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那麼“學術”的研究生:寫不好論文是因為志不在此嗎?

這幾年,學位論文抄襲、作假事件從未遠離過網路。比如,不同學校不同屆的學位論文雷同,連“致謝”部分也幾乎一樣。而更普遍的可能還是使用同義詞、改變句子結構等方法“打擦邊球”。

9月22日,教育部、國家發改委、財政部發布《關於加快新時代研究生教育改革發展的意見》(以下簡稱《意見》),將學位論文作假行為作為信用記錄,納入全國信用資訊共享平臺。#將學位論文作假作為信用記錄#也成為微博熱搜。

在微博熱搜中,教育部學位管理與研究生教育司司長洪大用的介紹也引起討論。他提到,今年在學研究生將達到300萬人,中國已成為世界研究生教育大國。伴隨著研究生招生數量增長的,是研究生教育的質量問題頻頻爆出,演員翟天臨論文抄襲事件等新聞更是陸續引發熱議。不斷強化對學術不端的處理是提高研究生培養水平的必要之舉。

不過,在微博等社交媒體的討論中,除了對強化學術規範的支援之外,亦有許多其他值得思考的評論,如“除了學生,導師學術作假也應該同等對待”“每年太多人畢業,學的東西都差不多,都要寫畢業論文,都要求創新太難”等。這些討論指向了師生關係、學位論文如何創新、研究生的課程質量等研究生教育過程中的多個問題。作為論文指導教師的導師也擔心如果要求過嚴,會導致學生走向絕望,同時也有導師反而以此作為威脅學生的權力資源。這些問題同樣重要。

不那麼“學術”的研究生:寫不好論文是因為志不在此嗎?

《四月物語》(1998)劇照。

撰文 | 劉亞光

不那麼“學術”的研究生

美國有一位程式設計師、部落格作者叫保羅·格雷厄姆,他曾提出一個“學歷時代正在終結”的觀點。他認為,學歷在當今社會的一個核心作用是幫助企業在招聘人才時能快速地做出一個人才“預期”,即在無法判定一個人的具體能力的時候,用最高效的方式篩選出更大機率擁有更強能力的員工。

在他看來,學歷的這種為應聘者提供“預期證明”的作用在員工數量龐大、結構複雜的大企業的招聘中體現得更為突出,而隨著創業公司和小企業的數量越來越多,學歷在招聘中發揮的作用將會慢慢被淡化,代表個人能力的“效能”將取代“文憑”成為應聘的核心競爭力。

不那麼“學術”的研究生:寫不好論文是因為志不在此嗎?

電視劇《畢業時刻》(2011)劇照。

然而至少在當下的中國,情況似乎並不如格雷厄姆所述。隨著社會競爭的愈加激烈,“效能”確實開始越來越被重視,但各大用人單位似乎並沒有放鬆對學歷門檻的要求。根據智聯招聘2020年的調研,超過七成的企業提高了對員工崗位核心職責的要求,以此鞏固自身的核心競爭力,同時近6成企業提高了就業的學歷門檻。而2019年秋季求職指數也顯示,計算機軟體、網路遊戲佔據行業競爭指數的前列——這些行業恰恰也是格雷厄姆口中的“大公司”分佈集中的行業。

如前所述,2020年,我們在學研究生超過300萬人,研究生的大規模擴招、市場的供需失衡使得企業無法放棄使用學歷門檻來快速完成人才預期的判定。這在一定程度上也帶來了研究生們心態的微妙變化。

顧名思義,研究生教育最初的定位,是培養具有學術科研潛力的高素質人才。然而不論是從日常感受出發,還是翻閱近些年針對研究生讀研動機的各類調研,我們都能得出一個大致不會出錯的結論:至少從心態上,研究生變得越來越不“學術”了。

《2014年中國大學生就業報告》就顯示,有55%的大學生考研的動機是就業前景好。而六年之後,2020年研究生招生調查報告顯示,“提升就業和從業核心競爭力”的考研動機佔比最多,超過60%,而出於“對學術研究感興趣”而選擇讀研的學生比例僅僅在20%徘徊。

不那麼“學術”的研究生:寫不好論文是因為志不在此嗎?

馬克斯·韋伯在1917年11月發表“科學作為天職”演講的慕尼黑斯坦尼克藝術廳。

在《學術與政治》中,馬克斯·韋伯曾經將學術研究比作一場“魯莽的賭博”,走上學術之路的人不僅需要忍受枯坐冷板凳的清苦,還需要面對各類可能導致自己心態失衡的風險與誘惑,走上學術道路的人需要“有最好的心態,並做最壞的打算”。然而,在當下成為一名研究生——一名名義上的“學術預備軍”——可能更多時候是出於“保險”。正如一則之前在豆瓣上流傳的段子說的一樣,“我現在選擇不讀研究生,反而說明我面對現實的能力比較強”。

這或許可以在一定程度上解釋學術不端頻發的現象。在“剪刀加漿糊”式寫畢業論文依舊頻頻出現的當下,談“學術創新”似乎就顯得奢侈了。這也就不難理解在一條有關打擊學術不端的新聞下,受到更多熱議的反而是另一個話題:學位論文的“創新”。這同樣也是近年來教育部門嚴抓的有關學位論文質量的重要問題。“論文的選題都被前面的人寫爛了,為了避開查重句子才亂改,難道論文重點“本科論文要求寫創新點不是強人所難?”一類的評論都獲得了高贊,也反映出“論文創新”是絕大多數研究生面臨的難題。

“論文創新”令研究生們抓耳撓腮,在學術儲備不足的情況下,甚至會出現許多“強行創新”的情況,瀏覽許多高校教師的微博和豆瓣,都能看到對這類現象的吐槽:或是借用一個貌似新穎的理論框架去“裁剪”經驗事實,或是生造一個新的學術“概念”卻並無與既有學術譜系的有效對話。

在《社會學的想象力》中,C.賴特·米爾斯曾為我們描摹過真正“創新”的研究圖景:能理解歷史與個人的生活歷程,以及在社會中二者的前景。這樣的研究往往從獨特而鮮活的個人經驗出發,並最終能夠與個人身處時代的結構性問題相連線。這一要求無疑建立在研究者對“研究”一事擁有切實的關懷和興趣上,而在客觀上研究生學歷普遍貶值、主觀上研究生的心態出現轉變的大背景下,這顯然成為一個很高的要求。

不那麼“學術”的研究生:寫不好論文是因為志不在此嗎?

《社會學的想象力》,[美] C.賴特·米爾斯 著,李康譯,北京師範大學出版社,2017年3月。

“魔鬼導師”或“放養導師”

黃燈在《我的二本學生》中曾如此描寫初到她所任教的二本院校的體驗:

“暑假備課期間,我終於明白,《經濟應用文寫作》是多麼乏味的一門課程。我腦中不停轉動‘報告、請示、命令、決定、通告、公告、通報、批覆、會議紀要’這些毫無感情色彩的詞彙,這和我博士期間接觸到的‘現代性、敘事學、解構、規訓、德里達、後現代狀態、韋伯、利奧塔、本質主義、啟蒙、自我認同、民族國家’構成了鮮明的對比。一種是直接的、功利的、交易的知識傳達,一種是理論的、虛空的、邏輯的知識訓練。”

不那麼“學術”的研究生:寫不好論文是因為志不在此嗎?

《我的二本學生》,黃燈 著,人民文學出版社,2020年8月。

而就在近日,《三聯生活週刊》的一篇名為《績點為王:中國頂尖高校年輕人的囚徒困境》的採訪引發了一波刷屏轉發。文中呈現的頂尖高校學生們“受困於績點”、偏愛選擇“分高、保險”的“水課”,乃至於很多人“即使按照高考的邏輯獲得了高績點,但專業水平卻是倒數”。黃燈筆下二本學生對知識“功利化”的接受,在某種程度上也出現在中國頂尖高校的學生身上:他們中的許多人用接受“報告、命令、通告”的方式,來理解“現代性”和“德里達”。而這也使得透過高績點獲得保研等繼續深造機會的學生,未必真正培養起了對理論的興趣。

在某種程度上,這同樣影響著他們面對學術論文的態度。《意見》也提及,“需要深化考試招生制度改革,精準選拔人才,完善分類考試、綜合評價、多元錄取、嚴格監管的研究生考試招生制度體系。”然而就採訪反映的現況來看,建立一個選拔出真正對學術有興趣的人才的制度,依然任重道遠。

不過,研究生不都志在學術未必是一個不好的現象。畢竟隨著社會的變遷,研究生教育會承擔不同的功能。關鍵在於,相關培養方案改革應該同時適應社會對研究生定位的多元化。如《意見》也指出,應該最佳化培養型別結構,大力發展專業學位研究生教育,新增碩士學位授權點以專業學位授權點為主。只有透過培養方案的合理化,才能讓“以學術為志業”的學生和志在就業的學生都能找到適合自己的道路。

除了關於“論文創新”的煩惱,“將學位論文作假作為信用記錄”話題下被熱議的還包括導師。評論紛紛表示:“難道不該管管老師嗎?下樑不正的根本原因是上樑歪”“導師論文造假同樣應該嚴懲。”其實,不管是這次頒佈出臺的《意見》,還是教育部門一直以來的要求,都在不斷強調導師責任,將學位論文作假納入信用記錄也不意味著忽視對導師的要求,但這些評論的背後反映出的情緒仍然值得重視。近年來校園中連連發生的研究生受到導師壓迫而選擇輕生的悲劇,在讓人扼腕嘆息之餘,也讓人對研究生導師的“權力”更敏感。而在各類媒體的報道中,我們同樣也能發現,這些評論中提及的“侵佔、剽竊學生成果”“搶第一作者”等現象,確實也是導致許多悲劇的重要原因。

不那麼“學術”的研究生:寫不好論文是因為志不在此嗎?

豆瓣小組“今天被導師關愛了嗎”建立九個月,有三餘萬人加入。圖為回覆較高的帖子。

動用手中權力給學生施加強壓的“魔鬼導師”自然受到廣泛的聲討,而另一種“放養”型的導師也同樣被評論吐槽。學生遭遇這一類導師的普遍性似乎也可以透過一個有趣的“視窗”得到觀察:畢業論文致謝。感謝還未出現的女朋友、回憶室友一起做過的糗事、羅列學校裡的風景和飯餐……隨著越來越多的論文致謝成為網紅段子,似乎在碩士論文裡細緻地談論導師或是學術前輩如何具體地影響了自己的學術生涯的致謝還是比較罕見的。雖說導師永遠是被放在論文致謝里的第一個,但現在許多對導師的致謝也很像套了感謝語模板。

雖然說“致謝”談論學術以外的事輕鬆一下完全無可厚非,但這可能部分說明當下存在的部分導師的“放養”以及其與研究生之間聯絡淡漠的現實。網上甚至有人總結出《被導師放養必備生存指南》,生動刻畫了“被放養研究生”的“慘狀”:“導師很忙,明明近在眼前卻遙不可及,無緣相見;被放養者猶如身處孤島與冷宮,得不到導師的垂愛與指導;時刻在自由過頭的邊緣處試探,自律與放縱僅有一線之隔。”

然而,在擁有無限“權力”的形象之外,有的導師們也有自己的委屈和苦衷。對於評論中討論的“搶第一作者”等問題,部分高校教師也認為工作量的具體分配以及導師起到的作用需要視具體情況來評價,不可一概批評導師和學生共同署名的現象。而許多高校教師甚至自嘲成為了“高危群體”:對於本就對學術興趣寥寥的學生,如果管得太鬆,後果很可能是論文質量不達標。如果管得太嚴,又擔心學生不堪重負,導致不好的後果。尤其是一旦出了事被媒體曝光,輿論場天然對弱勢群體的同情又會進一步強化導師的負面形象。

制度設計中邏輯一致的對導師的嚴格要求和導師對學生的嚴格要求,在現實中有時卻會呈現出一種複雜難解的張力。對於研究生學習,導師的影響至關重要。在選拔制度和培養制度的完善之外,如何建立相關條例以明確導師與研究生之間的關係,顯然也就成為對廣大研究生來說最為利益攸關也最令人感覺棘手的問題。

參考連結:

高校導師有話說:害群之馬是少數,不敢不讓學生畢業

https://www.sohu.com/a/227827069_665455

《2020全國研究生招生調查報告》

https://www.eol.cn/e_ky/zt/report/2020/content02.html#sc_2_5

《被導師放養必備生存指南》

https://xw.qq.com/partner/standard/20200921A0EQA7/20200921A0EQA700?ADTAG=standard&pgv_ref=standard

畢業生考研動機調查:就業前景好佔55%

https://kaoyan.xdf.cn/201406/10059358.html

作者 | 劉亞光

編輯 | 羅東

校對 | 劉軍

來源:新京報

版權宣告:本文源自 網路, 於,由 楠木軒 整理釋出,共 4521 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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