傾聽歷史的迴響
——樂道院·濰縣集中營凝眸
□ 逄春階 楊國勝
歷史,往往在經過時間沉澱後可以看得更加清晰。
細節,往往在後人不斷追問和挖掘中慢慢被啟用。
眼觸百年前的深灰色歐式建築,撫摸風雨剝蝕的塊塊砌磚,腳踏日月磨平了的光滑石板,耳畔彷彿聽到七十多年前關押在這座東方最大的集中營裡難民的呻吟和呼喊。
這裡真實記錄了日本軍國主義的兇殘暴行,與遺存在世界各地法西斯集中營一樣,都是人類傷痛的記憶。
在這座如今被評為“全國愛國主義教育示範基地”“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的樂道院·濰縣集中營博物館所在地,來自美國、英國、加拿大、澳大利亞、紐西蘭、比利時、古巴、希臘、伊朗等20多個國家的2000多名西方僑民作為囚徒被日本法西斯關押了長達三年之久。被關押的有第一位把放射學專業傳入中國的美國學者郝士,有美國第二任駐華大使恆安石,有齊魯大學教務長、教育家戴維斯,有1924年巴黎奧運會400米跑冠軍埃裡克·利迪爾等國際知名人士。
曾在9歲時被關押於濰縣集中營的美國人戴愛美女士,三十六年後重返中國,她長跪在北京國際機場的地上,親吻腳下的土地。2005年8月17日,她又專程參加濰縣集中營解放六十週年紀念活動,在演講中,她飽含深情地說:“在這裡,一度充滿絕望的地方,我看見英雄們播下希望。我在濰縣學到了一生受用的功課——善與愛一定勝過惡。濰縣塑造了我,濰縣將永遠存在我的心中!”
初冬時節,我們來到貴陽市,拜訪了營救濰縣集中營難民的唯一倖存者、美國“鴨子”救援行動組成員、96歲的王成漢老人。他用毛筆寫下憋了一生的話:“珍愛和平,願世界永無集中營。”
真相需要不斷追問。真相需要喚醒。當事人的口述給後人留下一個巨大的想象空間。濰縣集中營的營救過程,是國際僑民與中國人民團結抵抗邪惡所表現出的人道主義、國際主義精神的象徵。更是聯合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的一個生動寫照,一個鮮活案例。
“天堂”變成人間地獄
樂道院原本是一百多年前美國長老會在濰縣創辦的集教會、學校、醫院於一身的綜合性場所,他們眼中供奉著上帝的“天堂”,侵華日軍卻讓它變成了人間地獄。
1941年12月7日凌晨,日本海軍、空軍偷襲珍珠港,美英正式對日宣戰,太平洋戰爭爆發。在美夏威夷等地的日僑竊取美軍情報,引起了美國的強烈不滿。美國政府將僑居舊金山等地的6萬多日本人集中管制。日本立即實施報復,在中國全境搜捕盟國所有在華牧師、教師、商人等,並將其強行收管。
因濰縣靠近膠濟鐵路,加之樂道院場地較大,遂被日軍強佔。日軍把院子裡所有的樹木砍伐淨盡,鐵絲網架上高牆,一座陰森恐怖的集中營——“敵國人民生活所”,便替代了原本幽靜的佈道傳教之所。
江北的美英僑民陸續被擄來關押,總共有2008名外僑被關押在樂道院。
被關押者中,上至年近九旬的老人,下至出生僅三個月的孩子。20歲的德斯蒙德·保爾從上海龍華轉到濰縣集中營時,就發現他母親和太太,還有同母異父的妹妹都已擠在一群囚犯中間,他印象最深的是,不管幾口人,只給一間六七平方米的低矮小屋,燒木柴的煙味兒嗆得不能順暢呼吸。
王成漢老人談起集中營的情況,他說,當時被關押的人,營養不良,為了給孩子補充鈣質,將雞蛋殼曬乾了,磨成面,一人兩勺。
濰縣集中營博物館講解員閆冰說:“惡劣的伙食讓僑民飽受折磨。他們會偷偷趁看守不注意的時候,將身上的財物如手錶、首飾等扔到圍牆外。附近的中國人撿到後,會拿出白糖、西紅柿、雞蛋等食物來交換,久而久之形成了一個地下交易市場。”
在博物館展廳中有一張鐵床,是倫敦Dakin Brother製造公司生產的。這張鐵床是丹麥難友和當地農民韓緒庭為交換食物而保留下來的。
包括奧運會冠軍埃裡克·利迪爾在內的20多個僑民因為營養不良、缺醫少藥而含恨病逝。
退休後一直致力於濰縣集中營歷史研究的學者、90歲的夏寶樞說,日本人設立集中營的目的主要是報復美國人在本土關押日本人,是要透過關押來羞辱同盟國,剝奪難民的尊嚴,讓你生不如死,而這是最難以忍受的,日軍封鎖一切訊息,西方僑民如同被關進了鐵籠子。
望著天上的飛鳥,他們渴望自由的空氣。
“在濰縣的生活,實在就是為了生存而進行的嚴酷戰鬥。”被關押難民梅雷迪思·海爾斯拜回憶道。“如果你想見識一下人性惡的一面,你只要站在那兒,瞧瞧那領食物的隊伍就行了。怨怒和乖戾,成了生活的一部分。飢餓的囚徒時刻會猛撲分發食物的服務人員,斥責他們在分發規定的半勺子湯時不公,給這個多了,給那個少了。排著隊洗餐具的女人們,尖聲叫著,把洗碗水互相潑到對方身上。”
歷史需要具象,文物總會開口,留心總有收穫。濰坊市花大力氣,在2019年,完成濰縣樂道院暨西方僑民集中營舊址提升改造專案一期工程。
今年9月3日,正值中國人民抗日戰爭暨世界反法西斯戰爭勝利75週年紀念日,樂道院·濰縣集中營博物館與中國文物報社等共同設計製作的展覽與觀眾見面。展覽由“楔入的風景——樂道院歷史基本陳列”“西方僑民集中營專題展覽”“樂道院世界反法西斯陳列”三部分組成。
49個房間,每個房間一個故事。
“被關押人員德位思為與外界取得聯絡以求得幫助,找到了自由出入集中營的淘糞工張興泰父子。張興泰父子是附近李家莊的農民,當這些外國人在集中營求救時,耿直忠厚的張興泰沒有半點猶豫,冒著生命危險將信轉給了集中營外原廣文中學校長黃樂德牧師。”博物館工作人員韓娜介紹。
患難見真情,濰縣四周的民眾得知集中營的慘狀後,雖各自家境僅能溫飽,卻慷慨解囊,踴躍捐贈善款,時值美金10餘萬元。這批款項由黃樂德的兒子黃安慰與女兒黃瑞雲分三批秘密送往中立國瑞士駐青島代辦處艾格外交官手中,再以國際紅十字會的名義購買集中營急需的藥物和營養品,分批送往集中營。正是這一批批的救命物資,解了集中營難民燃眉之急。
一個集中營的難友回到濰縣集中營尋訪,她回憶,70年抹不去的一個印象是有個中國青年被暴屍在鐵絲網上好幾天。此人是濰縣上玗村青年韓祥,夜間攜帶食品試圖翻越高牆給集中營的僑民,不慎觸電,獻出了寶貴生命。
濰縣集中營裡的“華子良”
濰坊日報社資深記者馬道遠二十多年前讀老舍先生的長篇小說《四世同堂》,在小說的最後一節,一句話擊中了他:“幾個月以前,富善先生給弄到山東濰縣的集中營裡去了。”富善先生是小說主人公祁瑞宣的英國上司。濰縣集中營?執拗的馬道遠開始到樂道院實地考察。倖存的樂道院舊址五座樓和兩排平房,都留下了他的足跡,他潛心研究十幾年,終於寫出了長篇小說《樂道院集中營》和同名歌劇,小說塑造了集中營淘糞工張稼生這一形象,其原型就是張興泰。
張興泰對營救難民有多重要呢?濰坊博物館館長、研究館員吉樹春說:“一點不誇張,他就是濰縣集中營裡的‘華子良’,他沒有像華子良那樣裝瘋,但是他的裝痴裝傻裝憨,那種無畏,那種機智,與華子良本質上是一樣的。骨頭一樣硬,心一樣軟。”
沒有張興泰傳遞情報,濰縣集中營難民解救不會這麼順利,喪心病狂的日軍在投降後殺人滅口的危險隨時都可能發生。
張興泰1966年悄然去世,享年68歲。34年後的一個初秋的上午,馬道遠在濰坊見到了張興泰的兒子張錫洪,張錫洪也已步入古稀之年。老人家中等個,給人的印象是憨厚老實。張錫洪小時跟著父親到過濰縣集中營幾次,印象很深的是,父親每次進去都要帶著日本人發的牌子。“張錫洪說,恆安石和狄蘭越獄逃跑後,日本人還到他家裡去盤問過,他感到家裡氣氛很緊張,但是他父親一直對傳遞情報的事兒守口如瓶,直到臨死前才透露了這個驚天秘密。”馬道遠說。
1944年6月9日,美國人恆安石(Arthur Hummel)和英國人狄蘭( Lourence Tipton),從集中營裡成功逃脫。
驚心動魄的勝利大逃亡,關鍵人物就是張興泰,是他冒著被殺頭的危險,裡外穿針引線。髒兮兮的脊背,彎下來,彎成一截硬鐵絲,接通了兩位越獄者與濰縣附近的抗日遊擊隊的“電”。
他們利用每天高牆電網檢修及日方交接班的十四分鐘停電時間,從幾個身高體壯的僑民搭成的人梯上,爬過電網悄悄翻牆而出,與抗日遊擊隊匯合,並於這一年的6月26日及時地把集中營裡的詳細情況報告給了有關單位。
馬道遠飽含深情地塑造了這個淘糞工的大義大勇,但他沒回避淘糞工的恐懼和焦慮。他就是一個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老百姓,每天處理著臭氣熏天的骯髒穢物,心靈卻純潔得透明。
張興泰是地獄裡的天使,天使不分國界,天使不分時間,歷史上有,今天也會有。
手推車裡的逃跑之旅
綿綿冬雨被風吹斜,雨絲掃著浮雕牆上難民的面龐,一幅幅從樂道院建立,到改建為僑民集中營,再到被關押僑民在中國百姓幫助下最終獲釋的浮雕,把撐傘參觀的遊人拉進了溼漉漉的記憶。
浮雕中兩個越獄者狄蘭、恆安石的影象最明顯。1949年,英國一家出版公司出版了狄蘭的《中國逃亡記》,這是濰縣集中營被關押僑民最早出版的一本回憶錄。他在越獄後寫道:“中國的手推車與我們的不太相同,它的車輪要大許多,並且是安放在木架的中間位置,而非像我們的那樣安裝在木架前,車輪之上還罩上了一個車架子,從而形成了兩個像長凳一般的座位,一邊一個分設在車架的兩邊,他們很有禮貌地請我倆一人一邊坐上去,我們解釋說我倆一點兒也不累,完全可以一起步行前往……在爭了好大一番之後,我倆推卻不過便只好順從了他們,連同我們的揹包,安然坐上了那軟座並正式就位,列隊前進,我們在心中默默向上天祈禱祈求各路神仙永遠不要將我們現在的這個樣子傳到集中營難友們的耳朵裡去,本該由一排排騎馬而來的游擊隊員護送著,我倆信馬由韁,越過田間地頭飛馳而去的出逃行動,現如今竟變成了坐在老頭手推車裡的逃跑之旅。”
寧願自己受累,也讓客人舒適,這就是中國老百姓的選擇。這個肩上勒著襻,“咯吱咯吱”推著木輪車往前拱的老人,又有誰能知道他的名字呢?
狄蘭和恆安石跑出後,與抗日遊擊隊員們同吃同住同戰,朝夕相處,隊員們把火炕,把蚊帳,把饅頭都留給他們,而自己則吃著窩頭蜷曲著睡。待了一年多時間,他倆最終被游擊隊接納成“高鼻子兄弟”,聽說他倆沒結婚,游擊隊司令還準備給張羅娶媳婦呢,《中國逃亡記》的翻譯如實翻譯了司令的話,有點拗口,但很真實:“一想到你們可能會在沒留下後人去照料你們的榮耀家族的祖墳的情形之下,便撒手而去,我就震動不已。”
狄蘭在書中寫道:“對於這些人民的所作所為,恆安石和我都留下了深刻印象,我們之前與他們素不相識,但他們卻是如此心甘情願地對我們獻出他們的熱情,並將自己置身於這樣一種危險境地,如有日本人發現他們在掩護我們,則他們會必死無疑!他們這種以快活與淡然的方式來應對日本人來襲的做法,的確令人感動。”
時光把歷史切割成紛飛碎片,博物館人在傾力還原。他們曾虔誠地若干次到恆安石、狄蘭逃出集中營後的居住地昌邑、平度等地尋訪,獲得了部分珍貴的文物和圖片。
在冬雨打溼的樂道院廣場,我們看到,“勝利·友誼”鑄銅雕塑紀念碑矗立著,碑底上刻著濰縣集中營關押人員名單和一行行對照英文,黑底白字,靜穆沉重,關押人名清晰可見。上面的一組鑄銅浮雕,或抱拳,或揮舞手臂,或互相握手,他們不同的身姿卻有著同樣的神情——為勝利和友誼微笑。在鑄銅浮雕的頂端,刻著“1945.8.17”的字樣作為永久的和平紀念。濰坊博物館副研究館員、樂道院·濰縣集中營博物館負責人孫麗說:“站在這裡,耳畔、心中常常浮出《你是我的陽光》的溫暖旋律。”
奏響《勝利整合曲》
11月15日下午,貴陽一棟普通公寓的三樓。當我們與96歲的王成漢老人銳利的目光相遇時,彷彿貴陽與濰縣的“專線”突然接通了。不,是成都、武漢、昆明、西安與濰縣的“專線”——老人祖籍成都,生於武漢,從昆明起飛到西安,從西安直飛濰縣。營救結束原路返回。
王成漢腰板挺直,耳聰目明,談起75年前的往事能準確到具體日子。那些日子像鋒利的楔子牢固在其記憶深處。
真相的鑰匙往往在偶然中蹦出。在濰縣集中營裡被關押的,有位名叫Mary Tay-lor Previte(中國名戴愛美)的美國女孩,她1997年成為南新澤西州的議員後,就一直在尋找當年解救小組的7位英雄。經過多年苦苦尋找,成功找到了依然健在的4人(現已去世)和兩名離世的解救小組成員的遺孀。而遲遲未找到中國翻譯Eddie Wang(即王成漢),這成了戴愛美心中一直放不下的心事。
2015年3月29日,王成漢的孫子王謙和妻子持臨時簽證到美國南卡羅來納州的Lex-ington鎮居住,偶然看到了戴愛美的尋人啟事。“這不是我的祖父嗎?小時候就聽父親嘮叨過祖父的那些舊事兒。”又驚訝又激動的王謙立即給戴愛美髮了一份電子郵件,戴愛美迅速回應,不日,戴愛美的越洋電話直接打到了貴陽。
“2016年7月27日,戴愛美從美國特意飛到貴陽來看望我,時隔71年後我們終於又見面了!一見面她就擁抱和親吻了我,我們還一起唱起了在集中營裡僑民們教會我唱起的那首《你是我的陽光》。”王成漢說。
王成漢的兒子王家揚專門找出那段老友重逢的影片播放給我們看。目不轉睛地盯著影片,王成漢眼睛溼潤了,他說:“去年,戴愛美因為車禍不幸去世了,我很傷心。”
1945年8月17日凌晨王成漢參與救援的小組成員從昆明降落在西安機場,這時候隊長才宣佈了行動命令:到山東的濰縣去解救濰縣樂道院集中營裡的國際僑民。當時有四個解救行動組同時駐在西安機場,一個是去北京,一個是去瀋陽,一個是去海南島,還有就是去山東濰縣集中營,行動代號是“鴨子”。7個人中,只有王成漢是中國人。
“我們的飛機從五百英尺再降到四百五十英尺,都能看到地面上的樹梢了。隊長大喊一聲就先跳下去了,輪到我跳的時候,心裡還是非常緊張,結果後面的軍醫漢斯拉克,看到我猶猶豫豫的,就一把將我從飛機上推了下去。一跳出機艙門我整個人就瞬間昏過去了,直到降落傘被開啟後,有個向上一拽的猛力,一下就把我拽清醒了。落地後地面上正好是一片高粱地,隊長已經在下面等著我們了。等大家都集中以後,我們就躲在高粱地裡,琢磨著怎麼接近集中營。突然,就聽見叫喊著的呼啦啦地衝來了一群人,不是日本兵!全部是外僑難民!這些僑民突破崗哨,瘋了一般地衝過來。難民蜂擁而至,一度非常擁擠混亂,我鞋都擠掉了。難民把我們扛起來,四個人扛一個,連扛帶抬的把我們七個人抬到了集中營的大門前。後來我才知道,在集中營裡難民們有一個自發組織的‘自治委員會’,他們居然還拉起一支叫作‘救世軍’的樂隊。剛才衝出集中營大門來迎接我的,就是這個委員會組織的。集中營的大門前‘救世軍’樂隊已經在那裡等候著了,我們一到這支樂隊便開始演奏起來,演奏的旋律既熟悉又陌生。後來得知他們演奏的曲子名叫《勝利整合曲》,完全是難民們自己編曲的,把中美英蘇這四個國家的國歌編在一個樂曲裡頭,為了不讓日本人發現,在編曲的時候還在裡面加入了一些歌頌《聖經》的旋律。”
吉樹春說,博物館還收藏到一架鋼琴,是集中營裡難友們用過的,現在還能彈奏出優美的旋律。
在集中營裡有一批很有音樂天賦的人,他們當時在押往集中營時想盡了各種辦法將樂器帶在了身上,在集中營裡秘密成立了臨時樂隊,樂隊的成立給苦難的集中營生活增添了很多樂趣,有人在教堂的地下室裡找到一架破舊不堪的鋼琴,大家視若珍寶。演奏出振奮的樂曲讓難友們暫時忘卻了那些警犬、鐵絲網、電網以及飢腸轆轆的煎熬。
戴愛美曾回憶,那天她腸胃不適,正在醫院的二樓休息,突然聽到飛機轟鳴,她連忙奔向視窗,看見一架低空掠過的飛機,越飛越低,她看到了機身上的美國星條旗標誌。整個集中營都瘋狂了。戴愛美的腹瀉不治而愈,她急忙往大門口跑去,戴愛美和孩子們見到自天而降的七勇士,紛紛剪下他們一小撮頭髮留作紀念……
降落傘繩70年了,潔白如新
降落傘繩,潔白的捲成一卷。看上去,不過是普普通通的傘繩。
王成漢手託著鄭重地交給吉樹春。老人家說:“這是當年我們飛行降落時留下的傘繩,是2015年美國的安吉拉送給我的。她儲存了70多年。”
當年被關押了三年的難友們欣喜若狂,蜂擁到他們身邊,撕掉他們的扣子、剪掉頭髮、撕碎降落傘留作紀念。大家把隊員們扛在肩上,扛進了集中營,小孩子們則跟在後邊追逐奔跑要糖吃。有的坐在他們的膝蓋上,讓他們唱美國歌聽。
2015年,正值中國人民抗日戰爭和世界反法西斯戰爭勝利70週年暨濰縣集中營解放70週年之際,來自英國、美國、加拿大、紐西蘭等國家的12位曾經被關押在集中營的難友及難友後代共80多人重聚在濰縣樂道院,紀念重獲自由的日子。安吉拉和王成漢重逢了。
當年安吉拉離開集中營時才兩歲,是她的父母將傘繩保留下來的,交到王成漢手裡時,她已經72歲了。“我跟安吉拉經常聯絡,今年10月15日,是安吉拉77歲生日,我們還有微信聯絡呢。她視力不太好。”王成漢老人說。王老很潮,微信玩得很熟練。
從1945年8月17日到9月30日,王成漢在濰縣集中營與難友們一起待了40多天。印象最深刻的是,他在老濰縣的泰豐樓請西方僑民吃過一次中餐,幾個國家的人坐在一起,和諧得像一家人。
“我記得2015年那次活動,奧運冠軍埃裡克·利迪爾的兩位女兒也來了。仇恨不能傳遞,但和平需要傳遞。”王漢成說。
王成漢拿出17封集中營難友們給他的珍貴信件,每一封信他都一筆一畫翻譯出來,編上號,閒下來時,時常翻閱重溫。
他願意把信件捐給樂道院·濰縣集中營博物館,他就想用自己的力量呼籲和平。
友誼的一圈圈漣漪
夏寶樞先生跟樂道院有著特殊情緣,他在濰坊人民醫院行醫60多年,而醫院的前身就是樂道院。1981年,他從紐約州立大學下州醫學中心研修一年歸來,時常有濰縣樂道院集中營關押過的囚徒及其家屬來這裡尋訪,他常常參與接待。一開始,他是想利用接待的機會鞏固一下英語對話,在交流中,感到他們的到來不僅僅是故地重遊,這裡有著沉甸甸的記憶。他開始關注集中營的難友們,友誼的漣漪一圈圈盪漾開去。
夏寶樞先生跟恆安石有過三次交往。他了解到,恆安石從集中營逃出後,在抗日遊擊隊中待了一年多,他來到了聯合國救濟總署,透過他,救濟總署透過飛機將不少醫療器械,運到了濰縣樂道院,很多是美軍退下來的東西,但是當時很先進。“他以此來報答樂道院和濰縣的人民。”
“美國總統安全事務助理基辛格秘密訪華,恆安石是首席秘書,1982年的《中美817公報》,恆安石是起草人之一。”夏寶樞說。
巧合的是,8月17日,也是濰縣集中營解放的日子。特殊的時間,特殊的節點,特殊的人物與特殊的歷史時刻相會。
尼克松總統訪華,恆安石也是成員之一。後來他成為第二任駐華大使。卸任後,他曾專程來到濰縣集中營舊址憑弔。
“承蒙中國駐美使館韓德君醫師介紹,我於1993年元月,曾應恆安石之約,赴美訪問,我跟他說準備著手把我瞭解的集中營情況寫成一個劇本,他的越獄故事當然就是劇本中的主角,他一開始跟我是用漢語交流,聽說我要編劇本,突然說起英語,他謙虛地說,自己不是主角,應該寫越獄的故事,從策劃到實現,有許多人作了精心安排,特別是中國的老百姓,他們非常冒險,英雄很多,但再三表示說‘我不是英雄’。”
戴德森和司樂寶夫婦,夏寶樞見的次數最多,是進行過多次長談的朋友。戴德森是一個思想活躍的小夥兒,集中營自治委員會的管理人員看中了他的熱情和助人為樂的性格,讓他在醫院藥房服務。他目睹過集中營病人得不到及時救治的痛苦,難友們得不到藥物控制等死的慘狀,讓他徹夜難眠,他還看到那些好心的大夫徹夜陪伴著臨終病人,撫慰,祈禱,直到病人受盡煎熬地閉上雙眼,這一幕幕場景不斷地在他腦海裡翻騰,終於使他決定棄文從醫,回到美國後毅然決然報考醫學院,在醫學領域的內預科、醫科、見習、實習以及住院醫師中,經過漫長的12年終於成為一名合格的醫師,熱心致力於中美醫學交流25年之久。
大衛·米歇爾是澳大利亞人,被拘禁在濰縣集中營時,他年僅9歲,奧運冠軍埃裡克是他的老師和偶像,埃裡克忘我的工作狀態,影響了他。
夏寶樞說:“大衛曾來到濰縣集中營,我領著他尋訪他所回憶的每一個角落,特別是回憶和埃裡克在一起的快樂時光。大衛在加拿大期間根據他本人兒時集中營的經歷,於1988年撰寫併發行了《戰火童心》。20世紀90年代,大衛專程來濰坊參加了埃裡克立碑儀式。”
2008北京奧運會前後,英國奧運大臣和奧運代表團團長分別來濰訪問,並向在集中營去世的奧運短跑冠軍埃裡克敬獻花籃。一美國議員助理代表團來訪時,其代表團長表示,“濰縣集中營不僅是中國的一段歷史,也是美國的一段歷史”。
如今埃裡克依然在奔跑,他奔跑的瞬間,凝固成堅硬的雕像。他微張著嘴巴,彷彿在說:同一個世界,同一個夢想。災難和困難不應成為世界分化撕裂的邊界線,而應是攜手合作的出發點。
讓我們一起奔跑!
在2005年、2015年,紀念抗日戰爭勝利60週年、70週年之際,濰坊市分別組織有關人員到美國、加拿大等地尋訪集中營難友倖存者,收集了大量歷史文獻資料。時任濰坊市政府外事辦公室副主任李躍進2005年參與尋訪,至今談起來感慨不已。
9月3日是中國抗日戰爭勝利紀念日暨世界反法西斯戰爭勝利75週年紀念日,當天,樂道院·濰縣集中營博物館舉辦開館儀式。雖然因為疫情原因,集中營難友倖存者和難友親屬不能前來,但他們好多發來珍貴影片,祈願和平。
目前,樂道院·濰縣集中營博物館正按照濰坊市委、市政府的部署緊鑼密鼓改造提升,在全球徵集文物,尋訪當事人。挖掘保護濰縣樂道院暨西方僑民集中營舊址歷史,使其與城市記憶、國家記憶、全球記憶融為一體,提升人們對珍愛和平、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思想的認知。
11月14日,我們曾隨濰坊市文旅局和樂道院·濰縣集中營博物館人員到四川建川博物館參觀學習,著名博物人樊建川聞聽他們的舉動,大為感慨,說:“傾聽歷史的迴響,價值不可估量。一座城市要靠博物館來體現自己獨特的內在氣質,沒有厚重的博物館,城市面貌會模糊,博物館讓城市更加沉穩,這些沉澱下來的東西,必將成為城市發展的推動力。”
全世界國際和平城市一共178家,濰坊市正在積極申辦。激情飽滿的吉樹春,操一口略帶諸城口音的普通話說:“申辦很重要,我們更看重的是申辦的過程,這是一個生動的愛國主義、國際主義,人道主義、和平主義精神教育的過程。其實,我們尋找當事人也好,尋找文物也好,這個過程,是一種尋找大愛的過程;我們修繕舊址也好,拓展展覽空間也好,這個過程,是一種修復傷痕的過程。活生生的案例在這裡擺著,用不著我們說廢話。讓傷痛記憶不再傷痛,唯一的途徑就是銘記!”
不只患難時與共,幸福時也與共。政府牽掛,民間也牽掛,這才叫各美其美,美人之美,美美與共,天下大同。走筆至此,我們想起山水詩人孔孚先生的詩《黃海之濱小立》:“大海是個藍毯子/各國朋友坐在周圍/來呀/乾杯!”這是何等開闊的境界,這是何等高遠的氣魄。
(作者為本報記者,本版照片由吳宗俊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