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一下!快!”推車直驅而入,搶救室的門“咣噹”一聲闔上了。也就一瞬間,儀器的滴滴聲、交錯的指令聲,還有環繞的白大褂,都消失了。
2021年6月4日凌晨5點多,遼寧鞍山千山法院法官滕啟剛被送進搶救室,面色晦暗,已經沒了意識。
陸續有幾十人來了,狹長的醫院走廊裡,低聲的抽泣在彌散。很少有這麼多人,尤其是這個點兒。
一門之隔的手術室內,揪著所有人的呼吸。
1
他接到一通威脅電話:
“走著瞧!”
走廊裡燈光煞白,消毒水的味道有些刺鼻。
妻子李淑華倚在牆上,像被抽乾了力氣。明明昨晚倆人還合計,一週後的端午要去南京,老兩口想兒子了。可粽子都備好了,啟剛怎麼就進了搶救室?李淑華掩住臉,肩膀抽動。
她和啟剛是經人介紹認識的。一見鍾情又熱心上進的倆人,慢慢走到一起——
啟剛特別“會生活”,工作之餘,他在家裡房前屋後都種上菜,他能把茄子塑成花,他會在妻子爬山力盡的時候站在半山腰上跳舞,還曾親手為她做過一件“的確良”的連衣裙;啟剛心疼孩子,零下二三十度的天,他冒著雪陪孩子出早操、上體校,背轉身來又偷偷抹眼淚;啟剛孝順老人,不管多忙,洗涮做飯從來親力親為,老母親走的那個晚上,他連夜從外地趕回,跪在靈床前懺悔:“我讓你遭罪了。”
滕啟剛親手為妻子做的“的確良”連衣裙
然而,這麼顧家的啟剛,卻曾和她“約法三章”。
家裡有個遠房親戚,因為搶劫罪被抓起來了。親戚找到啟剛,讓他幫忙說情,少判兩年。磨了好久嘴皮子,啟剛就是不答應。“後來那人被判了十多年,對我們非常怨恨,逢人就唸叨啟剛‘不講人情、不幫親戚’。”
聽得多了,李淑華心裡有些過意不去,是啟剛安慰她:“不用愧疚,這個口子不能開!”
他接到過威脅電話,對方知道他住址、認得他兒子,撂下狠話:“走著瞧!”李淑華擔心被報復,啟剛卻坦然:身正不怕影子斜,正義永遠不懼怕邪惡。
“從他當法官那天就告訴我,不能過問案子、不能接受吃請、不能收取錢財物品。”在啟剛心裡,法律神聖不可侵犯,每一次判決都不容干擾,必須像鋼鐵一樣,經得住考驗。
2021年3月,滕啟剛主審的一起行政案件原告當事人送來錦旗
搶救室的燈還亮著。李淑華腦海裡像過電影一般,全是剛才的一幕幕:啟剛喊疼、啟剛蜷著身子、血壓高了、血糖也高了、啟剛失去意識了……
她甩了甩頭,不敢想下去。
2
少女遭性侵
法官看到這一幕哭了
走廊裡人越來越多了,抽泣和勸慰此起彼伏。
石英琴湊近搶救室的門,試圖探到一點裡面的動靜,可什麼都聽不到,厚重的鐵門嚴絲合縫。
她是啟剛的二嫂,年紀多出一輪,“一直把他當小孩兒”。記憶中的啟剛,最本分,最老實,最沒架子,也最是熱心腸。
十幾年前,滕啟剛審理了一起案子,遇到一個淚流滿面的父親,哭訴15歲的女兒被工友性侵,鬧得“要自殺要喝藥”。開完庭後,滕啟剛放心不下,跟著去了他們生活的工棚,發現人員混雜、管理混亂。他擔心孩子在那個環境下恢復不了,反倒患上心理疾病,徵得女孩父親同意後,把她帶到了二嫂家。
“剛子沒求過我什麼事,那天說著說著,眼淚就往下掉。”石英琴心疼,一口應承下來。她記著剛子的叮囑:“千萬別和別人說丫頭身世,就說是孃家的親戚,別刺激她。”
女孩黑黑瘦瘦的,衣裳舊得發白,身上也積了味道。石英琴帶著她洗澡、換衣服,打扮立正了,才發現是個秀氣的小丫頭,巴掌大的臉上一雙眼怯怯的,見著人就躲,誰問也不吱聲。
可剛子來了不一樣。他每次都提著一大袋吃的,滿滿當當塞著應季的水果、蛋糕,還有零嘴、排骨,風雨無阻。大老遠看見,丫頭抿著嘴就樂了。“滕爸爸”會問她吃不吃得慣、住得舒服不舒服,她聽著心裡熱乎乎。
慢慢地,丫頭開始說話了,喜歡蹲在院子裡看花花草草,時不時還捂著嘴咯吱咯吱笑。
三個月後,爸爸來接她。丫頭捨不得走,扯著爸爸衣角,一步一回頭。快要出大門的時候,丫頭跑回來了,撲通一聲跪在滕啟剛面前,眼淚吧嗒吧嗒掉:“滕爸爸,謝謝你救了我!”滕啟剛也淚眼模糊。
“他誰都想救,啥都想管。”可這麼愛操心的剛子,怎麼就進了搶救室?
3
“立案大廳不是劍拔弩張的嗎?”
“嗡——”距離醫院7公里,窗簾緊閉的臥室裡,手機在震。點開未讀訊息,趙恆起大腦有一瞬間空白。
怎麼會呢?滕庭長那麼有活力,上班爬樓梯總哼著紅歌,院裡的山道跑步比賽衝在最前面,昨天還一個接一個地開了庭,中間只喝了一次水。
趙恆起的睡意被驚退一半,一時間回憶洶湧。
初次相識是在2009年。那年趙恆起方才大學畢業,入行成了一名律師,代理的一起案件分到了滕啟剛手中。
“還得是咱滕法官!”立案大廳裡,男人一拍大腿,有笑聲此起彼伏。
趙恆起鬆了鬆領帶,暗自琢磨,這和他想象裡劍拔弩張的立案大廳,一點都不一樣。
“這個老李啊,還真起訴,我都說幫他調解了。”
趙恆起的當事人家裡困難,和親戚因為財產起了糾紛,東拼西湊才準備好律師費。“雙方分歧挺大的,特別難溝通,見面就互嗆,跟仇人似的。”趙恆起溝通無果,還碰了一鼻子灰,心裡也犯了怵。
“滕庭長一開口就不一樣。”沒有先前的“蠻橫大嗓門”,也沒有“對罵不講理”,滕啟剛切準要害,又幽默詼諧,在他主持下,僵得像仇人的當事人態度緩和了,一百八十度大轉彎,順利達成和解。末了,滕啟剛還拉著趙恆起,進行了一番推心置腹的交談,聊到法律人的理想和使命,聊到法律人更要充滿樸素的為民情懷。
沒想到,一起案子徹底改變了趙恆起的職業軌跡。他深受觸動,不但沒收代理費,還在當年的公務員考試中,報考了千山法院。他想做滕啟剛的同事,成為像滕啟剛一樣的法官,那是他心目中真正法律人的樣子。
“這是信仰,什麼都替代不了。”
2021年1月,滕啟剛在千山區人民法院新任員額法官宣誓儀式,向新入額法官提出寄語
在法院工作30年,滕啟剛主審過各類案子不計其數。其中,民事案件886件,調解撤訴率近70%。
他有一套“滕式”調解法:家事糾紛用“親情融化法”,關係複雜的用藉助親友、鄰居、村鎮組織的“外力協助法”,利益分割困難的用“換位思考法”,矛盾激烈的用“背靠背法”……他沒什麼架子,盤腿坐在農民炕頭就能做調解。他把當事人的案子當作自己的案子辦,將法理情融為一體,化解矛盾於無形。
他一直篤定:法律的神聖,絕不僅在法槌落下的一瞬間。
滕啟剛辦公桌上放著的8倍放大鏡和自制的法條小冊子
4
女子落水
只會“狗刨式”的他跳下去了
搶救燈還亮著,一動不動,靜得人心慌。滕海寧在趕來的路上。
兩分鐘前,他接到電話:“你爸身體出問題了,在醫院。”電波那端,媽媽聲音喑啞,滕海寧心裡咯噔一下。
他和父親在一起的時間不算多,滿打滿算,也只有14個除夕。14歲後,他離家去田徑隊,風雨里長跑,輾轉打比賽,直到成了南京一所高校的體育教師。一路摸爬滾打,父親的教導從來不少。
2014年10月1日,滕海寧在仁川亞運會男子800米決賽中奪得亞軍,一家三口相擁而泣
2011年初夏,滕啟剛在公園散步,突然看到有人溺水。他二話沒說,脫了鞋就往湖裡跳。水很深,沒過了脖子,水性不好的滕啟剛嗆了好幾口,一呼一吸間都是水腥。他奮力撲打,接近落水的女子,順著岸上探來的樹枝,終於將人拽上岸。
鞍山二一九公園勞動湖
“你都只會狗刨,下什麼水!”襪子刮壞了,腳上的血痕深淺不一,愛人急得直跺腳。聞訊趕來的民警攆了很久,追問他的姓名。
“咱倆是同行。”滕啟剛咧開了嘴:“不用問了,我是共產黨員。”
十年過去了,滕海寧記憶猶新。父親打心眼兒裡愛黨,半點摻不得假,在那封父親小心翼翼裝起的入黨申請書上,雋秀剛勁的文字力透紙背,“無論何時,集體利益高於我的個人利益,一切服從組織需要,黨叫幹啥就幹啥”。
2020年,滕海寧申請入黨了。父親說,這是他做得最對的一件事。
“我和他通話中聽到最多的一個詞,就是‘開庭’。”他幾乎把法庭當成了家,事無鉅細都揣在心裡。
有一年除夕,庭裡的鍋爐工回家過年,滕啟剛擔心管道凍裂,沒吃年夜飯就趕到法庭。
數九寒天,凍得人直哆嗦,一開爐膛門,煤煙直衝鼻子,黑渣子落了滿身,滕啟剛被嗆得直流淚。幾輪填煤倒爐渣,冰窖一般的庭裡重又變得暖烘烘,滕啟剛抖掉滿頭的煤灰,心裡特滿足。
滕海寧打到車了,他要搭最早一班飛機回去。
“咔噠——”
搶救燈滅了,門應聲而開。
李淑華看到大夫在搖頭,看到蒼白的病床上,啟剛的臉已經鐵青。她想看清楚些,伸出手來使勁抹臉上的淚,卻怎麼都抹不乾淨。
2021年6月4日6時20分,滕啟剛因突發腦出血,經搶救無效離世,終年57歲。
“太突然了……”走廊裡都是人,嗚咽充斥耳膜,石英琴在人群中哭泣。趙恆起沒趕上最後一面。滕海寧搭飛機回來,只趕得及看父親躺在冰棺裡。他身著法袍,蓋著一面黨旗,那是李淑華堅持的:“啟剛一輩子愛黨,最遺憾的就是沒能等到建黨百年。”
他走了,又好像沒走。
2022年1月,中央政法委評選出政法戰線的200名同志為“雙百政法英模”,滕啟剛入選。
2022年4月,中央政法委印發通知,號召全國政法機關和全體政法幹警認真學習宣傳滕啟剛同志先進事蹟。
7月2日,最高法和中共遼寧省委在瀋陽召開表彰大會,追授滕啟剛同志“全國模範法官”“遼寧省優秀共產黨員”榮譽稱號。
他的手機還開著,辦公室還保留原貌,同事們討論案子意見不一了,第一反應還是請教滕庭長……
鄰居李老漢惦記他的“法官老弟”。
他有癔症,每天起早貪黑賣菜,攤子旁一直襬著張塑封紙,那是滕啟剛給他的,大意是:賣菜生活不易,請大家別糊弄他,放心購買,他家的菜不打藥。
從前啟剛下班後,有空就來家裡轉悠,擼胳膊挽袖子幫他種菜,出門時滿鞋的泥。啟剛走了,李老漢家裡冷清了不少,有時一個人在菜地裡,他拄著鋤頭,捂著臉偷偷哭。
他想啟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