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劇報告:雲也退:大才女伍爾夫的猶太小丈夫

  雲也退:大才女伍爾夫的猶太小丈夫

  2017-07-16

  騰訊·大家

觀劇報告:雲也退:大才女伍爾夫的猶太小丈夫

  文 |雲也退

  整整一百年前,1917年4月的一天,倫敦,一對夫婦坐在他們的畫室裡拆包裹,取出一臺黑色的鐵傢伙。這是一臺手動印刷機,沉甸甸的,兩個人在僕人的幫助下,將支架撐起,讓印刷機立在地上,這才發現這臺等了很久才寄到的機器已在路上損失了一半零部件。剛才還激動不已的兩人,這會兒面面相覷。

  不過這並沒有打亂他們的計劃,幾周後,他們終於裝配好了機器,宣告自己的小出版社正式成立。5月,他們用機器印出了第一本書,32頁,包含了兩個短篇小說:弗吉尼亞·伍爾夫的《牆上的斑點》和萊昂納德·伍爾夫的《三個猶太人》。

  伍爾夫夫婦都是作家,他們做過的最有名的事之一,就是一起創辦了荷加思出版社。萊昂納德在他的自傳裡回憶了那個5月,遠方還在打世界大戰,兩人在自己家裡忙於印書的興致盎然的樣子:“5月3日,我們開始印150冊《兩故事》。我們自己給書頁裝訂上紙封皮,我們費了很大的勁才找來一些很少見的、色彩鮮豔的日本紙來做封面。多年來,我們把很多時間精力用在了找紙上,紙必須漂亮、稀罕,有時候,紙必須一看就讓人很開心,我們是第一個這麼做的出版商,我覺得,我們是領風氣之先的人,許多長時間穩定出版的老牌出版機構都是效法我們的。”

  單看萊昂納德一方的描述,你感覺這對夫婦簡直是神仙眷屬——還有什麼能比共創一個同人出版社更能證明兩人的志同道合的呢?弗吉尼亞1941年就去世了,萊昂納德則活到1969年,89歲而終,一輩子都在經營這家出版社,他後半生留下的照片裡多有翻書或者坐擁書堆的造型,長著一張又長又尖的、心事重重的猶太人的臉。

  論名聲和才氣,弗吉尼亞在萊昂納德之上,她是小說傑作《到燈塔去》《達洛衛夫人》以及許許多多才華橫溢的文學批評的作者,也是西方女權主義的代表作家之一,因此萊昂納德常被稱作“弗吉尼亞·伍爾夫先生”,給太太充當背景人物。在提到太太時,萊昂納德總是語多懇切,他為她的喜悅而喜悅,為她常年不穩定的精神狀況所擔憂,也並沒有半點以恩顧者自居的意思。饒是如此,萊昂納德仍然坦率地承認,太太是個蕾絲邊,在臥室裡,她就是他的“痛苦之源”。

  按歐洲人的一貫印象,猶太人是好色的,善於繁殖的,萊昂納德本人就生在倫敦一個龐大的猶太家庭裡,他母親在1880年生了他,之後十二年裡又生了七個。但萊昂納德沒有後代。他早早放棄了父親信仰的猶太教,宣佈自己是個無神論者,同時繼承了父親的隱忍、內斂、寡言少語。在倫敦,他接觸的都是上流人群,那裡盛行著一種“輕反猶”,即雖不像德國、波蘭、奧地利、俄羅斯那樣動輒大刮反猶之風,但以正統自居的英國紳士們會在言語和行為中輕蔑地談論猶太人。猶太人的身份,尤其是萊昂納德那種有點木訥、有點滑稽的相貌,本就時常招人取笑,而一個娶了女同、不生孩子的猶太人,又在原有的基礎上招致了更多的閒言碎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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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伍爾夫夫婦

  紳士以矜持、體面為懷,表面上不說,背後把人議論個不停。然而,就連自己的太太都經常拿猶太人取笑,萊昂納德的忍耐力之強,便委實讓人佩服了。早在兩人宣佈訂婚的時候,弗吉尼亞就毫不客氣地說,萊昂納德是個“一文不名的猶太人”。她在日記裡寫過:“我不喜歡猶太人的嗓音”,“我不喜歡猶太人笑起來的樣子。”她的輕蔑並非出於習慣,而是主動的,超出了她所出身的階級自帶的那種反猶本能。1930年她在寫給好友艾瑟爾·史邁斯的信裡說,他特別厭惡猶太人說話時很重的鼻音。在家裡吃飯的時候,弗吉尼亞會跟僕人說:“把飯給那個猶太人。”

  這兩人志同道合、文學趣味高度一致,這是不假,但怎麼看,他們的婚姻也不像是兩情相悅的結果,倒彷彿是弗吉尼亞有意的自我試煉:她想看看自己能夠堅持對猶太人的輕蔑到幾時,如能貫行一生,將是一場巨大的成就。

  對妻子的無情冒犯,對他們夫婦所進入的那個圈子裡盛行的反猶態度,萊昂納德似乎都安之若素。很多人對他的性格充滿了揣測和解讀的興趣。著名的猶太裔美國批評家辛西婭·奧齊克在1973年寫了一篇隨筆“弗吉尼亞·伍爾夫小姐”,專門說了她眼裡的萊昂納德。她對他甚是同情,說他不得不整天照顧一個瘋女人,她說,這兩個人的婚姻是兩個“外來人”之間的奇特組合,其中,男的是種族上的外來人(指猶太身份),女的則是感性上的外來人(指弗吉尼亞的“瘋女人”屬性)。這兩個人一起出門,在正常外人的眼裡,一看就是完全不匹配的;自然,在性取向“正常”的人眼裡,性生活為零的夫妻是最可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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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弗吉尼亞·伍爾夫

  弗吉尼亞·伍爾夫的性格里確有瘋癲的因子,1941年3月的自殺並非她的第一次嘗試。即使最敵視猶太人的人,也很難以陰謀論揣度萊昂納德,比如聲稱他常年悉心照顧她,忍受她的大喜大悲、各種乖張的言行,是為了得到她的遺產。萊昂納德在他的回憶錄裡曾言語誠懇地說,雖然他放棄了父親的猶太教,但是,任勞任怨、忍辱負重地勞作——不論是腦力勞作還是體力勞作——也是猶太宗教的一部分,而腦力勞作,“對於所有亞當的子孫來說還要更高貴一些”。

  這就可以解釋,萊昂納德在這場讓他虐心的婚姻,在他向一個“瘋女人”承擔的無限職責之側,還是得到了不可替代的樂趣了:思想共通,趣味一致,是他所看重的,也被他拿來聊以自慰。在2006年出版的《萊昂納德·伍爾夫大傳》裡,猶太裔作者維多利亞·格蘭迪寧甚至提出,表面上弗吉尼亞一輩子都在欺負、怠慢她的猶太丈夫,但實際上她也感染了猶太人的工作熱情,筆耕不輟。

  萊昂納德在自傳裡寫過:“幾乎每個猶太人,對他身為猶太人這件事都是既自豪又自卑的。因而,他們的忠誠裡飽含著苦澀和愛恨交織。”其實,每個猶太人一輩子都在體驗這一點。從對身份的矛盾認知出發,猶太人處處看得到相反相成的二元概念,比如,處在一個卑微的位置上侍奉弗吉尼亞,這件事本身就讓萊昂納德自己很自豪,他若懂得中國人的那句古話“求仁得仁”的意思,一定會覺得這就是在說他自己。

  (題圖為伍爾夫夫婦故居)

  【作者簡介】

  雲也退| 騰訊·大家專欄作者,獨立記者,書評人,譯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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