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原的甜

桌上擺放的相框中是一張集體照。我看著照片,一瞬間,那個夏天,連同那些記憶,彷彿帶著一股熱浪撲面而來。

“同學們看鏡頭,不要動,來,看這邊,三二一——笑!”高高的架臺上,攝影師按下快門,幾十張笑臉就此定格。我們這群孩子,從十幾歲就遠離故鄉和父母,前往北京這個偌大的城市求學參軍。初來乍到的緊張和不安,在我見到“解放軍藝術學院”門牌時消失殆盡。站在它面前,我知道我整個舞動的青春都將與它有關。

還記得每天凌晨5點出早功,無數次重複踢腿下腰,旋轉跳躍,頂著碗走中軸路。束縛太多,壓力太大,但我們從沒有一次想過放棄。排練廳裡有我們被汗水打溼的畫面,活動室裡有我們整齊的舞姿,野戰宣傳車上有我們開心的笑聲。當然,我們也會趁老師不在偷偷聊天,或晚點名時因嘰嘰喳喳受到教導員嚴厲的批評。夜幕降臨時,我們並肩趴在窗臺看日落,這時的暮色變得尤為好看。有人伸手指向遠方,抬頭望過去,滿眼皆是火熱的紅。

我時常在腦海裡構想,老師講述的那些歷史故事中的名人名家,他們青蔥少年時是不是也像我們一樣,在鮮花初放的早春,幾人並排坐在操場上等日出;在熱情似火的盛夏,奔跑在瓢潑大雨裡留下一路的歡聲笑語;在枯黃的殘秋撿拾滿地的棗兒……四季流轉,在那些閃著光的日子中,他們大概也如我們一樣,在跌跌撞撞中慢慢長大。

畢業晚會上跳《天鵝湖》,我曾一口氣做了25個揮鞭轉,剎那間,天鵝的白色羽毛彷彿長出了身體,我享受著舞臺,也在舞臺上拼盡全力。每一次演出,每一支舞蹈,我似乎都在超越著昨天的自己,於是越來越對這樣的過程上癮,對全力以赴的自己上癮。就像老師說的:“一切才剛剛起步,你只有不停地往前跑,不管發生什麼,不管你有多痛,都不要停下步伐,不要停止微笑。”

離別那天,我堅持在排練廳跳完最後一支舞。太陽剛落山,火紅的霞光鋪滿了半邊天。圍著校園,我走了好久,好想用雙眼記錄下這裡的全部。

畢業後,一晃就是十年。花謝花開,我又回來了,似乎此前所有的出發都是為了迴歸。

盛夏,作為研究生隊“邊防行”中的一員,我前往青藏高原為戰士們進行慰問演出。剛到駐訓點,便有戰士們熱情地迎過來,一個皮膚黝黑、帶著靦腆笑容的小戰士,一把接過我手裡的揹包,我輕聲向他道了謝。路並不平坦,他身子趔趄了一下,我忙扶了他一把,卻注意到他的臉迅速變紅,然後與我拉開了一段距離。

演出前,我像以前那樣做上臺前的準備,下腰時,我忽然有些站不穩,醫生說是高原反應,讓我先休息一會兒。小戰士看到我後,遞給我一瓶水,而他的嘴唇卻因乾燥缺水起了皮。我知道,水在這裡是極其稀缺的資源,一瓶水在這裡可以撐上3天。他們常常要提前一週下山打水,才能應付突然停水的日子。據說大雪封山的時候,所有補給都要靠戰士們背上來。小戰士給我的不是水,而是沉甸甸的關愛和希望。

雖然頭還有些暈,但看到戰士們期待的眼神,我覺得自己完全能夠克服。我提著裙角,仰起頭,帶著最燦爛的笑容上臺了。在海拔如此高的地方跳舞,動作看上去與平時無異,但卻要耗費成倍的體力。我跳完那一支舞時,聽到臺下響起的掌聲、看到戰友獻來的哈達,身心的不適與疲憊都隨著演出的喜悅,消融在西藏靜謐的夜空中。

在接觸中,我發現戰士們不僅頭髮稀少,而且嘴唇也都發烏。當聽軍醫說有些戰士在體檢時抽不出血,抽出的只有黃色泡泡時,我的心都疼了。這裡的戰士們都有著豐富的情感和故事,但他們都不願過多地表達自己。他們不只是父母的兒子,更是國家的兒子。那一刻,我突然意識到,不是我們用演出感動了他們,而是他們用生活教會了我們。在相同的年紀,因為這樣一次際遇,才使我更懂得了你,你也明白了我。

返程時,那位小戰士跑向我,偷偷塞給我一顆大白兔奶糖,好像想對我說些什麼,最後卻只道了句:“沒什麼送給你,這個很甜的。”我和他握手道別,他把手在褲子上用力蹭了蹭,說了句“不髒了”才跟我握手。一時之間,眼淚在我的眼眶裡打轉。

車開動了,小戰士的身影在視線中越來越遠。我坐在車上,小心地剝開糖紙,把奶糖放入口中。

那顆奶糖,很甜。(■惠子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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