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體育老師是個網紅，但他上課很兇”

和張內鹹的採訪是透過影片進行的，那天，他剛從健身房回到家，上身套了一件簡單的白色跨欄背心，坐在手機鏡頭前，笑著說“今天有點練過了。”

他的工作是小學體育老師，最近在放暑假，開始給孩子們上籃球興趣班了。

他也是微博上“會拍孩子的體育老師”。不少人在他的照片裡看到了童年該有的樣子，也在找著自己的影子：學校的樓梯間、升旗臺、單雙槓、下過雨的操場跑道、在各個角落玩耍笑鬧的孩子們……

我們和張內鹹聊了聊他的生活、工作、和孩子們相處時的感受，以及他對攝影的理解。

以下是 張內鹹 的口述。

我在浙江衢州長大，一個18線的小城市吧，他們都說是浙江的“西部”。

我大二的時候就想做一個體育老師，畢業後參加工作，在一所民辦學校代課教高三生。當時學校覺得我一個代課老師，把課上好就行了，給我安排特別多課，教6個班，一週上18節課。

民辦高中的學生成績都很差的，可以說90%的人都是讀專科。有幾個孩子不想讀專科，也想讀本科，我就說那可以練體育。我想當一個非常出色的高中體育老師，帶出很多優秀的學生，參加比賽，拿金牌，他們就可以上大學。這是我最初的理想。

我就主動和領導要求說想帶學校的訓練隊。領導很費解，你一個代課老師想法還挺多。我們辦公室一個老教師很喜歡我，那年剛好輪到他帶隊，他就和領導說，“我帶隊可以，但我有一個條件就是讓我們這兒新來的年輕人和我一起帶。”

我到現在都很感謝他能給我那次機會。

那一年我特別努力，每天早上5點多起床，騎個小摩托到學校裡去，叫學生起床訓練。當時隊裡一共有14個高三的學生，有11個人考上了大學本科，還有3、4個是重點。

一開始他們看我這麼年輕，剛畢業，都不怎麼服氣，還有一個學生覺得自己很牛。我說不服氣那下午約一下，我們跑個100米，他跑不過我，被我治得服服帖帖的。後來這批學生都跟我成了好朋友，他們現在有幾個也當老師了。

“小學生好吵啊”

在民辦高中教了一年之後，我去考了編制，之後就被分配到小學來了。

拍下這張照片前，我在門的另一邊，和他用鼻子頂來頂去。

一開始我是很牴觸小學生的，覺得很吵。我脾氣也比較急，上課很嚴厲，碰到調皮的孩子在課上打鬧，去制止還要和我動手，我就很難控制住，會發火。其他孩子看到了就會覺得老師好凶，叫我“魔鬼老師”，回家會和家長告狀。但我平時也愛開玩笑，那時候也就和小孩子一樣的。

2014年開始我經常下鄉支教，我們這邊的政策是一個農村學校託管給一個城市學校，兩邊的老師互換。我支教的那個村子有個挺浪漫的名字，叫“下村村”。下村小學的孩子們比較單純，我聲音響一點他們就知道老師生氣了，就會乖一些。在村子裡待時間長了，也不覺得小孩子吵了，慢慢能用一種同理心去理解他們，覺得這就是孩子吧。

在下村村繞著老房子跑步的孩子們。學校的操場跑道很短，只有60幾米，平時跑步的時候都會繞著老房子跑一大圈，才能加二三十米。

他們在惡作劇，這裡面有兩個男孩子現在已經轉學走了。

當時他們二年級，後面的房子和籃球架還沒有被拆掉。

“你們哪個上課不認真的，

下課留下來給我拍照。”

攝影是從2014年的時候開始的。

那時候週末沒什麼事，就到附近的河邊或是公園，拿手機拍花花草草。拍了一段時間發現花草對我沒什麼吸引力了。

當時用的是8G的iPhone4，用了兩三年，卡得不行，就下血本買了個5s。那時候績效工資只有5000塊，iPhone 5s也要5000塊，狠了狠心，買了個16G的。然後就開始拍照了。

瘋狂拍，哪天不拍就難受。

他們在扒外牆被我發現了，外面是個在施工的操場。

我沒制止。結果有個孩子看到我，說“老師來了快下來”。

我說“不要緊不要緊，不用管我。”

9月開學之後我就去下村村了，把學校裡所有能拍的都拍了個遍，10月份我開始拍孩子。

拍孩子一般是在下課的時候，大多是在戶外，比如孩子們運動完休息，會做遊戲，我就在邊上觀察，發現這個遊戲還挺有意思的，畫面也好看，我就會讓幾個小朋友留下來，和他們說，“你們剛才的遊戲再玩一次好嗎”，然後我就在旁邊抓拍。

我說：“你們哪個上課不認真的，下課留下來給我拍照。”

他們嘴上說“哎呀好煩，又要拍照了”，但其實心裡還是很開心的。

一開始我喜歡拍光影，孩子們在陽光下奔跑、大笑。看到他們和陽光在一起的時候，我會覺得整個畫面都很美好，有活力。

我不避諱拍同一個孩子，畢竟我拍照的環境就只有那麼幾百平方的地方，身邊的孩子也就只有那幾十個。同一個環境、同一批人的情況下想要拍出不一樣的東西會更有挑戰吧。

光影下的孩子們

有個孩子我拍過很多次，叫小飛（化名）。他現在上三年級，一年級的時候我就拍過他。他媽媽因為腎不好失明瞭，姐姐嫁人了，家裡只有爸爸一個人撐著，要打工、上夜班。小孩子在家沒人管，作業也沒人輔導，文化課的老師很頭疼。

他是個很善良的孩子，就是比較調皮。但我覺得他眼睛裡是有光的。其他老師都不怎麼認同這個，說“啊？你不會看錯吧？”

我說我沒有看錯，為什麼一定要你們覺得他學習好眼睛裡才有光呢？每個人的閃光點不一樣。後來我就常找他拍照，遇到約稿的，我會要求肖像費用，給小飛家裡。

後面在玩氣球的就是小飛

"看粉絲漲漲漲像看股票一樣，好開心啊"

2015年8月，一個公眾號聯絡到我，說想做一期採訪。當時是暑假，我要帶小朋友到俱樂部游泳、打籃球，非常忙。我說我沒時間採訪，你要多少張照片，我發你郵箱，你自己去寫就好。

後來他突然問我，能不能放你的微訊號？我一開始沒多想，就說可以。他的公眾號也是剛開始做，一篇最多也就500多閱讀量。

結果我的微信好多人來加。我就問那個編輯怎麼回事，他說，“兄弟，你知道我推你的這篇文章火了嗎？發出去第二天就破10萬+了。”

後來有好多大V轉發我的照片，8月16日那天好像還上了熱搜，內容是 #會拍照的體育老師#。

我那時候不知道什麼叫熱搜，就點進去看，自己好像是第五還是第六，也沒有截圖。那天晚上開著手機看粉絲漲漲漲，像看股票一樣，覺得好開心啊，漲粉啦！

我教的學生知道我火了，有個孩子還寫了篇作文，標題是《我的體育老師》：“聽說是個網紅，但他上課很兇”…

後來有很多粉絲還有身邊的人都勸我，說你要好好維護你的微博，多發照片，漲粉變大V。那時候我覺得每天就發一張照片也不難吧，結果變成每天逼著自己交作業的心態，很難受。

其實我知道為什麼會受到那麼多的關注，人家覺得你就是體育老師，但能拍出這樣的照片，所以厲害，是因為這種反差感。

小男孩嘴裡面的是我們這邊很常見的南瓜花。小南瓜掉下來之後花就跟著掉下來了，所以地上能見到很多。我給孩子們講我的爺爺奶奶會把南瓜花裹上面粉，油炸起來很好吃。

我之前沒接觸過攝影，也不瞭解其他攝影師。一次採訪的時候聽人說覺得我的照片有點像川島小鳥的作品，我說，“噢，真的嗎？”然後自己拿手機去搜，才知道人家說的是誰。

我完全不敢相提並論。我發現有些人不是專門拍孩子的，他們拍建築或是街道，但他們的照片中也有孩子，我覺得拍的很厲害。看到了差距，就覺得很自卑。最起碼有一到兩年的時間，我都經常失眠，覺得為什麼我拍不出自己想要的照片。

梧桐樹長得很茂密，樹枝聚集在一起，中間漏了個洞，從相機裡看過去像是有束光照下來。下課的時候就找了三個小朋友配合我拍下來了。

“我只想做個真實的人”

有一段時間我很迷茫，再加上剛結束一段感情，可能傷到了，情緒很不好。2016年過年都沒過好，後來右手又弄斷了，打了石膏，人胖了起來，狀態非常差。

我每天下班以後走到學校附近的河邊拍照，只拍路人，陌生人。我開始討厭光影下美好的畫面，覺得千篇一律，也討厭我自己的拍攝方式和對畫面審美比較固化的模式。

2016年暑假我去了很多地方，去了深圳，最後去了河南開封。河南人口多，小孩子也很多，一家裡最少兩個。我在那邊拍孩子拍了個把星期，也沒有拍出我特別滿意的照片。我發現這些孩子跟我身邊的孩子沒什麼區別。我不一定非要走出去，周遊世界，才能拍出新的、好的照片。

暑假，我在路邊碰到她在樟樹下乘涼。

我以前拍照比較瘋狂，在路上看到喜歡的場景，就想立馬停車衝過去拍下來，如果沒拍到，我就會很難受。

從河南迴來以後，我這個“病”好了，我發現這些好畫面都是無時無刻不在發生著的，你碰到這個場景，可能沒拍到，下一秒就可能碰到另外一個場景，我有什麼好難過的呢。

其實不需要走出去拍了，因為好的照片就在身邊。

學校的畢業典禮，六年級的女孩子有點害羞，用氣球擋著臉，還有一個在偷看我。

後來拍照對我來說變成了一件比較私人的事情。很多人說我拍照是為了記錄，我覺得記錄只是最初級的層面。當你真正在拍攝，你會避開很多東西，只拍你腦子裡想要看到的。

很多采訪裡都會問我想成為什麼樣的攝影師，我其實只想做個真實的人。微博對我來說就是個向外的出口，現在在微博發照片，我也是想發才會發。我覺得這張照片可以傳遞我的某種情緒，可能有人懂，我就發；如果後面發現粉絲不買賬，我就刪掉。

我希望我就是一個喜歡拍照的體育老師。因為我確實是體育老師，我也很喜歡這個職業，就是喜歡拍照而已。不要加上什麼“最會拍照的”、“很會拍照的”。我對別人的誇讚特別心虛，可能是因為對自己不夠自信吧。

如果不做體育老師的話，我可能是愛拍照的外賣小哥？愛拍照的某某廠職工？因為我覺得攝影就是一個我心裡隨時會破土而出的東西。

我帶著孩子們玩接力賽。遠處那個孩子身體不舒服，我讓她坐在旁邊的石凳上休息，她可能沒聽清楚。

剛火的時候有出版社找過我，說，張老師，你每天寫點和小朋友之間的故事，你繼續多拍些照片，後面給你出本書。我說我哪有那麼多故事，小孩子每天就是在上課，還幹嘛？

後來因為我寫不出來東西，我就很慶幸沒有出那本書。要不然我就廢了，成了一個不暢銷的網紅攝影師。

課間休息的時候，這個孩子可能趴在鋼琴上睡著了。有別的孩子想去叫醒他被我制止了，我從後門進去拍了照片

影集還是想出的，再拍個3年，我拍過的最小的孩子就十五六歲，快成年了，也算是給他們的一份童年禮物吧。

我只希望他們能想起當時那種開心的，快樂的樣子，玩耍時的情緒。就像我們現在看自己小時候的照片，會說，“這個是我啊，那時候怎麼那麼傻”。

圖片、影片來源：微博@_張內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