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宮話劇《海棠依舊》:
與故人的深情對話
《海棠依舊》是一部由故宮博物院各部門普通員工編劇、參演的話劇,講述了戰時故宮文物南遷的故事。在戲劇領域,這群來自故宮保衛處、修繕技藝部等部門的年輕人是絕對的外行,但是,他們卻因為自己的獨特身份,透過這部話劇完成了一次與故人的深情對話
資料圖:“故宮博物院”五個大字,出現在了北京故宮博物院端門避風閣的玻璃幕牆上。
中國新聞週刊記者/劉遠航
許多年後,身在臺北的顧紫宸突然收到了一封沒有寄件地址的神秘信件,裡面是他多年前寄往北京的一封家書。此前,他無數次地在夢中回到那座無比熟悉的城市。但那個叫作北平的故都已經改了名稱,曾經朝夕相處的親友也已離散四方,只有當年栽種下的海棠依然立在原來的地方。
這是故宮博物院出品話劇《海棠依舊》中的一幕。這部話劇成形於2012年,最初只是故宮博物院青年文化節上的一個戲劇類節目,參與創作和演出的成員也都是故宮的普通青年職工。這些職工來自開放管理處、保衛處辦公室、資料資訊部、修繕技藝部等各個部門,劇本的創作者王戈當時則是故宮博物院主辦的雜誌《紫禁城》的副總編輯。
此後的五年時間裡,《海棠依舊》逐漸走出故宮紅牆,並於今年9月正式登上保利劇院的舞臺。“它跟觀眾平時看到的演出有所不同。正是帶著對於故宮的獨特情感,這些普通的青年職工用戲劇的形式和載體呈現出了這樣一段難忘的歷史。”導演毛爾丹對《中國新聞週刊》說。
他所說的歷史便是抗日戰爭發生之後故宮部分珍貴文物所經歷的一次長達十五年的遷移。1933年,山海關失守,不久,前後五批文物陸續從北京故宮轉移到上海,共計19557箱。1937年,日軍大舉進攻上海,部分文物陸續被向西轉移,輾轉到達重慶和四川。1947年,文物陸續被運回南京。一年之後,內戰形勢發生根本性變化,共計5522箱文物被遷往臺灣。
而事件的那些親歷者們所遭遇的流徙比文物本身的遷移還要更動人心魄。“父親此生……最大的遺憾,便是在有生之年,不能親自帶著這批遠渡重洋來到臺灣寶島的故宮文物,重新回到北平故宮。”出生於遷徙途中的莊靈在一篇回憶文章中這樣寫道。他的父親莊尚嚴是第一批文物的押運人之一,後曾任臺北故宮副院長。
在普通的民眾那裡,瞭解這段歷史的人本來就不多,即使是參演話劇的這些青年職工,原本也對此知之甚少。“我也是參演這部話劇之後,才知道原來還有這麼一段歷史。”扮演青年顧紫宸的姜龍斌這樣對《中國新聞週刊》說道,他是故宮保衛處辦公室的一位秘書。
“晚上的故宮是很靜的,
有一種和前人對話的感覺”
1933年春天,顧紫宸告別父母和有孕在身的妻子,負責故宮文物的押運工作,隨文物開始南遷,一路抵達南京和上海。此前,文物已經被揀選和裝箱,集中到了太和門廣場。而在出發前的某天夜裡,他在與父母、師友的一次晚宴上,收到了威脅恐嚇的模擬炸彈。
這些話劇裡的故事情節並非憑空編造。當時,北平各界對文物是否應該南遷議論紛紛,很多人認為,山海關戰事正吃緊,文物南遷將動搖軍心,並使北平民眾陷入恐慌。據當時的故宮職員那志良回憶,出發前夕,曾有負責押運古物的工作人員收到過陌生人的恐嚇電話。故宮博物院第一任院長易培基則非常憂慮,“至個人危險,早置之度外。手槍、炸彈、恐嚇信件,日必數起。”
這些歷史上真實發生過的事情都在劇本中有所展現。“與其說我是編劇,不如說我是一名編輯。”《海棠依舊》的編劇王戈這樣對《中國新聞週刊》說道。2012年,故宮博物院團委主辦青年文化節,時任《紫禁城》副總編輯的他拿出了自己用3年時間寫就的一部戲劇作品。此前文化節的節目絕大多數都是唱歌和朗誦等形式,他想做點不一樣的東西。
更早之前,王戈曾參與主持了名為《記憶與認同――1933-1948故宮文物南遷》的專題,並仔細研讀了多部南遷的參與者後來撰寫的文字著作,比如歐陽道達的《故宮文物避寇記》、那志良的《典守故宮國寶70年》以及吳瀛的《故宮沉夢錄》等等。正是這些經歷讓他有了創作一部戲劇的想法。
“編劇不是學戲劇的,只是故宮的一個工作人員。當時我就在想,雖然劇本的戲劇性沒有那麼強,人物也沒有那麼豐滿,但是臺詞中絲絲入扣的情感表達,卻是活生生的。”導演毛爾丹在回憶起2012年第一次接觸到這部戲劇的時候,這樣對《中國新聞週刊》說道。
很快,演員的招募工作啟動,來自各個部門的職工陸續報名。後來成為青年顧紫宸扮演者姜龍斌剛從清華大學的建築歷史專業畢業不久,在保衛處做行政工作,在演員篩選的環節朗誦了一首食指的《相信未來》。飾演顧紫宸妻子的張庭月則是來自資料資訊部的李貞子,日常的工作主要是文物資料整理和資訊採集等,她在演員篩選環節朗讀了劇本中顧紫宸寫給兒子顧望鄉的信件片段。
此外,編劇王戈也決定參演,在劇中飾演一位名叫龔培衡的故宮理事。據他介紹,這位故宮理事的姓氏與代表故宮的“宮”字諧音,名字則分別取自故宮博物院首任院長易培基和次任院長馬衡。
這些演員沒有受過專業的表演訓練,本來互不相識,習慣了待在幕後,各自的日常工作也都沒有多少交集。據劇組的一位工作人員介紹,由於建築宮殿保護的需要,在故宮裡工作的時候無法使用飲水機。“整天提一個小暖壺,掛在腳踏車上,叮鈴鈴地,就去打水去了。”
在後來的一次排練中,由於原有的場地被佔用,劇組成員不得不在太和殿的廣場上集合,在沒有任何燈光的情況下進行排練。負責資料整理的李貞子曾經整理過當年南遷時的照片資料,她發現,他們排練的這個廣場正是1933年文物被揀選和裝箱後暫時放置的地方。“晚上的故宮是很靜的,我們腳下踩的就是當年他們走過的地方,有一種跟前人對話的感覺。”李貞子這樣對《中國新聞週刊》說道。
漫長的遷徙
1937年8月中旬,莊嚴和其他故宮職工一起,將首批西遷文物裝上了招商局的建國輪運往長沙。1937年秋天,由那志良等人一路西行,將7286箱文物護送至寶雞,後又南下,途經南鄭、漢中和成都,最終抵達四川峨眉。這一年年底,9331箱文物離開了南京,分19批轉運宜昌,又至重慶。
在轉運宜昌的過程中,這批故宮文物經歷了被稱為“中國版敦刻爾克”的宜昌大撤退。當時親歷這次撤退的葉聖陶在《宜昌雜詩》中寫道,“故宮古物兵工械,並逐遷流頓水涯”。在重慶時,文獻館職員朱學侃為營救文物而犧牲。最終,這批文物落腳在四川樂山安谷鎮。
80年後,導演毛爾丹和編劇王戈等人到了樂山安谷鎮和峨眉山等地,尋訪歷史的蹤跡。在安谷鎮,有一座故宮文物南遷史料陳列館,又被稱作戰時故宮博物館。這些新的感受促使毛爾丹和王戈對劇本進行了進一步的修改。
在話劇中,主人公顧紫宸和其他故宮職工沿著那志良走過的路線,一路到達了四川峨眉。他時刻想念著留在北平的妻兒和父母,即使是租住在上海的時候,也一直選擇有北窗的房間。歷史的洪流或許過於巨大,被裹挾其間的個人悲歡卻清晰可見,在時間的蝕刻下,依然鮮活,而且動人。
而在2017年的版本中,編劇王戈在描繪艱辛南遷的同時,也將一定的篇幅留給了守在北平的故宮人。在顧紫宸離家11年後,妻子張庭月和兒子顧望鄉歷盡艱險,終於來到四川,與顧紫宸團聚。正是從妻兒口中,他得知了身為故宮博物院理事的父親等人在北平的情況。原來,日軍在進入北平之後,故宮博物院仍然堅持開放,故宮人在與日軍進行周旋的同時,不得不進行一定的妥協。在抗日戰爭勝利後的很長一段時間裡,這些用另一種方式進行抗爭的故宮人沒有得到公正的評價。
“留在北平的人其實更加為難,還有很多文物來不及遷走。當日本人不給他們發工資的時候,普通職員卻是一分錢都沒有減的,因為所有故宮的理事長不拿一分薪水。”導演毛爾丹這樣對《中國新聞週刊》說道。
作為專業的戲劇從業者,毛爾丹本來對故宮的歷史並不瞭解。在修訂和執導這部話劇的過程中,他與編劇王戈逐字逐句地對臺詞進行核定,併為這群年輕的故宮人解釋其中的情感內涵。讓毛爾丹感到欣慰的是,這群非職業的話劇演員也足夠努力。
因為排練常常到凌晨才結束,有的演員無法趕回家去,就在城裡專門租了房子。有的職工需要上夜班,便在排練結束後又回到故宮進行安保工作。有一次,導演毛爾丹無意中提到,可以透過外部的服飾來感受人物的內心。飾演軍人張庭樹的行政處職員羅丞涵便透過查閱資料,訂製了一套與當時的軍服一模一樣的軍服。在劇中僅有一分半鐘出場時間的尹航在表演之外當起了場記,並且將導演針對表演和臺詞提出的兩百多條意見全部整理成了文字和圖片。
家書與和解
此後的很多年裡,讓顧紫宸一直無法釋懷的是,自從離開了北平,他便再也沒能回去,甚至沒有見到父母最後一面。在四川,從探望自己的妻子那裡,他得知了父母已經雙雙離世的訊息。抗戰勝利後,妻子和兒子先行回到北平。顧紫宸答應兒子顧望鄉,不久便會與他們團聚,但歷史的突轉讓人只能在倉皇之中奔走,無從選擇。
1945年,所有南遷到大後方的故宮文物集中於重慶,並於兩年後悉數運回南京。而在1948年,政治形勢發生根本性轉變,六個機構的文物和檔案被陸續遷往臺灣,共計5522箱,其中故宮文物共2972箱。解放後,一萬餘箱故宮文物被運回北京,另有2221箱文物存於南京故宮博物院。
從此之後,故宮的這些文物便分散在北京、南京和臺北三地。與文物一同流落他鄉的是那些堅持“人不離物,物不離人”的故宮人,其中很多人在遷臺之後再未踏上大陸的土地。而在這部話劇中,顧紫宸也放棄了回到北平與家人團聚的機會,隨文物遷徙到了臺灣。團圓的許諾最終未能實現,這也讓顧望鄉在後來的很多年裡,一直無法原諒自己的父親,甚至改變了自己的姓氏。
而在臺灣,顧紫宸仍在不斷給遠在北平的兒子顧望鄉寫寄不出去的家書,正如當年他的父親顧行之在北平給他寫信那樣。顧紫宸不斷想起自己手把手教顧望鄉寫字的情景,同時浮現在他腦海的是小時候父親教自己寫字的場面。
數十年轉眼而過,這對父子各自經歷了風波與劫難,帶著記憶而活,也逐漸被外界所遺忘。幾乎是在顧紫宸最後的時刻,顧望鄉從北京趕來,與父親和解。就在這時,紗幕落在劇場之上,當年南遷路上的照片逐一播放,如同無數個歷史的片段。真實的人物與虛構的角色彷彿穿越時空,站在了一起。
在導演毛爾丹看來,《海棠依舊》是當下的故宮對歷史的一次回眸,也是新一代故宮人與老一輩故宮人的深度對話。他在《導演的話》中寫道,“他們在戲劇專業裡略顯稚嫩,甚至還有些樸拙,但是,這卻是一封用真情寫就的家書。”
故宮新變
王戈常常回憶起十五年前,剛剛進入故宮參加工作時的一次夜遊經歷。如同《博物館奇妙夜》裡的主人公,他在夜裡的宮牆內跌跌撞撞,彷彿瞥見了無數的宮婢、太監和君臣。“幾百年不變的故宮,幾百年不變的夜晚,站在歷史與現實的契合點上,一瞬間模糊了古今。”他這樣寫道。
事實上,很多話劇裡的情節也來自編劇王戈在成長和工作過程中的親身經驗。他留著梁山好漢般的絡腮鬍子,用左手和右手比畫著父親教兒子寫漢字的情景。他已經在故宮工作了十七年。
現在,王戈擔任故宮博物院展覽部副主任和團委書記,近期一直在負責籌備多個展覽,包括展出北宋名畫《千里江山圖》等工作,因此沒有參與最新版《海棠依舊》的演出。
儘管如此,王戈依然會在展覽籌備工作結束之後進行探班。已經到晚飯時間,盒飯從故宮的食堂運到了排練現場,王戈也跟著運餐車一同來了。幾個青年職工圍坐在不大的房間裡吃盒飯,聊起刷爆朋友圈的一個H5頁面,名叫《朕收到一條來自你媽的微信》,是故宮文創部策劃的一則中秋主題食品廣告。
這些青年職工這段時間一直堅持上午正常上班,從下午1點到10點則聚在一起進行排練,有時候則一直訓練到凌晨。在資料資訊部工作的女一號扮演者李貞子,近期參與了故宮VR作品《養心殿》。據她介紹,虛擬現實技術是故宮博物院在建立“數字故宮”之後的一次新嘗試。扮演醫生的尹航則來自文保科技部,這個部門的工作在2016年被拍攝成了紀錄片《我在故宮修文物》。她覺得,在修文物的工匠和治病救人的醫生之間,存在著某種內在的一致性。
時代在變,技術不斷更迭。如今,這座曾經象徵著權力與政治的皇家宮殿卻以一副新的面孔參與到當代的日常生活與現實語境中來。網路時代的喧囂讓故宮不斷成為被消費與討論的物件,但並沒有消解掉它本身的歷史厚重感。同時,作為集體記憶的現實載體,它以積極和嶄新的姿態投入到文化場域中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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