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文榮,北京鶴年堂中醫院的名譽院長被免職了。
倒不是因為他“違背祖訓”,公開“祖傳神藥秘方”,而是因為他被捲入虛假宣傳的醫藥廣告,被大眾發現了。
3月9日,張文榮曾坐診的北京鶴年堂中醫醫院於釋出宣告,決定免去張文榮名譽院長的職務,並表示其宣傳廣告資訊均與醫院無關
事情敗露,始於B站《33個神醫違背祖宗大合集》短影片意外走紅(原影片已不可見)。
33個不同裝扮的所謂“專家”,給來自中、蒙、苗、藏醫的“神藥秘方”打廣告,復讀機般重複著:“經過半個月/一個多月/再三思想鬥爭,我做出一個違背祖宗的決定,把祖傳百年秘方無償獻給國家,讓國家批次生產,這樣就算哪天我不在了,這個藥還能救治更多患者。”
他們組成了“神醫宇宙”,張文榮正是其中典型。
在十餘個不同場景裡,張文榮的一句機械重複臺詞被剪在一起:“從我曾祖父開始,一直到我這4/5代人,就治腸胃病/眼病/心腦病/腦血栓/中風/腰突這一種病……我敢保證,治一個好一個,從此與疾病一刀兩斷。”
在影片中,他宣稱從曾祖父開始,一家幾代專門治療一種疾病,涉及一體多病、腰突病、眼病、心臟病等疾病。
影片截圖
重複的鬼畜手法把喜劇效果拉滿,但荒誕可笑背後,是一整條嚴肅的利益鏈和產業鏈,是被忽悠的中國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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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藥的造神之路
從影片畫風看,年代不一,有些久遠,有的頗新,共同點有三:
其一,以新聞訪談形式為表,以廣告為裡,主持人有模有樣,還有現場觀眾。
其二,製造“神”話。異域邊疆、祖傳秘方、專家頭銜、行醫多年,塑造權威感。
其三,目標明確,老年人常見慢性病,電視播出,平臺背書。
荒誕的是:鐵打的老神醫,流水的神藥。
B站“神醫宇宙”的相關影片中,up主們盤點了近年來頻發出現在電視熒幕上的神醫的畫面,其中不少包含類似的雷人雷語
這些自然蒙不了不看電視的年輕人,但老人年容易中招,兜售神藥的幕後黑手,正是看準了這一點。
有資料佐證。
據市場監管總局廣告監管司抽查,2020年三季度,發現各省(區、市)部分中醫醫療機構釋出涉嫌違法中醫醫療服務廣告線索,共計4574條次,傳統媒體4564條次,網際網路媒介10條次。
河南、吉林、內蒙古、進入被查舉廣告線索數量的TOP 3,分別達到2945次、841次、284次。二季度的TOP 3是:吉林、山西、雲南。這些地方也是神醫神藥廣告,扎堆現身的地方。
從二季度公開的報告,可以獲得更多細節:這些涉嫌違法廣告投放的,主要是地方衛視的下屬頻道,比如生活、都市、農村、電視劇頻道,數量佔總的73%,另有3家上星的地方衛視,是冷門的新疆、青海、甘肅衛視,以及13個廣播頻道。
2020年二季度中醫醫療機構在傳統媒體釋出涉嫌違法醫療服務廣告監測情況
再參考《中華人民共和國藥品管理法》(2019)對“假藥”的界定,以及產銷假藥罪的判決書,被包裝成“神藥”的“假藥”,主要踩了“以非藥品冒充藥品”或“藥品所標明的適應症、功能主治超出規定範圍”的雷。
“假藥”變“神藥”的產業鏈怎樣運作?接受媒體採訪時,張文榮坦承自己是按照導演要求說臺詞,但他也不過只是其中一環,從張文榮的前輩,已經走下“神壇”的老太太劉洪濱那裡,我們可以看出更多門道。
劉洪濱3年換了9個身份,在各大衛視推銷“神藥”
劉洪濱的名字,出現在2020年的一份《北京華珏達科貿有限公司、張元坤生產、銷售假藥罪二審刑事判決書》裡。
2011年,被告人張元坤成立公司,從事電視購物經營活動,同時負責選擇併購買產品,後把廣告宣傳片、資質等,傳給相應的廣告公司稽核、播出,並組織員工培訓、宣傳,對外銷售。
明知賣的是“非藥品”,透過北京央廣聯合傳媒有限公司、中視藍海(北京)影視文化傳播有限公司等,在甘肅衛視、河南衛視、山東教育電視臺等電視媒體,以“御醫健康匯”和“藥王養生匯”養生節目形式,進行產品宣傳。
其中一款取名“藥王風痛方”,宣稱是藥王孫思邈流傳秘方,是中華醫學會風溼病分會的委員劉洪濱教授祖傳的秘方,“給骨頭吃藥”,可以治好風溼骨病。
患者透過電話買入,公司透過順豐快遞發貨,隨包裹,還可開具加蓋“北京市門診收費專用章”的收據,連同另一款藥,總銷售額近670萬元。
另據2019年,澎湃新聞援引“濟南市工商行政管理局市中分局針對山東省教育臺的處罰決定書”,一條同樣由劉洪斌帶貨的沒有藥品生產批文的廣告,在該電視臺播出,廣告時長17分30秒,廣告費收取標準800元/分鐘、收取廣告費14000元。
“濟南市工商行政管理局市中分局針對山東省教育臺的處罰決定書”
有患者服用後無效,報案,進入刑事程式,公司退款400萬,最後判決被告單位,北京華珏達科貿有限公司犯銷售假藥罪,判處罰金一千萬元;被告人張元坤犯銷售假藥罪,判處有期徒刑三年,緩刑五年,罰款三百萬元。
山東教育臺被濟南市工商局沒收一系列(25款)廣告費用22萬元,罰款22萬元。
2 假藥的隱身術
不看電視,假藥就遠離我們了嗎?假藥販子,早就會上網了。
一款“曹清華薏辛除溼止痛膠囊”(簡稱“曹清華膠囊”),聽起來耳熟。一份《韓紹義生產、銷售假藥罪二審刑事裁定書》顯示,2012年,被告韓紹義從河南省一男子處,購買了西安阿房宮藥業有限公司生產的“曹清華薏辛除溼止痛膠囊”3000盒。
然後他以每盒40元的價格,賣給了河北正定縣的張飛飛,後者透過淘寶,又以每盒80元,賣給深圳的蔣某某1600盒,得了12.8萬元;又以350元左右的單價,賣給湖南臨澧縣的黃某某13盒。
經鑑定,這一藥品均為假藥。韓紹義從銷售的2款(含曹清華膠囊)假藥裡,賣得了17萬餘元。
國家藥監局官網上,可查詢到138條曹清華膠囊廣告記錄,時間集中在2012~2014年(來源:國家藥品監督管理局)
最終,韓紹義和張飛飛因犯銷售假藥罪,被判有期徒刑二年,並處罰金25萬元。
這份裁定書沒有說明清楚的是,究竟產自前述公司的曹清華膠囊是假藥,還是被告兜售的是假冒的曹清華膠囊。
不過,西安阿房宮藥業有限公司的這款明星支柱產品,已經多年、多次被福建、河北、武漢食藥監局列入嚴重違法廣告,其宣傳套路,也和“違背祖宗”的“神醫”如出一轍,就連“曹清華”都查無此人。
武漢市食品藥品監督管理局曾對兩個嚴重違法廣告藥品採取行政強制措施,其中就包括曹清華薏辛除溼止痛膠囊
可今天,它仍然可以在電商平臺上以300元/盒的價格買到,某平臺一藥品旗艦店內,它的累計評價顯示為1000+。
在程式上,藥品廣告需備案稽核,從河北2018年一份《異地廣告備案目錄》可以看出,合規的必要條件包括:獲得產品批准文號和廣告批准文號,有效期為1年。
但被點名批評的曹清華膠囊,也擁有國藥批文(B20020225),不過,根據開頭字母“B”標示,屬於保健藥品,可在過往宣傳裡,它卻斷言治癒功效,有意淡化“輔助治療”字眼。
在裁判文書網上,以“假藥”為關鍵詞的判決書達2萬份,2014~2019,年均3131份,刑事案件佔95.7%。
一串假藥名單排列如下:曹清華膠囊、御醫風痛方、陳李濟舒筋健腰丸、特效鼻敏感丸、苦瓜桑葉片、冬蟲夏草、一子三葉茶……
在裁判文書網上,以“假藥”為關鍵詞的判決書達2萬份
從審理地域及法院看,廣東、江蘇、浙江、河北、山西、福建,案件集中,超過了1千起,廣東審理的最多,公開的判決書超過4000份。
假藥,離我們並不遙遠。
從話術到畫風,概念的混雜,銷售渠道的隱蔽,合規程式細節複雜,監管稽核漏洞的存在,都增加了公眾識別假藥和虛假宣傳的難度和成本,大眾的第一判斷,也常是不加細究的經驗之談。
3 “不就醫”與“信神藥”的矛盾
長輩為什麼那麼容易聽信“神藥”的誇大宣傳,心理學有一系列解釋:倖存者偏差,過度關注“有效果”的個例,忽略更多無效案例,導致盲目樂觀;個別“有效”可能只起到“安慰劑”的作用,而非實際的科學療效,甚至於是有意安排的托兒。
在大家不願意或沒能力判斷時,會傾向依賴權威,它們可能是電視、專家、國際認證,可能是熟人意見領袖。
現實中,確實存在這樣一種反應差異:對正規醫院診療有所保留,卻對神藥、偏方、無行醫資質“大夫”託付信任。
藥品騙局
2020年大年初一,我的一位至親意外脛骨、腓骨骨折,縣城最快需要初六才能安排手術,家人諮詢不下3位公立醫院骨科醫生,都建議開刀手術,一兩位親戚提議,找民間接骨大夫,靠類似推拿操作加以固定,不必動手術,家人傾向於後者,怕麻煩,不想傷身,認為“手術應該能不做就不做”,但又擔心風險。
時間緊迫,最終我們聯絡到福州的省人民醫院,排到了當晚的手術,醫生給了兩套方案:微創髓內釘和傳統鋼板,區別除價格外,還在於切口大小和術後恢復時間長短。
家人選擇了微創,為的是減輕術後痛苦。
術後,這位親人臥床養傷,不能輕易走動,離不開柺杖,一連數月,她情緒低靡,又因異地就醫,醫保報銷比例低,花費超出她一年工資,頗為懊惱。以至於一年後,為避免小機率後遺症,家人決定取出髓內釘,她後怕且猶豫。一次討論中,一位長輩又念起民間接骨大夫的好處來。
我的另一位至親患有高血壓,醫生囑咐她,降壓藥不能斷,大起大落的血壓有很高風險,但她總不捨得吃,儘管她並不缺錢,卻只在血壓特別高、身體不適時才吃藥。
“迴避手術”“微創手術”“不得已才吃藥”背後,包含這樣兩種心態:害怕痛苦,不願增加家庭經濟和照顧的負擔。
這樣的心態,也體現在“信神醫神藥”裡。
老年人,飽受慢性病之苦,目前的醫學,基本無法治癒,只能控制病情、緩解痛苦,但身體的痛苦,切實且難以忍受,是他們恐懼的來源,極力迴避。
現代醫學不會給出療效保證,總會告知風險,這是出於科學嚴謹、患者知情的需要,但它不能完全消除恐懼和不確定性,而病人始終期待藥到病除,術後無復發,所以“治一個好一個,治不好不要錢”有極大誘惑力,而“祖傳秘方”又是現代醫學之外的另一套方法,儘管科學性難以驗證,一套篤定且像模像樣的忽悠下,有人還是願意賭一把。
另一重現實,來自醫療資源分配的可及性。
3個月前,山東蘭陵縣通報一起詐騙案。一付姓中年女子靠手摸骨行醫“治病”,網路影片顯示,“診室”掛滿“神醫”錦旗,現場排起百人長隊等待神醫“作法”,且多為中老年人。
騙術套路之外,應該被看到的,還有鄉鎮醫療資源不足的問題。全國平均每村衛生室人員僅2.35人的現實,讓神醫神藥大鑽了空子。
擷取自《2019年我國衛生健康事業發展統計公報》
這個醫療資源差距還體現在,我的那位親人,因為縣城醫院春節期間沒人做手術,只能折騰到省城找值班的手術醫生,以免忍受6天的斷骨之痛。
“違背祖宗”“摸骨看病”的“神醫宇宙”博君一笑,也請留給被病痛折磨、無辜上當受騙、諱疾忌醫的長輩、老人,多一份關注和理解。
(南風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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