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快遞公司上夜班的一年:感覺大腦在退化,同事三個月瘦40多斤

本文作者:胡安焉(快遞從業員,現居北京)

胡安焉,本名範秋穗,一個熱愛寫作的快遞員,在文學期刊發表過作品。曾在廣東、廣西、雲南和上海工作過,現居北京。在快遞公司夜間理貨的一年經歷給他留下了深深的印記,“從外表看,我成天面如死灰;從裡面看,我反應變得遲鈍,記憶力開始衰退”,他為此感到焦慮,最終選擇離開。

幾年前我在德邦快遞上了一年的夜班。其實是十個多月,在分揀廠裡理貨,長期夜班,晚七點到早七點,每個月休四天。工作地點在廣東佛山順德陳村鎮一個物流園,那裡除了德邦,還有唯品會、百世快遞。幹這個活也要有點文化,可以不懂寫字,但要能認字,否則就沒法讀出標籤上的目的地。此外自己的名字也要會寫,有時會要簽名。

剛上班3個月輕了20斤

分揀場就像一個大埠頭,我們在一米高的工作臺上幹活。工作臺有八到十個足球場那麼大,四周是編了號的一個個裝卸貨口,一排排貨車屁股朝工作臺停靠著,開啟後廂門裝卸貨物。

我喜歡這份工作,雖然不是所有方面,它不用跟人說話,不用開動腦筋,擼起袖子幹就行了。因為是在廣東,一年裡有九個月是夏天,白天太陽把頂上的鐵棚曬得發燙,晚上也涼快不了多少。一般上班個把小時後,人就汗涔涔的了,直到第二天早上。

在快遞公司上夜班的一年:感覺大腦在退化,同事三個月瘦40多斤

幹活的胳膊上滿是汙漬,因為毛孔出汗而形成斑點。

剛乾這活的人都會掉體重,我有同事三個月內瘦了四十多斤。我原本不算胖,但也掉了近二十斤。

我們每天工作十二個小時,一般情況下,早上下班前的兩個小時會比較清閒,可以幹一會歇一會,而從晚上十點到早上五點這段時間最忙,基本上一刻不停。

具體是這樣的:晚上七點上班,幹到九點,然後吃飯半小時。廠裡有兩個食堂,被不同的承包商承包,提供不同風格的食物。平心而論,它們價格公道,而且比較衛生。吃完飯後就從九點半一直幹到早上七點。有些人會自帶麵包和餅乾,半夜抽空往嘴裡塞點。有些人就連著十個小時不吃東西,他們習慣了。我一般都帶餅乾,偶爾忘帶肚子就餓得咕咕叫。

下班後我們要吃早餐,對我們來說其實是晚餐。大多數人每天就吃兩頓。吃完飯就回住處洗澡洗衣服。衣服是很難洗乾淨的,因為晚上要搬貨物,難免沾到各種汙漬油漬,而且人累的時候會想:洗太乾淨沒有必要,第二天還是會髒的。再說高效的去汙品也不便宜,打打肥皂就行了吧。於是衣服晾乾後,甚至還能聞到濃濃的汗味。不過幹這種工作,自然而然地,就不會介意這種問題了。

對上夜班的人,睡覺是最折磨

睡覺是最磨人的部分,對於日夜顛倒的生活,每個人的適應力各不相同。在頭幾個月,我一直處在這種狀態:半夜到了四五點就困得不行,站著隨便往哪靠靠就能馬上睡著,差點要摔倒在地上。幹起活來就像行屍走肉,目光是恍惚的,意識是模糊的,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前一秒做了什麼。因為這個緣故,有一次我把兩包貨物的標籤貼反了,把重慶的貼上了北京的標籤,北京的貼上了重慶的標籤,幸好在裝車前就發現,被追了回來。

可以說每個晚上,當我被睡意折磨得走投無路時,我就賭咒下班後一定要立即狠狠地睡上一覺。可是到早上下班後,人又變得不困了,而且剛剛長時間地從事完身體並不喜歡的勞動,心裡會生出一種奇怪的厭煩,渴望做一些身體喜歡的事情,以壓制那種厭煩,使身體得到補償,恢復活力。

我看到有些同事,經常下班後去唱K,唱到下午睡一兩個小時又來上班。我不是那種瘋狂的人,我不想把命丟在工作裡。所以我採用一些溫和的方式,比如說早餐吃好一點,或者去超市買買東西,雖然那裡的超市商品很少,然後聽聽音樂,以調節心情。

但問題是我仍然不想睡,也睡不著。到了下午,我又開始為睡眠焦慮了。我住的屋子很熱,白天室內有三十多攝氏度,吹風扇也不頂用。為此我想了很多辦法,安眠藥我買不到,聽說黑巧克力有助睡眠,我就把它當藥吃,睡前服一片,這當然不管用。褪黑色素我也買了,也完全沒有效果。最後只能喝酒了。

超市裡有四升裝的二鍋頭,紅星的太貴,我就買雜牌。幾種雜牌都是四川產的,喝起來不像清香型的二鍋頭,而像濃香型的酒,不過價格倒是很便宜。在我給自己劃定的消費水平內,我偶爾也會買好一點的酒,比如五百毫升裝的老村長,十八塊錢一瓶,是這個價位裡最好喝的。

喝酒也要花時間,所以我一邊喝一邊看書,喝完後完全不記得看了什麼,有時我要喝上二三兩才能躺下。晚上我要六點半起床,假如中午兩點前能睡著的話,我就感到慶幸。但在有些糟糕的日子,我過了四點還不能睡著,於是我更焦慮了。

另一個問題是,睡醒後的我還是醉醺醺的,幸好我走路上班,我真真切切地感覺到,每一腳踏下去,路面的高度都不相同,而且說不清楚是我的身體在搖晃,還是這個世界在搖晃。假如沒有醉得那麼厲害,我就會感到睏乏,覺得就像完全沒有休息過一樣。

路過一排出租平房時,聞到屋裡傳出飯菜的香味,看到別人已完成一天的勞動,正愜意地癱坐在沙發上,我深深感到這種休閒的時刻就是真正的幸福,而我甚至還沒有開始幹活就已經比他們更累了——這時候我就會惡毒地咒罵自己,我的身體咒罵我的意志,我的意志也咒罵我的身體,我發誓明早下班後要立刻睡覺。可是到了明早,情況又和前一天一樣,週而復始。

在快遞公司上夜班的一年:感覺大腦在退化,同事三個月瘦40多斤

從我住的房間往下看到的風景。

因為熬夜,我的脾氣變壞了

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這份工作只有少數人能幹長久,因此公司總是在招人。人事部也盡力了,路口擺攤子,牆上貼招紙,APP發廣告,多管齊下長招不懈,只要有人來應聘,不管那麼多,先丟到廠裡來試工。因為這個緣故,有些人是不太適合的,也被丟了下來。

比如說一個女的,小細胳膊小細腿,個子也矮小,看樣子就不像幹這種活的,但既然人來了,既不能退回人事部,也不能推到其他組,也要讓她試一試。不過組長心裡並不想要這種人,怕她幹活慢,拖累勞效,而且吃不了苦,幹一兩個月就跑,白白把她帶出來。於是試工的時候會為難她一下,讓她上最累的崗,越是看起來不適合的人試工就越嚴格,假如她能扛下來,那就留下來吧。不過一般這種情況試完人都會跑,沒幹過這活的人,開始時都比較吃力,需要一兩週時間適應,身體條件本就差的就更不用說了。

我試工的時候,因為不掌握技巧,兩隻手的食指指甲都翻起來了,幾天後黑掉,後來脫落,兩三個月後才長出全新的來。

幹這個工作會令人脾氣變壞,因為長期熬夜,過度勞累,情緒控制力明顯地下降,甚至喪失。我就跟組裡的幾個人吵過架,吵得很兇,有時我甚至想打人。所謂困獸之鬥,是因為絕望而歇斯底里。反倒是那些經常偷懶的人脾氣較好,大概他們也有點心虛吧。大家對偷懶其實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因為每個人的工作量和收入本身就做不到公平,偷懶的人只要別太拖累別人就行了。

偶爾也死人。整個廠大幾百人,加上頻繁的人員流動更替,一年下來保守估計有一兩千人在這上過班,一般是有基礎病的,因過度疲勞而誘發。我在的那年死了個裝車工,據說他幹活太猛,一晚上裝了兩輛車,回家躺下後就再沒起來。

我還在堅持吃核桃、花生和瓜子

我聽到隔壁一個男人罵妻子:我辛辛苦苦幹了一天活,回來只想睡個安心覺,連這我都不能夠……然後他就哭了,一個大老爺們,一邊哭一邊繼續罵。

我住在物流園旁羅亨村,房子隔音很差,有一次聽到隔壁一個房間在吵架,那棟樓的租客幾乎全在物流園上班,丈夫在罵妻子,罵了一大通,妻子不說話,大概是理虧。我聽到丈夫說,我辛辛苦苦幹了一天活,回來只想睡個安心覺,連這我都不能夠……大概是妻子整了些讓丈夫難過的事情,然後丈夫就哭了,一個大老爺們,一邊哭一邊繼續罵。出於八卦,我想聽清楚他妻子到底幹了什麼,可是我們來自五湖四海,帶來各不相同的口音,我不能完全聽懂他說的話。

春節的時候,我們理貨部門建了個微信大群,拉進四五百人。按照慣例,各組組長和經理要發紅包,然後大家一起搶。那年的年三十晚上,我就躺在床上搶紅包,感受過年的氣氛。我從來沒有進過這麼多人的群,大家還都在說話,發自己老家的照片,互相拜年,抬槓,起鬨,還有那些轉來轉去的賀年表情,有時候幾秒鐘內能拉出十幾屏長的聊天記錄,手機瞬間就卡住,比看春晚熱鬧多了。在過年氣氛一年比一年淡的情況下,我已經很久沒過過這麼溫暖和熱烈的春節。或許因為我的手機配置低,或者網路卡,很多紅包我都搶不到,最後總共只搶了十幾塊,我又發回到群裡了,高興是用錢買不到的。

假如我在那裡幹到今天,至少也是個組長了,這時候大概正愁得扯自己頭髮,對別人大吼大叫吧。但是長期熬夜會增加患上阿爾茨海默病的風險,我已經不小了,這不是遙遠的事,為此我很焦慮。實際上我已經感到腦子不好使了。從外表看,我成天面如死灰;從裡面看,我反應變得遲鈍,記憶力開始衰退。為了延緩大腦的退化,我開始吃堅果。考慮到價效比,我主要吃核桃、花生和瓜子。

村裡能買到多種花生和瓜子,我幾乎都買來吃過。核桃能買到一種殼不厚不薄的,它不像小時候吃的硬核桃,硬得能把門的合頁撬歪。也不像現在網上賣的新疆紙皮核桃,用手輕輕一掰就碎。它介於這兩者之間。所以我一般把它往地上用力一摜,它就從中間裂開了,然後我再把果仁摳出來吃。但是核桃也不能預防阿爾茨海默病。幸好後來我換了白天的工作,還是在物流行業,改為送快遞了。

眨眼過去兩年,我暫時還沒患上阿爾茨海默病。不過有些事情改變了,有些事情沒有。比如現在我不再罵人,更不想打人。比如我還在堅持吃核桃、花生和瓜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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