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個月之前,雲南省普洱瀾滄縣發展河鄉營盤村48歲的單身漢羅福大不幸身亡,其遺體,在20公里外勐乃河村的一甘蔗地出現。經現場痕跡比對,當地確定他被亞洲象攻擊過。
▲瀾滄縣發展河鄉黑山村臺地樑子,在甘蔗地、玉米地覓食的野生象。
亞洲象被世界自然保護聯盟(IUCN)列為瀕危物種,是個體最大的陸生動物。瀾滄縣林業和草原局透露,從2014年起,包括羅福大在內,瀾滄縣已連續7年共8人被亞洲象攻擊致死,期間無一年間斷。死者男女老少皆有,且全為發展河鄉人。
這個肇事象群被命名為“瀾滄勐海象群”,上世紀80年代起,它們就在瀾滄江沿岸活動,現主要生活於普洱市瀾滄縣和西雙版納州勐海縣境內。
水電站建設、橡膠園種植……人類活動不斷擴大的同時,象群的生存空間卻在不斷擠壓。2014年起,瀾滄勐海象群正式進入瀾滄縣,且行動範圍逐年擴大,活動軌跡距瀾滄縣城最近時只有20餘公里,距位於瀾滄縣境內的景邁機場則不到10公里。
瀾滄縣的“人象衝突”逐年加劇,三年前,當地官方將6個監控攝像頭和無人機投入到村寨,官方描述這種方式為“地空結合”防治。但這套系統去年起已經停用,因為付不起網費。
目前,作為全國最後未摘帽的52個貧困縣,監測員實時追蹤、彙報轄區亞洲象的行蹤,是瀾滄縣亞洲象保護主要方式。然而因缺少專項資金,如何解決人象衝突,仍是瀾滄縣亟待破局的難題。
【單身漢沒回來】
羅福大再也回不到自己家了,這些日子裡,他的母親接受了好幾波親友的慰問,但人群散去後,這個家顯得愈加冷清。
▲羅福大的母親時常會看看兒子照片
羅福大是瀾滄縣發展河鄉營盤村大田箐村民,其父早逝,兩個姐姐遠嫁到了東北和雲南省西雙版納州景洪市。羅大福出事之前,這個家的戶頭有一家三口,羅福大是戶主,除他外,還有70歲的老母餘會蘭和侄子羅小成。
餘會蘭告訴紅星新聞,羅福大十幾歲時頭部受傷,自此顯得有些沉默寡言。若醉酒,羅福大還會打人。許是這些原因,羅福大48歲了,卻仍是單身。但羅福大很孝順,他包攬了家裡的農務,尤其重一點的體力活,他總是對母親說,“讓我來幹”。
▲羅福大的母親
除了打理好地裡的農活,羅福大也總想著,要外出打點零工,以還債及貼補家用。羅福大曾去過磚廠,安裝過大棚蔬菜的塑膠薄膜。今年疫情期間他外出過一次,但5天后即歸家。8月23日前後,他又對母親說,想去景洪市看看。
▲羅福大的母親,現在家裡的農活由她承擔。
羅福大一家人有耕地面積17.55畝,“我對他說,田裡的稻穀馬上要收了,就不要出遠門了。”餘會蘭說,對此兒子羅福大回答她,外面工價高,如若賺了錢,回家可以再請人工收穀子。
8月24日早上6時許,羅福大出了門。營盤村每天有固定的一趟班車去瀾滄縣,時間為每天早上8點。後家人猜測,羅福大應該是趕當日班車到縣城,再轉車去了景洪市。
▲野象留下的腳印。
後瀾滄縣縣委宣傳部對外通報,8月26日上午10時50分,發展河鄉亞洲象監測員向鄉政府報告稱,勐乃河村一甘蔗地發現了一具野象攻擊致死男性屍體。結合死者身上證件及DNA比對,官方確定死者正是羅福大。
▲瀾滄縣發展河鄉勐乃新寨至勐乃村公路旁的甘蔗地是傷人致死事件的事發地,旁邊地上還留有野象的糞便。
衛星地圖顯示,羅福大死亡的位置,位於勐乃新寨以北約200米處東側的甘蔗林,當地稱這一片為老瓦廠。負責該轄區亞洲象監測工作的村民羅四告訴紅星新聞,彼時象群在老瓦廠一帶活動多日,故每日晚8時,監測員就對該地段封路。
▲受害人羅福大當晚準備從勐乃新寨前往勐乃村,被監測員羅四、李學明等勸阻後返回勐乃新寨。後半夜在前往勐乃村的路上遇到象群。
羅四最後一次見到羅福大,是在8月25日晚8時13分,“大象在前面,你不知道嗎?”在當晚拍攝的一段影片中,羅四、李學明等監測員阻止了一村民沿鄉道北進。影片顯示,該村民穿拖鞋、拄柺杖,其身挎包斜掛。他就是羅福大。
當晚羅福大聽從勸導返回了勐乃新寨。羅四並不認識羅福大,也不知道他是哪個村莊的人,“不知道他後來為什麼後又出現在了那片甘蔗地。”
【7年來的第8名死者】
羅四描述,羅福大的臉被踩碎了,軀體四分五裂,衣服也被剝落了。
▲瀾滄縣發展河鄉勐乃新寨至勐乃村公路旁的甘蔗地是傷人致死事件的事發地,監測員李學明向記者介紹周圍的人為設施也被野象破壞了。
羅福大死亡的現場十分凌亂。9月2日,紅星新聞在這裡看到,甘蔗林中間有一條約4米寬的象道,當地茶農建的房,亦被野象踩成一堆瓦礫。亞洲象有白天在森林裡避暑,夜間外出覓食之習性。結合現場分析,不排除當晚羅福大借茶農房子休憩。
▲瀾滄縣縣城與發展河鄉的位置關係
人們從羅福大身上找出了一張勐海縣城至該縣勐阿鎮的車票。營盤村村委會副書記李林傑介紹,當地人從景洪回家,常坐班車至勐阿鎮,據此大家猜測,羅福大可能從勐阿鎮徒步40公里至勐乃新寨。從這個寨子往北再走20公里,羅福大就能到達他的家。
▲瀾滄縣發展河鄉勐乃新寨至勐乃村公路旁塑膠大棚,事發當晚野象對其進行了破壞。
羅福大是最近7年來發展河鄉被亞洲象攻擊的第8名死者。發展河鄉林業服務中心主任楊正強介紹,從2014年5月起,發展河鄉每年都有村民被亞洲象攻擊致死,“既有小孩,也有老人;既有男人,也有女人。”
據楊正強統計,其他死者的基本資訊如下:
2014年5月,勐乃村一名周姓12歲女孩被踩死;2015年7月,勐乃村至黑山村的42號公路附近,32歲左右的黃姓村民被踩死;2016年,勐乃老寨一鍾姓70歲老婦被踩死;當年,勐乃村一55歲男性村民在亮山新寨附近被踩死;2017年5月,黑山村樑子老寨64歲婦女趙新妹在自家承包地被野象攻擊死亡;2018年2月,黑山村亞洲象監測員羅攀所在漢人寨後山集體林遭野象攻擊死亡;2019年,黑山村一名生於1947年罕姓村民,在黑山村南腳河附近被野象攻擊死亡。
“瀾滄縣儲存的亞熱帶季風氣候較好的常綠闊葉林植被,是亞洲象較為理想的棲息場所。”縣林業和草原局黨組書記王維貴告訴紅星新聞,該縣首次發現亞洲象的記錄可追溯到1996年,當時的數量為8頭。從2007年起,因瀾滄江上建瀾滄景洪水電站,水位上升,致象群遷徙通道淹沒,自此它們原來的生活區域被阻隔,只能活動於西雙版納州勐海縣與普洱市瀾滄縣境內,並從此被命名為“瀾滄勐海象群”。
在瀾滄縣,瀾滄勐海象群的主要造訪區域為發展河、糯扎渡、惠民、酒井、糯福、東回6個鄉鎮,其中尤以發展河鄉為頻。亞洲象監測員羅四介紹,去年3月初,象群離開發展河鄉後,一直在勐海縣的勐往鄉境內活動。今年7月29日至8月3日凌晨,象群從勐往鄉進入發展河鄉黑山村,8月7日,它們又遷徙至勐乃村。
【生存空間被擠壓的侵略者】
王維貴稱,瀾滄是全國唯一的拉祜族自治縣,少數民族同胞崇拜自然,一度將亞洲象視作吉祥物,但現在,因空間被擠壓,瀾滄勐海象群的習性、食性逐步改變。
瀾滄縣林業和草原局介紹,當地低海拔地區大都開發為橡膠種植園,亞洲象的棲息地連線度降低,破碎化加劇。這些野象常到農田、村寨覓食,活動半徑逐年增大,一度距瀾滄縣城最近時只有20餘公里,距位於瀾滄縣境內的景邁機場則不到10公里。
黑山村村民趙容安稱,亞洲象初到發展河鄉時,當地百姓既新奇又興奮,認為這種龐然大物能給大家帶來好運。但後來大家發現,這些亞洲象橫衝直撞,村民與之必須保持百米以上安全距離,“它們像一群侵略者”。
2017年5月,趙容安的母親趙新妹在野外勞作時,被兩頭亞洲象攻擊至死。趙容安說,三年過去了,家人逐漸從悲痛中擺脫,但父親始終精神萎靡,“村裡的其他人,也成天提心吊膽無心勞作。”
▲瀾滄縣發展河鄉黑山村亞洲象監測隊隊長楊所且
擔任了多年亞洲象監測員的黑山村村民楊所且,對瀾滄勐海象群瞭如指掌,“它們一共19頭,但並不總在一起活動”。目前,這個象群中的14頭,正在黑山村與勐海縣勐往鄉交接地帶活動。
9月2日,楊所且帶紅星新聞觀測這個象群的一頭獨象,遠遠望去,這頭獨象在山地間閒庭信步。楊所且說,公象“三三兩兩”活動,發情時才與母象作一處。監測員們根據個體大小,將象群中的9頭公象取名為“象老大”至“象老九”,而這頭獨象是“象老二”,是象群領導地位之爭的失敗者。
“象老大愛進村莊,不管白天黑夜;象老二溫順,相對怕人,早起還怕無人機;象老三喜歡破壞房子……”楊所且說,象老五至象老九因群體活動,目前習性和外表不好分辨,但不知道是象老四還是象老五,近期似乎被群體疏遠,“總是若即若離,給人孤單的感受。”
楊所且介紹,一般而言,公象溫和,母象暴躁,警戒象攻擊性尤烈。該象群警戒象因“劣跡斑斑”,於去年被西雙版納州野象谷收容。
為密切注意瀾滄勐海象群動向,勐海縣和瀾滄縣的監測員始終保持聯絡。瀾滄縣勐往鄉亞洲象監測員趙平說,象群在勐海境內也多次肇事。他今年40多歲,從小就認識這些亞洲象,對它們,他又愛又恨,“但愛佔了多數,亞洲象畢竟不是人,無法與之言語,人象衝突的根本,錯在我們人類。”
【付不起網費而停用的安防系統】
“亞洲象是現存個體最大的陸生動物,速度快,力量大,發起怒來破壞性大,一旦進入村寨,沒有任何辦法,簡直是防不勝防。”談起瀾滄縣的亞洲象保護工作,瀾滄縣林業和草原局黨組書記王維貴憂慮重重。
紅星新聞記者瞭解到,亞洲象在我國主要分佈在雲南西雙版納、普洱和臨滄3個州市的9個縣市區,數量約300頭。雲南省林業和草原局稱,近年來,亞洲象向保護區外遷移的情況愈發嚴重,亞洲象傷人、損害莊稼、“招搖過市”的事件屢發。
一個好訊息是,8月25日雲南省林業和草原局、西雙版納傣族自治州政府與阿里巴巴公益基金會、支付寶公益基金會共同簽署協議,在中國亞洲象保護髮展全領域開展合作。但相對於西雙版納這樣以大象聞名的旅遊勝地,與之一衣帶水的普洱市瀾滄縣則較少獲得關注。
王維貴說,目前,瀾滄縣防範亞洲象基礎設施薄弱,無完善的監測系統及防象圍欄、觀象塔等。瀾滄縣財政自給率低,沒有專門的亞洲象監測專案資金。
為防止大象造成人員傷亡,三年前政府在黑山村、勐乃村的農作物產區分別安置了6個監控攝像頭,一旦野象出現在特定區域,這套名為“安防綜合管理平臺”的系統會自動報警。當地官方還將無人機投入到了發展河鄉的村寨,官方描述這種方式為“地空結合”防治。
但發展河鄉林業服務中心主任楊正強告訴紅星新聞記者,這套系統去年起已經停用,因為付不起網費。
瀾滄縣林業和草原局的相關報告中,提到當地亞洲象保護存在三點困難和不足:
1、資金投入嚴重不足。對亞洲象監測巡護、預警及專案實施造成很大制約;2、亞洲象專業和管理人員不足,無專門管理機構,目前只是由縣林草局保護股管理,人員和編制不足;3、野生動物公眾責任險賠償工作有待完善。
發展河鄉現有監測員28名,有監測任務時,其報酬為100元/天,目前,他們要密切注意象老二的動向。“他們為了家鄉的親人,即便是農忙時節,家裡玉米沒人收,茶葉沒人摘,也要放棄生產生活,奔波于山野之間,這是一種了不起的情懷,這讓我們非常感動。”王維貴說。
亞洲象監測員的工作,是追蹤亞洲象每日行跡,一旦它們逼近村莊或莊稼地,他們就要向村委會或者個村小組彙報,及時發出警告,楊所且說,這些年來,被亞洲象攻擊死亡的,“多是疏忽大意,不聽勸告。”
監測員本身也時常面臨亞洲象攻擊的風險,2018年2月3日,黑山村亞洲象監測員羅攀所,因濃霧誤撞象群后被攻擊死亡。楊所且也曾被野象追擊,摔至手腕脫臼。
這些監測員說,他們起早貪黑,目的是守護鄉親們的安全,但監測員的工作的確十分艱辛,不是一般人可以堅持。他們說,因野象慣常在夜間出動,他們現在最希望能擁有一臺熱成像無人機,該機器價格不菲,目前看來這是一種奢望。
王維貴的想法,是劃定出5千畝的森林,讓瀾滄勐海象群在其間生活並加以管護。他說,眾生生活在同一個地球上,有享受青山綠水的平等權利,他們一定想方設法,為瀾滄縣日益嚴峻的人象衝突問題覓出解決之道。
紅星新聞記者 劉木木 攝影攝像 張直 發自瀾滄縣
編輯 郭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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