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心事當拿雲
劉傳俊
受新冠肺炎疫情影響,今年高考推遲到7月舉行。高考時間近了,看著莘莘學子忙忙碌碌進出校門的身影,當年那個少年的求學經歷再次浮現於我的腦海。
1979年7月上旬,少年冒雨赤腳,到離家十多里的學校參加兩天初中升高中考試。考後進家,其父沒問考得咋樣。在父親眼裡,家裡的男孩子上幾年學識幾個字就行了,回家幹農活,農閒時跟他學木匠手藝兒,能吃飽穿暖就是好事一樁。這少年是初中復讀生,跟我同村同隊又是鄰居。
他清楚地記得,8月的一天晚上,天氣悶熱,喝罷湯,家裡草房正間的桌子上,一盞煤油燈散發著昏暗的光。他和勞作了一天的父親,在正間靠低矮木樑下用高粱稈織成的界牆邊,鋪開兩張破蘆葦蓆子準備歇息,忽聽有人拍打樹枝條編排的院門。來人是住同村的老師,幾句閒聊,老師將一張通知書遞了過來。原來,這個少年考上了全鎮唯一一所高中!多天來的鬱悶情緒,在這個悶熱的夏夜,在接到錄取通知書的瞬間一掃而光,取而代之的是湧動在他內心的暗喜。他看了又看格外耀目的蓋著大紅印章的通知書,小心翼翼疊好放進文具盒內時,父親卻嘆了口氣說:“吹燈吧,早點兒睡,明早還得去西窪鋤地哩!”
儘管那時考上高中的可謂鳳毛麟角,但他沒有過分張揚,照樣和父親一起出工。直到開學報到的日子臨近,他才知道父親那晚嘆氣的緣故——為通知書上提到的三元五角學雜費發愁。他上高中要花錢,還有弟妹4個正在上學也得花錢,家裡又是老缺糧戶,買鹽灌油靠賣幾個雞蛋換倆錢……父親進入兩難境地不能自拔。那晚,忙碌了一天的父親,圪蹴在院中那棵彎腰老棗樹下,憋了好久對他說:“娃兒啊,這個學咱能不能不上了?”這話讓一直做著上高中美夢的他,沒有絲毫猶豫地回答道:“上”!他父親沒再說啥,默默起身出去溜達——走東家串西家湊學費去了。隨後,父親又是擰經繩,又是織無邊麥稈稿薦,做著通知書上要求的一切準備工作。
9月1日天氣晴好,如同他盼望了多日的心情。他斜挎著書包,背後是新稿薦,前系被單包裹的被子及部分原糧,獨自向20多里地的鎮高中走去,開始了艱苦而難忘的高中生活。吃的是自帶糧食交伙房稱重後換回的飯票,外帶饃饃。家境好的帶白麵饃,次之帶白麵摻紅薯面饃,最後是純紅薯面饃。男生全在教室打地鋪,晚自習後把課桌拉開騰出地方,無邊稿薦攤開鋪挨鋪,佔空間小。遇到連陰雨和下雪天,教室地面溼漉漉的,潮溼、寒冷,長夜漫漫,男生自願結合通榻就寢。他頭朝外與一同學通榻在講臺處,嚴冬,不得不將課桌放倒抵禦門縫溜進來的刺骨寒風。
開學月餘,學校分文理科,新生都希望留在理科班。學校自有辦法,現場出理化題考試,按分數依次決定去留。他雖在理科班,但對入學以來的理化學習並不滿意。他想去文科班的想法,令文科班主任大喜過望,速領他交接。塵埃落定,同一所初中考來的同學無不投以鄙夷目光。
文科班教室裡,他坐在末排門口處所剩最後的位置上。不久,摸底考試,在初中畢業班一直名列前茅的他,意外地在54人中排倒數第三。他自卑過,認為自己也許走差了路。週六傍晚進家,看到在小學和初中就讀的弟妹們視他為路標時,很清楚生活在這樣的家境能出來讀書,是全家傾力託舉之結果,只能前進,不能蹉跎歲月。他將木匠父親用鑿子打孔時說的“前打後跟,越打越深”匯入學習,分秒必爭複習前段落下的課程,記重點要點,做題鞏固,每晚睡前將當天學習內容在腦海過一遍。第一學期中考,在兩個文科班中,他竟排名第三。他被調到第二排中間一個得天獨厚的座位,直到畢業。
大多時候,媽媽週六就蒸好了饃,最遲不過週日中午,保證不誤他下午返校。全校300 多名學生,吃純紅薯面饃的共3位,他是其中之一。晚自習前把第二天早上的饃裝入網兜交到伙房,一碗稀玉米糝配個黑饃就是一餐。一週兩毛錢就夠餾饃的費用,偶爾到街上買一毛錢鹹菜就算奢侈。雷打不動每週背12個饃,冬天還好存放,夏天過了週三就會出白毛,餾時用挎包裡層擦擦。週四,白毛變黑毛,再擦,顏色較深的部位用小刀削。週五,黑毛變暗紅。週六,泛紅的部位又變綠了,一個饃得剔除三分之一。週六中午饃不果腹,光盼下午早放學回家。一次,忘記把包內削下來的發黴饃塊扔掉,他媽見了說:“你咋差心眼兒哩,出了毛都餾一下不就中了!”可他捨不得多花一分父母的血汗錢。
他剛上高中時學制為兩年,1980年9月實行三年制。他入學的四個班挑成績好的和部分復讀生組成文、理倆班,為三年級,其餘兩個班為二年級。他參加了1981年恢復高考後的第五次大考,鎮高中考上的基本上都是復讀生,應屆畢業的他以316的總分落榜了。這年8月底,心有不甘的他去找老師想復讀。學校明確答覆可馬上回校複習,並減免了高考成績在300分以上學生的學雜費,他欣喜若狂。復讀後,他心無雜念,記憶力超強,除期終考試以微弱差距屈居第二名外,其餘均為頭名。1982年7月,他與高考再次握手。考後外出打工補貼家用。有天晚上,眼看要到家了,結果走進村內樹林的小路,兩眼驟然啥也看不清,背後發涼,髮梢直楞。平時三分鐘熟悉的路,這次足足摸索了20來分鐘,直到拐個彎見一家窗戶透出微弱的亮光……父親說是太缺乏營養了!
成功屬於走過泥濘坎坷,勇於改變命運的強者。1982年高考,他以406分的成績被鄭州大學歷史系錄取,成為恢復高考後全村第一個跨入本科校門的農家孩子。接到通知書那一刻,他和父親喜極而泣……火車終於載著他駛向了美好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