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故事單拿出來都可以算是個中篇了,完全遊離於主線故事之外。
這不是十九世紀現實主義小說的特色。現代派小說鉅作普魯斯特的《追憶逝水年華》煌煌幾百萬字,中間也有大段大段的植入式中篇,更有大片的植入式文學藝術論文。據說第一稿曾被編輯刪減至只剩二三成,故事“主線”仍清晰可見。福克納的長篇篇幅也不斷,線索來回穿插,層次複雜。現代派不止有卡夫卡的斷片或艾略特的荒原。
再往後,二十世紀後半葉也有太多篇幅巨大的作品。安 蘭德的大部頭《阿特拉斯聳聳肩》,既是敘述完整的長故事,又是系統的哲學論著。蘇格蘭作家 Alasdair Gray 的鉅著“Lanark”,號稱喬伊斯的尤利西斯的孿生兄弟,同樣洋洋灑灑百萬字,根本停不下來。例子太多。
篇幅長短不是評價長篇小說的標準,連判定一篇小說是不是長篇小說的標準都不能算。卡波特的《蒂凡尼的早餐》四萬字可以算長篇,卡夫卡的《城堡》篇幅那麼長卻也只能算短篇。
和 20 世紀的尤其是現代文學比,最不能忍受的就是對話,從當時儲存的各種記錄來看正常對話根本沒那麼多廢話,純粹是藝術創作另加的
推薦去讀海明威早期的短篇,或者讀任何一篇 Raymond Carver 的作品。若去詳細計算對話佔全文的比例,絕對令人驚歎。但是讀的過程中卻渾然不覺。
同樣的例子太多。記得早年聽夥伴抱怨,Jane Austen 的小說,什麼傲慢與偏見啊什麼的根本讀不下去,全都是假惺惺的對白。根本不現實。
針對這種抱怨幾乎難以辯駁。你可以去看荷馬的伊利亞特或者奧德賽(當然荷馬史詩也同樣是篇幅巨大啊,洋洋灑灑幾萬行),可以去看埃斯庫羅斯或索福克勒斯的悲劇,當然也可以去看莎劇。再不然,就去看看《西廂記》、《桃花扇》好了。相信你不回因為正常人不會像那裡面的人物那樣發生日常對話而感到不適吧。
虛構作品虛構一個完整的時空。它喚醒你對現實時空的一些記憶。構成一些平行(parallel),而不是對應(representation)。
如果對篇幅太長或者對話太繁多太冗餘感到明顯不適,要麼是因為讀到了不合適的作品——這裡的不合適不一定是作品本身不好或者讀者自身水平有限,可能只是“不合脾性”,要麼是讀到了不合適的翻譯。
十九世紀的歐洲——尤其是維多利亞的英國,小說產業由於整體經濟、社會的大發展,而迎來了史上前所未有的繁榮,小說生產無論是數量還是質量上都迎來高峰。但這種繁榮和每一部小說個體的篇幅長短無關,既不是原因也不是結果。如果硬要說社會發展給小說世界帶來了什麼影響,只能說,每個人(讀者或者作者)的小說世界的篇幅都突然加長了很多——這意味著:每個讀者在有限時間內所能閱讀到的故事和每位作者在一定時限內能遞送給讀者的故事,都加長了。
每一部小說本身都是一個完整的個體。
或者用德拉克羅瓦的話講,沒有完成一部作品,只有放棄一部作品(他是說繪畫的,當然適用於所有誠實的藝術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