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 鮑鵬山 鮑鵬山 今天
聖賢之忍
本來五一,來休閒兩天,平時太累了。沒想到來了,聽說有你們一幫子人在,還搞什麼讀書交流。昨天和今天,好吃好喝的我都吃下肚子了,才說要我講講。顯然是知道我嘴軟了。對了,昨天還給我敲背了,腰桿子軟了也不直了,只好來講講。講什麼呢?
聽說最近大家在讀什麼《忍經》。很好。但我要提醒你們一下,中國文化幾千年傳承下來,各種各樣的“經”不少,但除了“經史子集”中的正經,其他的自我標榜的什麼“經”,就像某些中醫偏方,對上症有可能管用,但也是一時之用,搞不好還有副作用。所以,對這樣那樣的所謂“經”,我們要保持一些距離,敬而遠之。這些“經”,往往都是一些方法啦訣竅啦,甚至很多都是“厚黑”的,是給你講“術”的層面。並且,這些“術”,為了管用,有效率,還常常是不擇手段的術,沒有底線的術,沒有價值約束的“術”。學這些,往往是,手藝沒學到,手段沒長進,心眼倒壞了。這就得不償失了。當然,我這並不是指你們這幾天跟師父讀的《忍經》,我是泛泛而論。
說到“忍”,人生在世,你總會遇到很多挫折和曲折,總會遇到一些不如意的事,會碰到一些不如意的人,那些會讓我們生氣的人。因此,人生在世,總會有需要“忍”的時候。“世事有變有常,丈夫能屈能伸”。你不能總是“伸”,一點委屈也不受,有時候還是要忍一忍。文武之道,還一張一弛呢。哪有不委屈的人生呢。
人生總要忍,但是我們也要注意,“忍”在漢語裡有兩個意思。一般我們理解的“忍”,可能更多的是“忍受”“容忍”的意思。但它還有另一層意思:“殘忍”“刻忍”。假如在中國古代,我們稱一個人為“忍人”,那意思就是殘忍之人。這個字,一方面看起來是“忍受”“容忍”,給人感覺是委屈的一方,為什麼這個詞詞義一轉變,就變成“殘忍”,讓別人忍受了呢?
因為有時候長期的“忍”,時間長了就會心理變態,出乎爾者,反乎爾者也。世界怎麼讓他忍的,他也會還給世界。特別“殘酷”“刻忍”的人,往往是長期“忍受”的人,忍出了心理有問題了。長期受傷害,長期受到不公正對待,沒有感受到別人給他的溫暖,沒有感受到別人對他的關愛,感受到的都是寒冷,都是別人對他的歧視,對他的迫害,那麼他對這個社會就沒有一點的溫情,甚至會出現反社會人格,就會變得特別的殘忍。
所以,我們在講“忍”的時候,有很多東西,大家要小心。歷史上很多人,因為“忍”而成功,但我老是覺得這類人不可愛。比方說:越王勾踐很能忍,但是老實說,我就不喜歡勾踐。大概在30年以前,我在復旦大學訪學,幾個朋友去浙江紹興這幾個地方,去看越王城,回來我就寫了一首詩,我說,我覺得人這一輩子,活得像夫差這樣還是很瀟灑的,活得像勾踐這樣真的是一場災難。夫差這輩子夠啦,首先他贏過,他把勾踐打敗過,贏了以後他過了一段特別逍遙的日子,有古今第一大美人西施陪著他,作為國君,還能讓另一個國君勾踐給他牽著馬溜街,最後一敗塗地,一死了之,過把癮就死,何等瀟灑。他才不忍呢。忍到勾踐這樣,何等猥瑣。我在詩裡寫道,假如我是勾踐,最後把夫差打敗了,我何必把夫差一下子殺了呢?我也按照夫差曾經對付我的辦法把你整一遍,也讓你給我送一個蘇州美人,也讓你給我牽牽馬,在杭州大街上溜溜。蘇杭蘇杭,輪流天堂。當然了,夫差可能不配合,他會一死了之——他會覺得,人不可以像勾踐那樣糟踐自己去獲得成功。這種成功是骯髒的。用這種極端忍耐的方式獲得成功,往往在心理上就會變態。變態人有什麼好值得羨慕的?我覺得,夫差這個人審美上比勾踐高階。勾踐勾踐,有點勾搭,還十分糟踐。
《論語》上有孔子的話:“小不忍,則亂大謀。”這可不是一般人理解的、老子式的迷惑對手的人生制勝謀略,孔子沒那麼陰暗,更不會那麼隱忍。孔子的意思,是指:一個人,若不能忍受生活中的煩惱和工作中的困難,就不可能實現人生的目標。如果我們玩遊戲睡懶覺貪酒好色這樣的小毛病都改不了,忍不住,我們怎麼能夠做大事?
所以,我說,“忍”是必須的,在有變有常的世道,也是有用的,但也是有限的。歷史上特別能忍的人往往都是陰謀家,往往心理上都很陰暗,基本上是壞人。倫理上壞,審美上醜。勾踐是不是這樣的?他臥薪嚐膽要報仇,表面上對夫差那麼好,表現得那麼忠誠,但是骨子裡天天想著報仇,你說這種人陰暗不陰暗?你身邊如果有一個人,天天對你表態,天天對你表忠誠,但是心裡面老想著哪一天我就把你幹掉,這時候你覺得他可愛嗎?他不可愛!齊桓公身邊的三個小人,被管仲看不起的那三個:易牙,豎刁,公子開方,是不是特別能忍?一個忍到把自己兒子蒸熟了送給國君吃,一個忍到乾脆把自己閹割了不生兒子了,一個忍到不要父母了,這三個小人,你覺得他們值得學習嗎?
還有一個司馬懿。司馬懿可愛嗎?司馬懿在中國歷史上是個臭名昭著的壞人,他特別能“忍”。他不光是對諸葛亮能“忍”,諸葛亮說他是女人,要他穿女人的服裝,他都忍了。司馬氏家族和曹氏家族在爭奪的時候,他裝病,裝的痴呆了,話都說不好了,他什麼都裝。但在中國的政治上,這種人是不招人待見的,為什麼?你願意你身邊有一個司馬懿這樣的人嗎?
可能是我個人趣味吧,我不大喜歡隱忍以就功名的人,這一點我有點不贊成司馬遷。也許,司馬遷是指一個人忍受苦難以就功名,就像他自己那樣,那我沒意見。從審美上講,我喜歡項羽,不喜歡劉邦。其實,隱忍以圖報復,不敢明明白白地幹,這是貴族精神衰落以後,流氓習氣瀰漫造成的。
你看韓信,那就是在市井和流氓面對嘛。很多人說,韓信能忍胯下之辱,乃成大才,我說韓信不算能忍之人。韓信這個實際上不算“忍”,因為人家給他出了一道選擇題:你是從我胯下鑽過去,還是把我殺了?這不算能忍,他只是選擇了一種別人看起來比較恥辱的方式,也就那一下子,他不是天天在胯下待著,鑽下去不出來那叫忍,像勾踐那樣十幾年,那個叫忍,司馬懿在曹魏那麼多年裝傻裝病裝忠誠,那叫能忍。韓信只是兩害相權取其輕,一個選擇,瞬間而已。忍必須有一個要素:時間。長時間。韓信只是相信自己將來是能幹大事的人。“千金之子,不死於市”,我這麼尊貴的人我不可以跟這個小流氓把命搭進去了,不值得,說白了,他骨子裡根本瞧不起你,你不值得我為你去喪命,你甚至不值得讓我去殺你,就這個意思。你那個胯下,我就沒把你當個人來看,所以也就不能算胯。
好了,說到這裡,我今天想換一個方向,不講這些所謂“成功人士”的“忍”,我來談談“聖賢之忍”。
聖賢在生活中也有很多不容易,正是因為他們是聖賢,他們往往比一般人更不容易。為什麼?因為他們正道直行,直道而行。正直的人在世道上行走,堅持原則,就相當於一個人抱著一根橫木穿過森林,真的很難。你看中國歷史上孔子不得志吧,孟子不得志吧。在孟子時代最得志的是什麼人呢?是商鞅這樣的人,所以司馬遷說,孟子生活在那個時代,天天講仁義,被當時人覺得很迂腐,“迂遠而闊於事情”,遠離現實,迂腐得很。這樣的人,在這個世上,要承受比普通人更多的挫折和失敗。同時代的莊子也是這樣。那麼,這就需要有“忍”,但這種忍,我們來講三點。
第一個忍,忍住慾念。
一個人在什麼時候要忍得住呢?忍得住外在誘惑,忍得住自家癖好。在誘惑面前忍不住,就被別人牽著鼻子了。自家癖好忍不住,就被自己拴住了。很多人就好那一口,這一口你忍不住,你就有可能倒黴,不久前的劉某東就是一時精蟲上腦沒忍住嘛。前面我講到的子曾經曰:“小不忍,則亂大謀。”也是這個意思。
歐陽修《伶官傳序》說,禍患常積於忽微,而智勇多困於所溺。禍患常常是由一些不良細節的累積而釀成的,而智勇雙全之人也往往會因過分喜愛某種事物不能自拔而使其陷於困境。忍住慾念裡面,有一個題中應有之意,就是忍住嗜好。
所以《論語》裡面有一句話,四個字,出現了兩次:“見得思義”,一次是孔子學生子張講的,一次是孔子講的。什麼叫“見得思義”?看到唾手可得的誘惑和利益的時候,你第一想到的不是把它據為己有,落袋為安,一點都不猶豫,而是需要做到“見得思義”。什麼叫“義”?就是“正義”“公平”,還有一個意思,“適宜”,合適。有的時候你拿了,就損害了公正,那就不該拿。有的時候,不適宜,你拿了以後有不好的後果,你也不該拿。不公正的拿了,損害了道義;不適宜的拿了,有後果,會付出更多的代價。比如貪官受賄,一方面損害了道義,一方面還會產生不良後果,哪一天東窗事發了呢?很多時候,我們不是因為做了多麼傷天害理的事而失敗,而是因為我們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而丟了大義。所以在小事上尤其要注意,這個時候就要學會“忍”,為什麼?因為誘惑在身邊,真的很想要啊,利益在面前,真的很想要啊!孟子講大丈夫,“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你知道為什麼把富貴不能淫放在第一位?因為這個最難做到啊!一個人長期過貧困的生活,是可以忍耐下去的。很多人不得已就是在過著一種很貧困的生活,甚至可以過一輩子,但是給你一個富貴你能不能忍得住?難。
我去年在《邏輯思維》上講了300講《水滸傳》,我就把它講成一個人生教科書了。《水滸傳》剛開場不久,公孫勝那個道人跑到晁家莊找晁蓋,說有一套富貴要送給他。一個道人,你本來在修道,你怎麼看到一套富貴你就想去取,你這還能修道嗎?他覺得他們這個行為是有道義的,因為梁中書送給蔡京的這個生辰綱是盤剝民間的,所以它是不道義的,既然它是不道義的,那我們把它搶來就是道義的,這個邏輯成立嗎?人家說這是劫富濟貧。其實,劫富濟貧這個邏輯也是不成立的,憑什麼富就該劫呢?我隔壁比我有錢,我就可以劫他?沒道理。何況晁蓋等人劫了富沒有濟貧,而是據為己有,劫了通天富貴上了梁山去大塊吃肉大碗喝酒論套穿衣服大秤分金銀了,沒見他們分給別人啊!
所以,我說“見得思義”,是我要說的第一個“忍”,老子說,“不見所欲,使人心不亂”,見了得,見了所欲,人心一般要亂的,這個忍,就是“不亂”。莊子在濮水上釣魚,楚王派人來請他管理天下,他“持竿不顧”,心靜如水,這就是不亂。亂了,忍不住誘惑,你真的可能要付出巨大的代價。正如莊子講的,總有一天,會讓你上祭壇,做犧牲,那時,你悔不悔?李斯看見廁鼠艱難骯髒,倉鼠飽暖無憂,就一定要做倉鼠,求富貴,結果呢?與其中子一起走上刑場。在刑場,他回頭對兒子說:“吾欲與若復牽黃犬俱出上蔡東門逐狡兔,豈可得乎!”身後有餘忘縮手,眼前無路想回頭,晚啦!
唐朝詩人胡曾《詠史詩·上蔡》:
上蔡東門狡兔肥,李斯何事忘南歸。
功成不解謀身退,直待雲陽血染衣。
其實,李斯有很多次收手的機會的,但是,面對“得”,他忍不住。
知道莊子講的一個故事嗎?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戰國·莊子·外篇·山木》:“睹一蟬,方得美蔭而忘其身,螳螂執翳而搏之,見得而忘其形;異鵲從而利之,見利而忘其真。”
後來劉向把它變成一個故事。劉向的《說苑·正諫》。
吳王欲伐荊,告其左右曰:“敢有諫者死!”舍人有少孺子者欲諫不敢,則懷丸操彈,遊於後園,露沾其衣,如是者三旦。吳王曰:“子來,何苦沾衣如此?”對曰:“園中有樹,其上有蟬,蟬高居悲鳴飲露,不知螳螂在其後也!螳螂委身曲附,欲取蟬,而不顧知黃雀在其傍也;黃雀延頸,欲啄螳螂,而不知彈丸在其下也!此三者皆務欲得其前利,而不顧其後之有患也。”吳王曰:“善哉!”乃罷其兵。
這世上,多少人,為了眼前的利益,忘了身後的危險?
再說一個動物的故事。袁枚《子不語·獵戶說虎》講了這麼一個驚悚的故事:
虎飢亦食蔬菜。樗裡有女子與其嫂在樓煨芋食,棄芋皮窗外。姑偶憑窗,見虎吮芋皮盡則仰以俟。嫂懼,多煨芋,以皮給之,恐其躍上也。姑欲閉窗,則伸手出怕虎起攫手;坐待,則眼見嫂芋將不繼,乃試以全芋投之,虎一吞而盡。姑曰:“吾得之矣,若不畏熱,可圖也。”乃燒鐵錘透紅,以芋皮裹之,芋皮著熱鐵即黏,試投之。則虎仰頭視既久,見擲物,接而吞之,吞後則躍去。後二日,裡得斃虎,爪自裂其胸見骨。
燙手的芋頭拿都不可以,哪能一口吞下呢。我說這個故事驚悚,不是這姑嫂二人深夜遇虎很驚悚,是說那個老虎一口吞下燒得通紅的鐵錘很驚悚,越想越驚悚。怎麼吃進去的,怎麼吐出來,還不是最可怕的,可怕的是吃進去一塊烙鐵,吐不出來了。
莊子、劉向也好,袁枚也罷,豈是說動物,是說人物。
好,說第二個忍。
第二個“忍”,忍受命運。
我覺得“容受命運”更好。忍受的最高境界,就是“容受”。“忍受”有不得已不理解不情願而忍耐的意思。“容受”呢?那就是理解了,坦然接受幷包容了,和平共處了。剛才在外面,陳總和我說她裝了支架,心中壓抑,我說,你最好學會和支架和平共處。我對她講了一個莊子講過的故事。
支離叔和滑介叔在冥伯的山丘和崑崙的曠野遊玩,那是黃帝曾經休憩過的地方。突然,滑介叔的左肘上長出了一個瘤子,他感到十分吃驚並且表情厭惡。支離叔說:“你討厭這東西嗎?”滑介叔說:“沒有,我怎麼會討厭它!一切生命的形體,不過是藉助外物湊合而成;一切假借他物而生成的東西,就像是灰土微粒一時間的聚合和積累。人的死與生也就猶如白天與黑夜交替執行一樣。況且我跟你一道觀察事物的變化,如今這變化來到了我身上,我又怎麼會討厭它呢。”(《外篇·至樂》)
滑介叔肘子上突然長了一個瘤子,但他覺得這是自然而然的變化,可以不必在意。我如果是個病人,我就認可我是個病人,我不應該討厭這個病,而應該與它和平共處,所以這是一種與命運“和平共處”的思維。其好處是能保持一顆平常心。人生在世,總有很多時候是不如意的,如果你到不如意的時候,總是怨天尤人,或者急不可耐,強行逼迫自己去忍耐,最終會傷害自己的心靈,甚至會讓自己變得心理陰暗。
為什麼要忍受命運?因為有些時候,我們成功與不成功真的不是我們努力不夠,不是我們能力不夠,不是我們沒有願望,也不是我們沒有付出行動。我舉個例子,孔子周遊列國,在匡地被包圍,異常危險和艱苦。莊子拿過這個歷史故事,編了一段孔子和子路的對話。
孔子游於匡,宋人圍之數匝,而絃歌不輟。子路入見,曰:“何夫子之娛也?”孔子曰:“來,吾語女!我諱窮久矣,而不免,命也;求通久矣,而不得,時也。當堯、舜而天下無窮人,非知得也;當桀、紂而天下無通人,非知失也。時勢適然。夫水行不避蛟龍者,漁人之勇也。陸行不避兕虎者,獵夫之勇也。白刃交於前,視死若生者,烈士之勇也。知窮之有命,知通之有時,臨大難而不懼者,聖人之勇也。由,處矣!吾命有所制矣!”
莊子特別講究這兩個字,一個是“命”,一個是“時”。當然孔子也是很講“命”的,大家覺得我在這裡講命會不會很消極,其實不是,當我們知道自己的使命的時候,我們不但不會因此消極,反而會更加堅定地去做。以前有一個俄國的大學者普列漢諾夫,曾經寫過一篇文章叫《論天命》,他說所有的偉大人物都是認可自己的命運的人,因為認可自己的命運,所以也就無怨無悔,義無反顧,所以能做大事成大人物。孔子講:“不怨天,不尤人。”既不怪天,也不怪別人,怪什麼?怪自己的命運。孔子提了一個問題:堯舜的時候,天下沒有貧寒的人,難道他們都是憑藉自己的智慧而一生通達?而夏桀商紂時期,天下沒有發達的人,難道他們都是因為自己智慧不夠而一生困頓?非也!一切都是兩個字:時勢啊!可見,人生順逆,要看”時“,要看大勢。
我們今天的企業家,你想象一下,假如早生30年,正趕上文革,趕上計劃經濟時代,趕上消滅私營企業時期,你們有可能有今天這份成就嗎?從1949年—1979年,中國有富人嗎?難道那一代人都沒有商業頭腦?都沒有發家致富的願望?都沒有發家致富的能力?就你能?今天,中國社會中產階級大量湧現,富人若過江之鯽,諸位都算吧?你們都是個人能力嗎?當然個人能力也很重要,但如果沒有這個“時勢”,你不可能成功。所以我們首先要感謝這個時代,我看到現在有很多人否定改革開放,懷念改開之前,我就覺得不可思議。你腦子是屎呢還是屎呢還是屎呢?我不是罵你。你要覺得我是罵你,你就記得這幾天你們師父給你講的《忍經》,你忍著。
孔子接著說,在水裡行走,不怕蛟龍,那是漁人之勇;在陸地行走,不避蛇虎,那是獵人之勇;在戰場上,白刃在前而捨生忘死,那是戰士之勇。知窮之有命,知通之有時,臨大難而不懼,那是聖人之勇。孔子對子路說:小子,你就安處命運吧,我的命運是有一個主宰的。
什麼叫“安處命運”?這也是一種“忍”。“仁者安仁”,也是一種“忍”。你能不能和你的命運和平共處?所以,我前面說,“忍受命運”這個說法不如“容受命運”。如果你只是抱著一種不得已的“忍耐”和“忍受”,那麼忍到最後就會變成心理扭曲了。最高的“忍”不是“忍耐”“忍受”,最高的“忍”是與它和平共處。
所以,第二種“忍”就是“和平相處”,是容受自己的命運,不怨天不尤人。
好,現在我來說說第三種“忍”,我把它稱之為“忍住惡念”。
前面第一忍我說的是“忍住慾念”。慾念來自於物慾和情慾,惡念呢?往往來自於權欲。當我們自覺有能力對我們不喜歡的人施加懲罰的時候,權欲就喚醒了。而權欲這頭野獸一旦醒來,我們就會成為野獸。
我舉個例子。孔子是偉大的老師,但偉大的老師也有不聽話的教不好的學生。我記得曾經有一個老師講過一句很糟糕的話,我把它稱之為屁話,他說:沒有教不好的學生,只有不會教的老師。他說這句話的時候,其實也是他權力慾肆虐的時候——他在凌虐天下所有的老師,讓天下老師無立錐之地,隨時準備接受不稱職的指控。試問:老師要做到什麼樣子,才能把天下人都教好,老師是上帝那樣全知全能嗎!?上帝也沒有管好天下所有人呢!佛祖拈花的時候,只有迦葉一個弟子微笑呢!耶穌還有猶大呢!孔子也有公伯寮呢!
好,我就講講這個公伯寮。這個人很糟糕。孔子做官做得最大的時候,就是在魯國做大司寇,相當於司法部的部長。同時,他還做魯國執政大臣季桓子的助手。在這個時期,他搞了一些重大的改革,其中一個叫“墮三都”。就是把魯國三家最重要的大臣,季孫氏、孟孫氏、叔孫氏封地上高高的城牆給拆了,要按照周禮制度來,國君的城牆有多高,大夫的城牆有多高,都得按照規矩來。這是孔子執政以後,在內政方面要乾的最大的一件事,關乎他從政的成功或失敗。這時候,孔子的弟子子路,在季桓子手下做大管家,相當於魯國國務院辦公室主任。所以孔子的這次改革就由他的學生子路來具體負責實施。但在這個時候,公伯寮跳出來,他到季桓子的面前去說子路的壞話,導致季桓子不再信任子路,子路把辦公室主任的位子丟了,然後孔子的這項重大改革在魯國就沒法進行下去了。公伯寮的這種行為在當時激起了很多人的公憤,不用說孔門內部師徒對這個學生很反感,旁邊看熱鬧的人都很反感。魯國有一個貴族,叫子服景伯,就找到孔子說:“先生,你這個學生太不像話了,你只要點個頭,不反對,我就派人去把他殺了,把他的屍體扔到大街。”
按說,孔子一輩子這麼重要的政治機會,被自己的一個學生給破壞了,他心中沒有怨恨嗎?這個時候有人替他抱不平,有人幫他出氣,孔子怎麼選擇?我告訴你,這個時候就需要“忍”,這叫忍一時之忿。孔子確實討厭這個學生,這個學生確實也很糟糕,但是孔子不能以這樣的手段來對付他。孔子對子服景伯說:我的道如果行得通,是命;如果行不通,也是命。公伯寮能夠改變我的命嗎?
孔子的意思是,這個事成不成跟他沒關係。所以有時候我們想一想,假如你在生活中碰到一個小人,你怎樣對小人保持超然的態度而不是糾纏於與他爭鬥!如果糾纏於跟小人的爭鬥,會有兩個問題。第一,你會浪費很多精力。第二,鬥到最後,很有可能你會跟那個小人一樣,變成小人。
為什麼我建議你不要和小人鬥呢?這不是我們對小人退卻,而是因為:假如你保持君子風範,一般來說,你是鬥不過他的。小人在底線下跟你鬥,你跑到底線下跟他鬥,那是他熟悉的地方,你鬥得過他嗎?李逵和張順打架,在岸上張順根本不是李逵的對手,張順到江邊上了船,跟李逵說,來來來!結果李逵跳到船上去,被弄下水,差一點被淹死。你和小人鬥就是這個樣子的:他在底線下和你鬥,你那君子身手根本不適應。所以,我建議你別和小人鬥,不是怕你鬥不過,是怕你為了鬥得過,也降到底線下,用小人手段,那你就變成小人了。
那怎麼辦呢,小人害了我,難道我就不生氣嗎?孔子告訴你一個辦法,你把小人看成是你的命運,小人是我們命運的一部分,你命中註定要碰到一個小人,他只不過是你命中註定應該碰到的人。所以,對你來說,不要怪小人,要怪自家的命。這樣來講,你還對不起他呢!因為你命運中必須有個小人,他正好充當了這個小人,害他做小人的,不是你嗎!
所以,孔子對子服景伯說,放過他吧,這事放下吧。
我們想象一下,如果孔子不放下,讓這個貴族把自己的弟子殺死,暴屍大街,你想想,孔子還是孔子嗎?他變成什麼人了?他至少不是聖人了吧,聖人怎麼能幹這種事呢?
孔子講過一句話,”人而不仁,疾之已甚,亂也。”這個世界上有很多人是不仁的,很多人是不義的,很多人是對不起我的。但如果我用極端的手段去對待他,會怎麼樣?那這個世界就亂了。這個“亂”,有多重含義。第一,天下亂,所有好人一碰到壞人,就用極端的手段去對待壞人,那這個天下就沒有好人了,因為,人,從採用極端手段的那一刻起,他就不再是好人。所以壞人最大的危害不是傷害了好人,而是讓好人變得跟他一樣壞。
第二,這個“亂”,還在於它亂了君子的方寸。你對一個不義行為,對一個不義的人,恨得過分,你就亂了自己的方寸,亂了自己的目標,亂了自己的心情,亂了自己的人生準則。孔子說,“小不忍,則亂大謀”,什麼意思?就是這個不忍,就會亂了自家的修行。一個君子,一個正直的人,一個公道的人,不可以用下三濫的方式對付別人,對付小人也不行。孔子的這個學生公伯寮很糟糕,但孔子如果對他“疾之已甚”,對他特別的恨,以致於用非正常的手段去對待他,那麼孔子自己就“亂”了,他就成不了聖人了。
所以有時候我們對待不義之人,不義之事,我講的這個“忍”,說白了,我們不是忍受別人對我們的欺凌,而是堅守自己的心性,不被別人擾亂自己的為人準則。
剛才我在講第二忍的時候,我提到孔子在匡地被包圍後和他的學生子路對話的故事,我說這段對話是莊子編的,但是真實的記載中,孔子和子路之間確實有一次對話。在這個時候,弟子們都餓得爬不起來了,孔子卻在自己帳篷裡彈琴。子路進去了,他問老師一個問題:“君子亦有窮乎?”這意思,就是:好人也會走不通嗎?好人難道沒好報嗎?很顯然,子路有一個迷信,就是認為“好人有好報”。
我跟你說,一個人如果衝著好報才去做好人,那他就不是一個恆久的好人。他還不是一個本質上的好人。如果你總是想著以後的好報,你才做好人,那麼你這個好人一定不會做長久,為什麼呢?因為你隨時會發現好人沒有好報,壞人沒報應。那時,你就有可能不做好人了。
那麼,孔子如何回答子路這個問題呢?
其實,孔子可以有兩個選項,有兩種回答。
第一種回答是:好人當然有好報啊。那子路又問:“老師,好報在哪裡啊?我怎麼一直沒得到?”孔子可以這樣回答:“不是不報,時候未到。”等啊!
你看,這個時候,就需要我們去“忍”了。不要急,忍著忍著總有好報。忍了一時的沒報答,最後會有大的報答在後面。
我們接著往下推想。這次談話後,子路又跟隨孔子幾年,還是到處碰壁,子路又問:“老師,又幾年過去了,咋還沒好報呢”?孔子還是這樣回答:“彆著急,再忍,好報還在後面。”就這樣,每次子路來問,孔子都說彆著急,忍著。一直忍到最後,忍到子路快死了。這個時候子路繼續問孔子:“老師,馬上我就要死了,請問好報在哪裡?”
孔子怎麼說?孔子一定會這樣說:“好報在來生。”
到這時,你會發現兩個問題。
第一,孔子如果這麼回答,結果就是孔子會創立一個教派,成為一個教主,跟釋迦牟尼一樣,跟耶穌一樣。
第二,宗教為什麼讓我們忍耐?因為此岸無法保證好人有好報啊!忍到生命結束,然後到彼岸(來生)去了,讓彼岸來解決這個頭疼的問題。所以,做教主首先你得要提倡“忍”,佛教也好,基督教也好,宗教都有“忍”的特色。
但是,孔子並沒有這麼回答,孔子做了第二種回答。
這第二種回答是:孔子選擇把真相告訴子路。真相是什麼?斬釘截鐵,四個字:“君子固窮”。——好人本來就沒有好報。
這句話一出口,相當於給子路當頭一棒,子路一直跟著孔子,就是想著:我們是為了拯救天下蒼生,我們要做個好人,要犧牲自己,做一個君子,我們要在這個世界上主持公平正義,既然老師都覺得好人沒有好報,那請問公平正義在哪裡?請問我們該去哪裡主持公平正義?所以孔子的這個回答是有巨大危險的。我們知道這是孔子和子路在帳篷裡談話,如果孔子是在公開場合宣揚“好人沒有好報”,會出現什麼結果?警察就會直接來抓他了,說他搞煽動。所以,首先我們要明白,這是孔子私底下跟子路講的話。其次,更重要的是,古代漢語與現代漢語有很大的不同,現代漢語要表達什麼意思,一般要完整地說出來,古漢語你往往要根據它的語氣來判斷。這句話講完之後,下面還有一句話是非常明顯的存在,既然是明顯的存在,就沒有必要說出來,因為所有人都明白。孔子說的這句話“君子固窮”,隱含著的下一句是:沒好報你也得做好人!這是孔子對子路完整的回答。好人本來就沒有好報,但是沒有好報你也得做好人。
第一句話說出來了,第二句話在語氣裡面暗藏著,會讀古文的都知道,這句話就藏在裡面。
孔子這句話與哈維爾的話很像,哈維爾說:“我們堅持一件事情,並不是因為這樣做了會有好處,而是堅信,這樣做是對的。”
做好人是沒有利益的,也沒有證據證明是有好處的,做好人的唯一理由是我們必須做好人。孔子覺得跟子路講這樣的話是沒有問題的,因為子路是一個跟隨他多年的、有信仰的人。孔子是聖人,子路是賢人。我現在跟你們講的就是“聖賢之忍”。孔子告訴子路,好人沒好報,但是沒有好報你也得做好人。子路會不會聽?子路會聽,因為他是個賢達之人。這是“聖”在對“賢”說話。但是我剛剛講了,如果這個話在大街上講,那是不行的,因為好多人會想:“好人沒好報”,那我憑啥做好人呢?所以這句話不可以在公開場合講,但是孔子又意識到:他這話會傳播到公開場合,傳播到未來,因此孔子發現這句話有點問題,他在後面又補充了一句:
小人窮,斯濫矣。
什麼意思?君子雖然沒好報,但是君子能夠做到窮不失志,窮且益堅,在貧窮之中依然能夠保持自己的本色,用我們今天的話講,叫“不忘初心”。小人不是這樣,小人在發達的時候可能還保持著一份體面,一旦貧窮就會變“濫”。這個“濫”是什麼意思呢?有個詞語叫“氾濫”,河水在河床中它是有約束的,也是有方向的,但是一旦氾濫,河水就沒有方向了。這個“濫”就是沒方向,沒方向的洪水,不僅自己沒方向,還給這個世界帶來災難。同樣,沒方向的小人,不僅自己是個小人,還給這個世界帶來禍害。
把這兩句話結合起來看,孔子在講什麼?“君子固窮。小人窮,斯濫矣。”做好人的好報就是讓你做好人,你一輩子做好人,就是一輩子有方向。小人做了很多壞事,他沒報應嗎?有,壞人的報應就是一輩子只是個小人,一輩子沒方向,逐漸走向墮落。就像現在的電視劇,一定是把好人寫的特別好,壞人寫的特別壞,壞人不斷地欺負好人,好人不斷地退讓。假設一部80集的電視劇,壞人一般會得志到78集,好人也會一直倒黴到78集,從79集開始,逐漸陽氣上升,好人開掛,觸底反彈。但是,如果一個倒黴的好人在79集之前變壞了,後面的大團圓就沒有他了,也就是說,如果你在生活中碰到了不幸,你不能堅持,墮落了,你就不會有獲得幸福機會了,你也就沒有翻盤的機會了。
所以,只要堅持一輩子不變壞,堅持做一個好人,你總有機會迎來春天,但是你一旦變壞,你將萬劫不復。
好,差不多了。講到這裡,差不多夠酒錢飯錢了。
總結一下,第一”忍“是忍住慾望,經得起誘惑,見得思義;
第二”忍“,是容受自己的命運,不怨天,不尤人,上學而下達,保持一種心靈的平靜與純粹;
第三”忍”,是“忍住惡念”。不要看到很多善被人欺,很多惡佔便宜,就想棄善從惡。有些時候,我們看到善不足以對付壞人,用惡來對付壞人很管用很解恨,於是抑制不住這種權欲衝動。這時,一定要忍住這種惡念,絕不允許自己墮落,絕不允許自己像壞人一樣下三濫。
注意到了嗎?我說的“聖賢之忍”,與什麼《忍經》不同。《忍經》講一個人要成功要反敗為勝,要學會忍受別人,這種忍,不能說不好,但常常養成了奴性,甚至養成了陰毒的奴性,形成黑暗性格,心理扭曲變態。
而“聖賢之忍”,則是內忍,忍的不是別人,是自己的慾念惡念和自家的命運。這種忍,毋寧說是一種修行。最後,必是“從心所欲不逾矩”,既不忍,也不越界。既守德,又自由。這是生命的大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