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櫻
每年入秋打栗子、曬核桃的時候，離八月十五中秋節就不遠了。空氣裡縈繞著一股子酒漿的氣息，附和著果實炸裂的聲響，叫人心裡也跟著歡騰，輕輕一嗅，頓覺日子也是甜甜的，帶有冰糖味。
1992年，我7歲，讀小學。上學那會兒，我最盼望著兩件事——過節和放假，而且過節學校裡都會舉辦聯歡會。我住在某高校家屬大院，秋季剛開學，學校裡迎新生煞是熱鬧，緊接著在大操場上組織軍訓，等軍訓結束差不多就趕上中秋、國慶雙節。
這個時候，大禮堂從裡到外裝扮一新，準備聯歡晚會，演員都是教職工和學生。家屬發放有門票。我和小夥伴弄到手的票不夠，就“刷臉”進門，因為檢票的叔叔都是樓上的鄰居，見到我們跟在人群裡混進去，並不生氣，睜隻眼閉隻眼而已，還會上前摸著我們的頭叮囑一句“別亂跑，注意安全”。有的小夥伴扮個鬼臉便跑開了。
光看節目哪能行？還有各種好吃的，青皮的石榴、酥皮的月餅、高粱飴糖果、酒心巧克力以及花生、栗子、大棗等，基本都是大人從家裡帶去的。
那時候，學校的食堂自己打製五仁月餅，皮薄餡多，皮往外流油，咬一口香掉牙，職工晚上排隊買月餅也成為一段佳話。
聯歡晚會結束，一般會放映電影，看電影的時候，我們這些孩子在二樓走廊裡集合，玩捉迷藏等遊戲。有一次我見三樓放映室的門虛掩著，趁工作人員上廁所的空當，便藏了進去。工作人員回來後把我狠狠地熊了一頓，至今想起來都覺得可笑。
節後上學，我書包裡總少不了月餅。
中秋節那天晚上，去爺爺家吃團圓飯，臨走時他挑出徒弟送的最好的月餅給我拿上，那月餅真大真圓，掂在手裡沉甸甸的，一次根本吃不完。
很多同學也都帶去月餅，吃得滿嘴流油，再擰開瓶子喝幾口涼白開。
那時候的課間，吃的是月餅，也是童年的甜蜜。
1998年，我13歲，上初中。上中學要步行很遠的路，彎彎曲曲，繞過一個村莊。路上的慢時光，除了聊天就是琢磨著吃。
到了秋天，書包裡塞滿各種水果，金帥蘋果、咧嘴石榴、青州脆桃、南山酸棗，抑或煮熟的栗子，金黃的栗子仁讓人吃得停不下嘴，就是不好剝皮。
我和小夥伴互相交換著吃，路過露天垃圾場也不在意。實在太無聊，吃反而成為一種情緒的釋放。
垃圾堆旁常年住著一個流浪漢，留長頭髮，穿皮夾克，踩著高跟鞋四處撿垃圾。有男生扔給他一個蘋果，他高興得手舞足蹈。
到了中秋前後那幾天，附近村莊的好心人過來給他送飯。好幾次我下晚自習回家路過，天漆黑如墨，見有人打著手電筒過來，他蹲在角落裡正吃得津津有味，有時候身後還擺著酒瓶子。
升入初三後，日子像擰緊了發條一樣，每天都過得很緊張。
那個節骨眼兒上，我的父親突發疾病住進醫院。他在南部山區打工，還有幾天就是中秋節了，家裡突然接到電話，他從當地醫院被緊急轉到了省立醫院。
中午放了學，下課鈴聲一響，我背上書包第一個衝出教室，直奔公交車站，恨不能一步飛到醫院。我就像失控的山羊，橫衝直撞，一路摸索著找到急診室，挨個推開門找父親。
直到推開一扇門，看到父親深陷在白床單裡，鬍子拉碴像未收割完的稻田，與他一以貫之的乾淨利索背道而馳。
幾日不見，他竟瘦成了一把秋風。我幾近哽咽，喉嚨裡恍若堵上了鐵絲網，怔了一下，喊了聲“爸”。
他嗚嗚嚕嚕說不出話來，眼角流出兩行清淚。
那個時候，我尚不懂得生死的無常。掐著時間，我看了下表，要趕回去上課，從書包最下面掏出兩個月餅放在父親的枕邊，一個五仁的，一個桂花的，這是昨天爺爺給我裝進去的，我沒捨得吃。
“爸，你趕快好起來，我等你早點回家啊！”話音落下，我瞥見他的眼角又動了一下。
拐出急診室的大門，我再也忍不住了，蹲在牆角處哭了很久，才匆匆離開。
書包裡的月餅，承載著親情的重量、家人的溫暖，還有來自天上的思念。
所謂長大，不再是年齡的劃分，而是當年一起分食月餅的人再也無法相聚，抑或天涯海角相隔。
然而，沿著月餅上的指紋，我們能夠觸控到凹凸不平甚至長了包漿的記憶碎片，把它們拼湊起來就是李白詩中那輪月亮的輪廓，就是蘇軾筆下那片皎潔的月光；
沿著月餅上的道路，我們最終都能找到回家的路——哪怕父親已經去了天國，但在月圓之夜，兩顆靈魂始終互相凝望。
中秋，一年一次的圓滿，原來藏匿著上天的恩典。它以此啟示人們：聚散分離，從來都是一體，人生無常，剎那瞬間，本身就是幸福。因此，要學會捨得，索取適度。
曹雪芹在《紅樓夢》裡著墨中秋，而且大寫特寫沒有章法，簡直後無來者，他頭頂的那輪銀盤，在今天依然豁豁地亮著，只是被手機捆綁的現代人有興致抬頭望嗎？抑或說，看得見月光之下籠罩在陰影中的“微塵眾”嗎？如門子、酷兒、劉姥姥、王狗子、二丫頭、智慧兒、李嬤嬤……這是我們修行的功課，每個生命中的陰晴圓缺和鄙陋粗俗都應被看見。他們，亦是我們。
書包裡的月餅，也是一輪拎在手裡的月亮啊，有它照著，心裡不懼怕。
想想，月餅的指紋裡有爺爺的笑容、父親的叮嚀、昔日的美好。
如今他們都不在了，我抱著一塊五仁月餅啃食，沒有青紅絲，咬一口月餅，就像咬一輪月亮那樣，心裡盈滿一觴清輝，那是夢裡的嬋娟，那是靈魂的銀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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