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9年7月份,濟南的高肇甫先生,給身在北京的周恩來寫了封信。信的內容很簡單,就是兩點:
第一:告訴周恩來,這麼多年來高家人生活得不太如意,言下之意是想進京求職;
第二:向周恩來訴說母親對他的懷思之情。
其實對於這封信,高肇甫是想了許久後才敢動筆的。他不確定,已經身居要職的周恩來,是否還記得他們高家。畢竟周恩來和高家已經有近30年沒聯絡了,畢竟父親高亦吾只是他的小學老師。
但高肇甫顯然又不得不這麼做,因為父命在上!
8年前春節剛過,父親高亦吾臨終前曾非常正式地把全家人都叫到身邊,交代後事。對兒子高肇甫,老爺子只交代了一句話:
你日後可去找周恩來,什麼時候去他都會很好待你。要記住,聽他的安排,跟著他不會走錯路。
話畢,60歲的高老爺子才肯嚥氣。
自從患上腦膜炎後,老爺子說話就不太利索了。但最後這兩句話,全家人都聽得很真切。此時,高肇甫才知道:整整21年了,父親仍然沒有忘記那個在課堂上喊出“為中華之崛起而讀書”的學生。
圖:高亦吾
多年後的今天,我們再來看老爺子這兩句遺言,其實有兩點在當時來說是不太尋常的:
第一點:老爺子這話是在1941年春天說的,當時是日本人最猖獗的一段時間,周恩來的名字長期在日本人懸賞捉拿的名單上掛著。他的將來會怎麼樣?誰也不知道。但老爺子那時候就料到了,將來有一天,自己這個弟子一定會有出息,作為老師他篤信這一點。這種眼力,不尋常。
第二點:老爺子最後一次和周恩來見面,是1920年周恩來在天津讀書時,到他說這話時兩人已經是21年不見,但他卻對兒子說“什麼時候去他都會很好待你”。那樣的亂世裡,多少骨肉親情都被辜負了,難道真的會有不因歲月改變的師生情嗎?老爺子篤信這一點。這種相信,不尋常。
既然父親都這樣交代了,那高肇甫自然只能照辦。只是在接下來的8年裡,高肇甫真的不太有機會能找到周恩來。因為多數時候,他只能在各種報紙上看到周恩來的訊息。
直到1949年7月,大局已定,高肇甫知道周恩來在北京了,才寫信給他。在他看來寫這封信就是為了完成父親的心願,至於對方會不會回,自己能不能進京工作,他都是不確定的。
不久,他收到了周恩來的回信,內容概括下來就是4個字:
來京一敘。
高肇甫到達北京已經是數日後了,一進京其實他就後悔了,他覺得自己不該來,原因是:周恩來太忙了。
接待高肇甫的是一位姓楊的秘書,他給了高肇甫50塊錢,還拿了一身中山裝給他換上。並告訴他這都是周總理的安排,只是總理現在太忙了,還騰不出時間來見他。這一等又是數日,直到有一天楊秘書打電話給他,稱總理終於有時間了,讓他趕緊到西花廳來。
就這樣,高肇甫終於見到了總理,因為緊張他甚至一度說不出話來。而周恩來聽到恩師已經離世的訊息,淚流滿面。對此,高肇甫是沒有預料到的。他不清楚總理為何對父親有這麼深的感情,在他看來老爺子不就是一個小地方的窮酸老師嗎?
在接下來長達3個小時之久的談話裡,基本上是周恩來在回憶,而高肇甫扮演的角色是一個聽眾。正是因為這些點滴的回憶,高肇甫才明白了,為何父親會留下那樣不尋常的遺言。
圖:周恩來
高亦吾是濟南章丘人,1881年出生於一個頗有名望的家族。他是一個奇才,12歲時就讀完了四書五經,16歲就進入了山東高等學堂歷史系。
那時候學歷史的年輕人,多數都是“兩耳不聞窗外事”的,但高亦吾不一樣。他加入了同盟會,組織同學們成立了詩社,只要有空他就帶著同學們走上街頭演講,號召大家一起反清反帝。
這樣的學生濟南當局肯定留不得,於是高亦吾成了抓捕物件,不得已之下他從濟南逃到了東北奉天,在奉天省官立東關模範兩等小學校當歷史老師。這一年是1909年年末,高亦吾28歲。
教一群小學生,對飽學的高亦吾來說,顯然是小菜一碟。唯一讓他覺得不快的是,在這所小學他沒辦法再大談救國之道,這些十幾歲的孩子聽不懂、或者說也沒什麼興趣聽。
直到一年後的秋天,他在課堂上認識了一個帶著南方口音的男生:12歲的周恩來。有時候生活就是這麼有意思,它會以一種當事人想不到的方式,給執著追求理想的人一些特殊的獎勵。周恩來的到來,就是生活給高亦吾最大的的獎勵!
其實剛入學時,周恩來就聽學長們說起過:咱們學校的歷史老師是個奇怪的老師。他在光緒末年就剪掉了長辮子,上課時不穿長衫,永遠是洋裝革履。而且每次講課都愛跑題,不管開始講什麼內容,最後都能扯到反帝反封建之類的革命上去。
雖然早就做好了思想準備,但當週恩來真的來聽高亦吾的課時,還是被震撼到了。激昂的語調、沉痛的話題,一句一字都紮在了周恩來心裡,這些東西是他在老家的私塾從來沒有聽說過的。
多年後,周總理仍然記得有一堂課,高老師說的是黃花崗七十二烈士的,那一堂課他和很多同學都聽哭了……
高亦吾講得神采飛揚,周恩來聽得義憤填膺。而且聽完之後,周恩來還總是找到老師,問各種問題。不久後,高亦吾用這樣一句話來形容周恩來:
他是我執教以來碰到的最好學生。
高老師這樣說顯然不只是因為周恩來成績好,而是出於一種知己式的欣賞。他沒有想到,在這樣一個小地方的小學,能遇到一個聽得懂大道理的孩子。
從那以後,高亦吾會給周恩來講他自己的事:講他當初在濟南搞革命時做的那些大事;講他因為搞革命,連累母親被下了大獄;講他希望將來有機會,還能繼續幹革命……
有時候兩人聊得太晚了,高亦吾就留周恩來在家裡吃飯、在家裡住下。他知道周恩來是剛剛從淮安出來,一直借住在四伯父家裡,每天只有幾個銅板吃飯,所以每次做了什麼好吃的,他都要給周恩來備上一份。
小小年紀的周恩來,雖然聽得懂高老師說的這些大道理,卻並不清楚自己能做些什麼。直到1911年,辛亥革命爆發,高老師帶著學生們一起走上街頭、廣場,他振臂高呼:
韃虜不除,民國不立,四萬萬炎黃子孫誓不罷休。
看著熱情的學子,看著不顧危險的老師,這時候的周恩來才突然理解了他。回到學校,他做了一件讓高亦吾沒想到的事:
剪掉了長辮。
就這樣,周恩來成了學校裡第一個剪掉長辮子的學生。至此,東關模範學校裡奇怪的就不只是一個姓高的老師了,還有一位姓周的學生,兩人都是短髮。
圖:周恩來
正是因為受到高老師的影響,在數天後,周恩來“一鳴驚人”。
那天是一節修身課,上課的是學校的魏老校長。一時突發奇想,他問了大家一個這樣的問題:
請問諸生為什麼而讀書?
學生們給了他很多回答:
為明理而讀書
為做官而讀書
為吃飯而讀書
為掙錢而讀書
這些回答都是再正常不過的,魏校長覺得他們說得挺好。同學們如此踴躍,但一向愛發言的周恩來卻坐在一邊沒有說話。魏校長於是刻意點名,就是這一天周恩來說出了:
為中華之崛起而讀書!
這一年,周恩來不到13歲。一個13歲的孩子,能說出這樣的話?老校長根本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帶著疑惑又問了一次:
你再說一遍,為什麼而讀書?
答案還是一樣的。“為中華之崛起而讀書”9個字,鏗鏘有力。過了許久,老校長說了這樣一句話:
有志者當效周生!
周恩來在100多年前說的這段話,成為了一代人的座右銘,直到現在這個片段仍被選錄在語文課本中。
後來很多人都覺得奇怪,為何一個小學生,會有這樣的想法,而且後來的幾十年,他會用一生去踐行當年說過的這句話。原因,其實我們可以從高亦吾身上找到。有時候,一個老師對孩子的影響就是一生的。
此後,周恩來成了全校的名人。這一年的10月份,入東關模範學校的第二年,周恩來寫了一篇名為《東關模範學校第二週年紀念日感言》的作文,其中有一節是這樣的:
師之口講指畫,友之朝觀夕摩,何為為吾相切而相劘?非即欲吾受完全教育,成偉大人物,克負乎國家將來艱鉅之責任耶?……
這是周恩來儲存下來最早的一篇文章。不知大家讀到這段文字,是否能相信這是一個不滿14歲的孩子寫的?
“成偉大人物”在那時,就已經成為了周恩來的人生追求之一。至於何為“偉大人物”,當時小小年紀的周恩來在後一句話裡,是打了一個問號的。而在多年後,他活成了無數國人心中偉大人物該有的樣子。
對於這篇作文,當時國文老師給出的評價是:
教不如此不足以言教,學不如此不足以言學,學校不如此不足以言學校,文章不如此不足以言文章。
這樣的評價,不可謂不高。
不久,這篇作文被上海進步書局和大東書局兩大書局同時當成了範文,出版給全國學生看。一直以來,很多人認為周恩來的優秀是從南開開始的。但從這篇作文來看,時間要更早。
兩年後,因為四伯父工作的調動,周恩來要離開奉天了,32歲的高亦吾萬般不捨。他想送學生一件禮物,聽說已經有老師送了詩、畫等。他不想和別人一樣,所以提筆送了周恩來兩個字:
翔宇
這兩個字,就這樣成了周恩來的字。
接下來幾十年裡,周恩來給人寫信時,基本上都署名“翔宇”。翱翔於宇宙,高老師這兩個字取得很大氣,周恩來看完高興得很,也班門弄斧,回贈了老師這樣幾個字:
同心努力,前程萬里指日登!
圖:周恩來
此次分別後,周恩來和高老師就很少見面了。高老師在奉天沒幹幾年,就去了北平,在一個公署任職。
而周恩來,則如願地入南開學校讀中學。期間,他曾留學日本,後又回到南開繼續念大學。雖然在整個讀書生涯,他都很窮,但卻十分活躍。他在天津辦覺悟社,帶著同學們走上街頭,這些當年高老師年輕時做過的事,他也全部都做了。那時候的天津教育界,都知道南開有個姓周的學生,膽子大得很!
一個在北平,一個在天津,周恩來再見到高老師時,是他去北平組織學生活動時。師生再見面,高亦吾只叮囑了一句話:
你在天津創辦的“覺悟社”轟動京畿,據傳你的名字業已在冊,當局聲言要捉拿一切成員,你千萬務必當心!
高老師能說出這番話,周恩來其實是頗為驚訝的,原來這些年老師一直關注著自己的動向。
但在當時的周恩來看來,他現在做的這些事,其實就是和老師10年前在濟南做的事是一樣的。當時老師都敢做,他又有什麼好害怕的。而對高亦吾來說,他是真的擔心,畢竟執教這麼多年來,周恩來是他最好的學生。
回到天津後,高老師的話果然應驗了。1920年1月29日,周恩來等20餘人因抵制日貨、抗議軍警而被天津當局逮捕。
這事傳到高亦吾耳朵裡後,把他急壞了。當時他正在北平公署任職,也就是說他也是政府的人。
39歲的高亦吾,此時上有老母親需要養活,下有一雙兒女需要照顧。這時候如果出手幫周恩來,無疑是要丟飯碗的。但他沒有猶豫,直接趕到天津,要幫一幫自己的好學生。
這個曾經一身傲骨的讀書人,當年自己被追捕的時候,都從來沒有認過慫,如今卻為了一個只教了兩年的學生四處求人。這在我們現在看來,顯然不太容易理解。但在當時,面對周恩來這件事,很多老師都做出了和高老師一樣的選擇。
這些老師裡有能說得上話的教育名流,如南開大學校董嚴修、校長張伯苓;也有像高亦吾這樣的普通老師,如南開體育老師韓慕俠,這位武藝高強的韓老師,甚至跑到了省長辦公室和省長理論。
為何這些人都願意為一個窮學生去求人?筆者認為,這種偏愛其實很大程度上並非因為私交,而是那時候他們已經在周恩來身上,找到了大中華年輕人該有的樣子。
在所有人的努力下,1920年7月17日,周恩來等人被放了出來。這次事件,讓周恩來由天津名人,變成了全國名人。
出獄後,周恩來與高亦吾再次相見了。這次相見的氣氛註定是悲傷的,因為此時的周恩來已經意識到了搞革命是一條怎樣艱辛的路;而驚魂未定的高亦吾,也明白這個學生將來的路不會好走。
這一年,周恩來揮淚告別恩師,登上了“波爾多”號赴歐洲留學。這一年,距離他喊出那一句“為中華之崛起而讀書”,過去了9年多。
這次見面,是周恩來和高亦吾最後一次見面。在那樣的烽火歲月裡,師生倆的命運其實都被歷史裹挾著。
圖:周恩來
高亦吾丟了在北平的工作,回到了濟南,在省建設廳任職。後因戰亂,又回到了章丘老家,這段時間他的生活變得異常艱難。
但在此期間,他拒絕了很多工作,拒絕的理由在當時很多俗人眼裡,挺“傻”的。
他拒絕縣長郭德夫的邀請,原因是:郭德夫是個親日派。
他拒絕去某公署當秘書的肥差,原因是:公署主人有當漢奸的嫌疑。
別人都不理解,一個窮酸讀書人,怎麼就這麼多窮講究。對此,他就是一句話:
國家蒙難,民不聊生,替敵效勞,實愧堂堂華人國民!
這個話,和當年周恩來在作文裡寫的內容何其相似。所謂知己,大概就是從價值觀的相似開始的。
此後,為了生計的高亦吾自己想辦法,用多年攢下來的錢,在濟南開了一間學館教書。錢雖然賺得不多,但在他看來,至少這錢賺得乾淨!
在接下來的21年裡,直到高老師病逝,周恩來都沒有找到機會去章丘看看他。但在外時,周恩來從來沒有忘記過恩師。
1936年,周恩來因西安事變的事,見到了張學良的秘書陸廣勳。周恩來知道陸廣勳認識高老師,便當場詢問起恩師的狀況,聽說對方也不知道時,周恩來說了這樣一番話:
讀書期間,我對高老師的印象最深,受其影響最大。可以說,假如我少年時代沒有恩師的栽培,就沒有我個人的今天!
這話陸廣勳印象很深,他沒想到一個小學老師,周恩來能記這麼多年。周恩來雖然是個外交天才,但其實並不擅長表達個人感情,甚至對自己的父母他都沒有說過類似“沒有他,就沒有我的今天”之類的話。
瞭解了這些,其實我們就能明白,為何他一接到恩師兒子高肇甫的信,就趕緊讓他進京,還一談就是3個小時。對於這位小學老師,他確實有太多的感激。這3個小時的談話裡,周恩來把和恩師過去的種種,都回憶得清清楚楚。
圖:周總理和高肇甫一家合影
會面結束後,周恩來把高肇甫安排到政務院的檔案科工作。雖然只是檔案科的一名普通工作人員,但這也是周恩來平生唯一一次,破例給人安排工作。
唯一一次,這個話一點兒也不誇張。周恩來自己沒有兒女,但兩個親弟弟卻都有孩子。周恩來任總理後,對這些親侄子、親侄女立了十條家規,筆者列出其中前5項,大家看一看:
一、晚輩不能丟下工作專程進京看望他,只能在出差路過時才可以去看看。
二、外地親屬進京看望他,一律住國務院招待所,住宿費由他支付。
三、一律到國務院機關食堂排隊就餐,有工作的自付伙食費,沒工作的由他代付。
四、看戲以家屬身份購票入場,不得享用招待券。
五、不許請客送禮。
正是在這樣的家規之下,周家後人全部都低調生活。以其侄子周榮慶一家為例,他們在焦作生活了54年,在這54年裡,連身邊的鄰居同事都不知道他們是周總理的親戚,也不知道周榮慶的父親周恩溥是殉國的烈士。
很顯然,周恩來給高肇甫安排工作,並非出自私情。而是因為他很清楚高家人的風骨,這是出於對他們一家的尊重。對這樣的人,周恩來願意去安排。
當然,高肇甫也沒讓周總理失望。1953年,高肇甫響應號召請求去基層工作,臨行前他又一次見到了周總理。他向總理保證會做好份內的事,不丟父親的臉。總理笑著對他說:
以後不要老總理總理的,你我是兄弟、是同志嘛。
就這樣高肇甫到了淄博,在那裡兢兢業業工作了半輩子。此後,周恩來一直關心著高家的情況,聽說師母生日,他省吃儉用節約100塊錢,給師母寄去。師母去世時,他又再寄了100元算是安葬費。
圖:周恩來
1976年1月份,周總理病逝,高肇甫很想回京送一送總理,卻收到了鄧穎超的急電:
按恩來遺囑喪事從簡的要求,謝絕一切親友進京。
高肇甫不能違背總理遺願,只能在家裡紀念。晚年的他從單位上退下來後,一直珍藏著總理給他的回信。他覺得這些信是高家的驕傲,是父親和總理師生情的見證。
高亦吾先生,至死都沒有看到周恩來當上總理的那一天,也沒有看到他想要的那個新中國。但筆者相信,1941年春天,當他在彌留之際對兒子說出那段遺言時,其實已經預想到周恩來終將成為他作文裡的“偉大人物”。這份篤定,他一直都有。謹以此文紀念週總理和高亦吾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