四》

這段記載非常重要,因為它簡明扼要地勾勒出了晉文公初政之時晉國的權力結構特徵:官分三等,中央政府由胥氏、籍氏等11家世襲貴族聯合執政,尚未分宗的公室子弟則留在宮廷中負責國君的親近事務。擠不進這兩個名單的官員才會被任命為地方官吏。《左傳》載:
(公元前635年)趙衰為原大夫,狐溱為溫大夫。——《左傳·僖公二十五年傳》
作為留守大臣之一的勃鞮向晉文公舉薦趙衰出任原縣縣宰,等於將他放逐出國都,排擠於11家貴族之外。
需要特別說明的是,趙衰之所以遭到排擠,與他的姓氏無關。因為據《風俗通》的說法,執政11家貴族中的柏氏(也稱“伯氏”)與趙氏同出嬴姓,也是異姓貴族。趙氏不能享受與柏氏相同的待遇,怪只能怪趙氏家族在晉國政壇的根基太淺。

原縣鄰於溫縣。與趙衰同時被任命為溫縣縣守的狐溱是流亡功臣、上軍主將狐毛的兒子。趙衰本是追隨晉文公流亡國外的功臣集團中的一員,身份同於狐毛。可此時論功行賞,卻要降格一等,只能享受與狐氏家族的兒子輩相等的待遇,趙衰在晉國朝廷中是個什麼分量,再沒有比這更真實的寫照了。

從上述分析不難看出,《史記》對公元前635年前後趙衰在晉廷的地位缺乏準確的描述。司馬遷的認識之所以偏差這麼大,原因很可能是受到後世晉國文獻的影響。
因為趙衰的兒子趙盾曾經擔任晉國的中軍元帥長達20年之久,趙氏在那以後的很長一段時間內都是晉國首屈一指的政治豪門。後人揚眉吐氣,自然要極力歌頌先祖的功勞。而旁人追憶前史,又不免因趙家的煊赫聲勢而混淆了視聽,拔高了趙衰的歷史地位。
比如《左傳》記載,趙衰去世的一個世紀後,晉國大臣叔向回憶文公一朝政治時說:
“我先君文公,狐季姬之子也,有寵於獻;好學而不貳,生十七年,有士五人。有先大夫子餘(趙衰)、子犯(狐偃)以為腹心,有魏犨、賈佗以為股肱。”——《左傳·昭公十三年傳》

在叔向的“記憶”裡,趙衰不但是晉文公的心腹大臣,而且是排名超越狐偃的天字第一號心腹大臣。從文公初政,狐偃任上軍副將、趙衰任原縣縣宰這尊卑懸殊的任命看,叔向所言顯然並非事實。
可狐偃之子狐射姑後來因與趙衰之子趙盾爭奪中軍元帥一職失敗,被迫逃亡國外,狐氏家族從此沒落,剩下趙氏一家獨大。
兒子們的勝負反過來影響到老子們的歷史地位也跟著掉了個個兒。這樣曲解前史的謬誤被司馬遷寫進了《史記》,直到今天仍然對歷史學界的晉國史研究發生著負面的影響。
比如2015年出版,由李孟存、李尚師二位先生合撰的《晉國史》就還囿於《史記》的見解,認定趙衰是晉文公集團中僅次於狐偃的“二號人物”。

一人踐祚,雞犬升天。趙衰在文公初政、論功行賞的時候遭遇瞭如此不公平的對待,與他有連襟之誼的晉文公為什麼不站出來說句公道話呢?
我認為這裡頭可能有兩方面的原因:
首先是追隨晉文公的功臣集團離開晉國的時間太長了,而他們留在國內的家族成員又曾遭到過前任晉君即晉懷公子圉的殘酷清洗。
雖然這些人忠心耿耿,但他們對晉國政壇的影響力相對有限,比不上國內的留守大臣們。在利益分配時不向留守大臣做出適度傾斜,晉文公難以穩定政局,尤其難以有效地控制軍隊。
其次,原縣和溫縣雖然遠,但從地緣戰略上看,卻是晉軍南下太行,通向王畿的咽喉要道。晉文公要稱霸天下,就必須接過齊桓公那杆“尊王攘夷”的大旗。而只有牢牢控制住東周王畿,晉國才有資格舉起這面旗幟。
既然原縣、溫縣如此重要,晉文公當然得委派兩位政治忠誠、精明幹練的大臣坐鎮兩地。所以勃鞮提名趙衰出宰原縣,雖然明曉得他可能有排擠趙衰,為留守大臣騰地方的私心,晉文公還是順水推舟地同意了。

參考文獻:
白國紅《春秋晉國趙氏研究》
瀧川資言《史記會注考證》
李孟存、李尚師《晉國史》
楊伯峻《春秋左傳注》
徐元誥《國語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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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晉公子
排版|奶油小肚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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