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治斯·瓦魯薩基斯（Georgios Varouxakis）曾與英國首相鮑里斯·約翰遜有過一面之緣。
彼時，約翰遜還是《觀察家報》的編輯，尚未真正踏入英國政界，但已開始出現在公眾視野中，瓦魯薩基斯對他在BBC《提問時間》節目中的政治辯論印象頗深。
“一旦你看過髮型如此的男人，你就很難忘記他。”瓦魯薩基斯對新京報記者說，當時他們都在從伯明翰到倫敦的火車上。
他對約翰遜說，儘管在歐盟議題上，他強烈反對約翰遜，但約翰遜在《提問時間》上的辯論非常聰明。約翰遜熱情地回應道，“你好，（我是）鮑里斯·約翰遜，請坐。”
瓦魯薩基斯是倫敦瑪麗女王大學政治思想史研究中心的聯合主任、政治思想史教授，他在古希臘文明的搖籃——克里特島長大，對古希臘哲學如數家珍，畢業於牛津大學古典文化專業的鮑里斯·約翰遜與他一拍即合。約翰遜說，他最喜歡的古代作家是古希臘第一位女詩人薩福。
瓦魯薩基斯告訴他，古典文化中他最喜歡的文字是修昔底德的《伯羅奔尼撒戰爭史》，並開始背誦書中前兩頁，約翰遜立即叫停了他，從包裡掏出紙筆，在瓦魯薩基斯背誦時同步寫下這一段落——從牛津畢業10餘年，他仍能毫無差錯地用古希臘語寫出來。
在瓦魯薩基斯的記憶裡，這是一次愉快的旅程。在約翰遜擔任倫敦市長時，他也有所期待，但他沒想到倫敦市長能有如此權力推動脫歐程序。對選擇留在歐盟的瓦魯薩基斯而言，英國的脫歐仍是個極其令人傷心的結果。
2019年，約翰遜帶著濃重的民粹主義色彩擔任英國首相。長期拉鋸的脫歐在約翰遜執政時期塵埃落定，而“派對門”等醜聞下，長期累積的政治失信終於壓倒了他。
當地時間7月13日，約翰遜在英國議會“首相問答環節”表示，他將“昂首”離開唐寧街10號，而回應他的則是一片噓聲。
“他是個主張分裂、不負責任的首相。”瓦魯薩基斯說：“考慮到他違反了這麼多規則，蔑視這麼多機構和原則，他的辭職難以避免，這對英國來講是件好事。按照英國傳統和標準，他的執政象徵著英國憲法的脫軌。”
踏上“民粹主義”的列車
“他坐著雙層巴士，來到英格蘭東北部最貧窮的地區，拿著大喇叭宣傳脫歐，巴士上赫然寫著‘我們每天要支付歐盟5千萬英鎊！’”英國人西文（Simon）清晰地記得2016年，還是倫敦市長的約翰遜不遺餘力地宣傳脫歐的場景。
在約翰遜擔任倫敦市長時期，西文便對他極其不滿：“他浪費了那麼多錢，還帶著我們進行荒謬的脫歐。”
來自英格蘭南部的黛西（Daisy）也對新京報記者說：“我認為見證過他倫敦市長生涯的人，都不會對他首相期間造成的混亂局面感到驚訝。”
2001年，約翰遜擔任保守黨議會下院議員，開始了他的政治生涯。2012年倫敦奧運會成為約翰遜擔任倫敦市長時期的高光時刻，據BBC報道，他當時成了無頭銜的奧運形象大使，一場體育賽事讓世界認識了約翰遜。
當地時間2013年8月7日，英國倫敦，距國王十字車站新廣場開放還有50天，時任倫敦市長鮑里斯·約翰遜身穿橘色反光制服、頭戴安全帽，掄起大錘，為廣場鋪下石板。圖/視覺中國
2016年，他的政治生涯迎來了一個重大節點：他公開支援脫歐，隨後成為英國“脫歐派”領袖，自此，他的政治生涯被深深烙上脫歐的印記。
同一年，民粹主義在歐美政治版圖發酵——美國總統選舉殺出“黑馬”特朗普，英國公投選擇“脫歐”，極右翼政黨在法國大選中崛起。
當時新華社報道評價，新一輪民粹主義的崛起，成為影響歐美政局的一股極大力量，而這層籠罩西方的民粹主義陰雲的根源，便在於中產階級萎縮和嚴重加劇的貧富分化。
當時的約翰遜也上了這趟“民粹主義”的列車。在他演講的話語體系裡，精英與民眾對立，在愈演愈烈的貧富差距下，精英和民眾分別成了全球化的勝利者和受害者，成為現代化程序中最前端的先鋒者和“食物鏈”最底端的犧牲者。而他自己，則為這些民眾發聲，攻擊精英階層。
2019年7月，約翰遜贏得了執政黨保守黨領袖選舉，確認將在女王批准後接任英國首相。勝選後，他說：“現在到了帶領英國完成‘脫歐’並團結起整個國家的時候了。”
但是，曾經為約翰遜贏得大量民心的口號，在2022年聽起來空洞且充滿陳詞濫調。《大西洋週刊》刊文指出，約翰遜的這套說辭邏輯上並不自洽，這些煽動性話語從未經得起推敲。
“越來越少的移民，越加繁榮的英國”，約翰遜並未兌現這些承諾。在脫歐公投六年後，英國並沒有更繁榮，貧富差距也有增無減。
據彭博社報道，在脫歐一年後，英國GDP下降至少1.5%。小型企業，尤其是進口商，被英國脫歐相關的供應鏈等問題壓垮。而英國又面臨著七國集團（G7）中最嚴重的通貨膨脹。該報道評價道，新冠疫情掩蓋了一部分英國脫歐導致的經濟損失，但隨著時間推移，脫歐的經濟成本越發明顯，選民們也意識到了這一點。
《大西洋週刊》文章評價道，對不同的群體，全球化確實影響不同，但這些群體並非由鮮明的城市/農村、貧富差距或任何其他簡單的人口界限而劃分。
英國邊緣地區的部分低收入農民是外國投資最大的受益者，而部分大聲攻擊“精英”階層的人，包括約翰遜，也不是全球化的“失敗者”。
反精英者的精英履歷
在西文的眼中，鮑里斯·約翰遜是一個“笨手笨腳的小丑”，也是一個典型的公立學校保守黨。儘管獨樹一幟的髮型、前後矛盾的言論、不按常理出牌的政策經常讓他以“小丑”“金毛怪咖”等形象出現在公眾面前，但約翰遜無疑擁有一份完美的精英履歷。
當地時間2020年12月18日，英國博爾頓，英國首相鮑里斯·約翰遜視察培訓中心。圖/IC photo
在英國政治世界裡，“公立學校”是一個常用標籤，指代伊頓公校、牛津劍橋大學等精英學校。雖然被稱為公立學校（Public School），但這種學校也是私立學校的一種。
約翰遜是伊頓公校畢業的第20位英國首相，牛津大學畢業的第28位英國首相。
伊頓公校位於泰晤士河畔、溫莎城堡對面。從經濟學家凱恩斯、詩人雪萊、任職時間最長的英國首位首相羅伯特·沃波爾到前首相戴維·卡梅倫，這個學校的校友名單向來不缺光芒，正因此，這所學校與英國精英階層緊密聯絡起來。
《上流社會的男孩：英國公立學校如何摧毀英國》一書作者羅伯特·韋凱克（Robert Verkaik）評價道，伊頓公校的教育體系裡，大不列顛歷史是“輝煌的”，帝國的過去是一種饋贈，而非剝奪。
而就在卡梅倫和約翰遜就讀的時期，伊頓公校正經歷因1982年馬島戰爭而掀起的一小股帝國主義“浪漫回潮”。“我認為這極大影響了約翰遜和他的同學……英國（那時）正重新建立其軍事地位。”韋凱克說。
據美國廣播公司（ABC）報道，在英國55位首相中，28位畢業於牛津大學，14位畢業於劍橋大學。二戰後，在上過大學的英國首相中，只有戈登·布朗不是牛津大學畢業生（他畢業於愛丁堡大學）。
英國機構Sutton Trust的資料顯示，約翰遜內閣中三分之二畢業於私立學校，約45%的成員為牛津大學和劍橋大學的畢業生。在英國，牛津、劍橋學生便是精英的代名詞，據BBC此前報道，牛津、劍橋中，五分之四錄取學生的父母從事英國社會高收入的專業和管理工作，而且該資料一直在上升。
正是這樣的精英內閣帶領英國完成了脫歐，並宣稱將照顧英國低收入階層，讓英國更加繁榮。
想要成為“世界之王”
約翰遜接受最高等的教育，深深熱愛古典文化，但人們難以在柏拉圖、亞里士多德、西塞羅等古典哲學家的思想中找到他支援脫歐的緣由。
瓦魯薩基斯說：“我難以將其立場與古典文化聯絡起來。大多數了解約翰遜的人都認為，在脫歐問題上，約翰遜的立場並非基於原則，而是基於（政治）計算。他認為如果他支援並領導英國脫歐，將獲得更多的支援併成為首相。”
畢竟，早在伊頓公校時期，約翰遜就下決心想要成為英國首相，而據BBC報道，很早之前，他就想要成為“世界之王”。
據BBC報道，在《觀察家報》擔任編輯時期，他屢次得罪特定讀者群，用貶義詞形容非洲人，還曾說單親媽媽的孩子“缺乏教養，愚昧，粗野，私生”。BBC政治事務副主編皮納（John Pienaar）形容，約翰遜的新聞報道“把事實與歐洲懷疑論者的想象巧妙地結合在一起”。
但是在他掌門時期，《觀察家報》發行量大增，他的新聞生涯蒸蒸日上，因為“他不修邊幅，口無遮攔，不拘小節，但很會討觀眾喜歡”。這與首相時期的約翰遜十分一致，他的極端言論惹惱了不少英國人，但也獲得了大量選民的支援，而這些用極端言論表達的立場中，就包括脫歐。
其實，2016年之前，約翰遜在脫歐問題上立場並不明確，他曾在報紙上發表文章主張英國必須脫離歐盟，但同時又草擬了另外一篇文章稱英國必須留在歐盟。
新華社報道曾寫道，在大西洋東岸，支援英國脫歐的人和特朗普的支持者有許多相似特徵：他們大多數是上了年紀的人，以白人居多，更多的人生活在鄉村，而且受教育程度普遍低於中等水平。他們對現狀不滿，有被現有制度拋棄的感覺，對移民湧入感到恐懼。
約翰遜或許正是看到了政治草根對政治精英階層“憤怒的程度”，知道如何弱化自己的精英身份，並建立一個受選民歡迎的政治人設。BBC評價道，2019年，當英國仍在脫歐長跑中看不到終點的時候，觀點鮮明地支援脫歐，是他拉票的強大武器。
當地時間2020年12月30日，英國倫敦，英國首相約翰遜簽署了從布魯塞爾空運至倫敦的《英歐貿易與合作協議》。圖/IC photo
對他而言，支援脫歐或許只是他成為“世界之王”的必要一步。
作為一個精英分子，宣稱為低收入階級爭取權益，這種身份和立場的割裂是約翰遜“政治失信”的開始。他以“打破所有規則”上臺，最終也因“打破所有規則”而陷入窘境。
“打破一切規則”背後的政治失信
2020年1月31日，倫敦議會廣場的每根旗杆上都掛上了英國國旗，脫歐支持者早早來到議會廣場，首相府從晚上10點開始顯示倒計時，當晚11點，英國正式脫離歐盟。
就在正式脫歐兩天前，英國剛報告首例新冠確診病例。約兩個月後，約翰遜首次宣佈實施封城措施。在之後的一年裡，英國先後三度全國性封城。
在這場全球性公共健康危機面前，約翰遜政府善變和具體規定上的模糊引發了公眾的極大不滿，而“派對門”更讓英國民眾看到他作為政治家的不誠信。
自今年1月英國獨立電視公司（ITV）揭露約翰遜違反新冠隔離規定參加聚會後，“派對門”持續發酵。英國內閣辦公室常任秘書休·格雷今年5月釋出的“派對門”完整報告中，涉及了2020年至2021年的16場違反防疫禁令的聚會。
約翰遜成為英國曆史上首位在職期間違反法律的首相。他仍在“打破一切規則”，但現在，越來越多的人看到了他的不誠信，其領導的保守黨接連在5月地方選舉和6月議會下院補選中遭遇失敗，一時間，要求其下臺的呼聲高漲。
當地時間2022年7月6日，英國倫敦，民眾舉行示威抗議活動，要求英國首相鮑里斯·約翰遜辭職。圖/IC photo
今年6月6日，在越來越多下院議員的反對聲中，保守黨對約翰遜進行不信任投票，約翰遜勉強過關。但是，6月30日，約翰遜任命的高官克里斯托弗·平徹因被曝光行為不端辭職，再次將約翰遜推上風口浪尖。
據路透社報道，平徹被指控濫用職權，對兩名男性同僚實施性騷擾，雖然外界指責約翰遜早已知曉這項指控，但直到7月5日下午，約翰遜才為任人不當而公開道歉，但這已經難以平息要求他下臺的新一波聲浪。
自7月5日至約翰遜宣佈辭職時，包括大臣在內的數十名英國政府官員接連請辭，英國政府內部的離心傾向已經不可阻擋。約翰遜在政府和保守黨內完全陷入孤立，不得不選擇下臺。
實際上，最終導致約翰遜下臺的政治失信早在脫歐時期便已初現端倪。
2016年，在他乘著鮮紅的雙層巴士宣傳“英國每天需支付歐盟5千萬英鎊”前，英國時任國家統計局局長安德魯·迪爾諾特（Andrew Dilnot）便譴責這種發言具有誤導性，但約翰遜仍然堅持不改。
據英國《衛報》報道，這一數字是透過2014年英國對歐盟的官方支付總額計算的，但在英國實際向歐盟轉移任何資金之前，這一價格都會進行回扣。
2014年，英國支付歐盟的資金全年總額為191億英鎊（當年英國公共支出總額為7980億英鎊），進行回扣後，淨支付總額為147億英鎊。而且這筆金額，會以歐盟區域基金（11億英鎊）、農業擔保（23億英鎊）等形式返回給英國。
這與約翰遜首相時期屢屢被歐盟指責、在脫歐協議上不斷失信相比，已經是小巫見大巫了。其中，在《北愛爾蘭議定書》問題上，約翰遜更是被指極其不負責任。
2019年，英國歐盟簽署脫歐協議之際，還簽署了《北愛爾蘭議定書》，同意北愛地區保持與歐盟成員國愛爾蘭跨境人員和貨物往來暢通，不設邊檢設施，繼續遵循歐盟經貿規則，以維護1998年北愛和平協議的成果。
但是，為了防止英國其他地區的貨物繞過歐盟監管、經北愛流入歐盟市場，議定書規定英格蘭、蘇格蘭和威爾士地區貨物運入北愛地區時必須接受邊檢。但去年，約翰遜政府表示想修改這一協定，“取消所有從大不列顛進入北愛爾蘭的貨物的海關檢查”。
儘管歐盟一再警告，英國政府今年6月早些時候仍正式提出修改《北愛爾蘭議定書》法案。新華社評價，英國政府當初為達成脫歐協議作了妥協，現在實現脫歐後卻不斷“反悔”。
今年7月7日，約翰遜在其辭職演講中強調，要放棄這個“世界上最好的工作”非常難過。這位英國首相的“世界之王”征程至此也告一段落。
《華盛頓郵報》報道指出，接下來，約翰遜可能會開始“賺錢、重新打造品牌、重回政壇”。為繼續奢侈的生活，他或將有更多的新聞專欄、更多的書和演講。畢竟在成為首相前，他是英國收入最高的專欄作家。
據《每日電訊報》報道，卡梅倫辭職後，其演講和媒體發言等保障了他83.6萬英鎊的年收入，而特蕾莎·梅年收入則近40萬英鎊。
如同這些同為精英階層出身的前首相，無論其後續選擇如何，約翰遜都將穩穩地留在精英階層。對他而言，英國高漲的生活成本並不會產生多大影響。
新京報記者 侯吳婷
編輯 白爽 校對 吳興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