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話說,一龍生九子,九子各不同。賈母有兩個兒子,賈赦和賈政,這哥兒倆也是完全兩個樣兒,無論是人生志趣,品行面貌,終極追求,都各不相同。前面說了賈赦,今天說賈政。
說起賈政,按照紅樓夢一貫的諧音,不少人都認為,曹公有諷刺他假正經之意。究竟政老爺是不是一個假正經的人呢?曹公對他是諷刺嘲笑,還是有別的意思呢?
我們先看他人是怎麼評價賈政的,冷子興說:次子賈政自幼酷喜讀書,祖父最疼,原欲以科甲出身的……林如海說:其為人謙恭厚道,大有祖父遺風,非膏粱輕薄仕宦之流。曹公也說:(賈政)起初天性也是個詩酒放誕之人。
從這些評價裡,我們看得出,政老爺的確人如其名,是個為人正派的正人君子,不僅有祖父遺風,自小喜歡讀書,且年輕時,也是個詩酒放誕之人,即為人灑脫,有真性情,也就難怪賈母願意跟小兒子住一起了。
然而,我們從書裡讀到的賈政,似乎是個不苟言笑的嚴父,是個賈寶玉一聽父親召喚就嚇得魂不附體的凶神。但我們細思賈政和賈寶玉這對父子骨子裡的真實性情,其實是一脈相承的。
只是成年後的賈政,或者說是父親去世之後做了官的賈政,身上肩負著更多責任和擔子,不得不收起自己的天性和志趣,學著去做一個世情練達之人,每日往來應酬,開始為仕途奔走,為家業忙碌。就像未出嫁時的王夫人,也曾是個響快的二小姐,但婚後的她,卻成了個木頭人。
也因此,那個曾經年酷愛讀書的少年,那個曾經想以科甲出身的少年,那個曾經詩酒放誕,縱情人生的少年,一切都隨著祖父、父親的相繼去世,以及自己終於長大成婚,而發生了根本性的改變。
我們常說,願你出走半生,歸來仍是少年。可又有幾人能做到呢?生活的風霜雪雨,酷暑嚴寒,常常一個轉身,就把一個稜角分明,面龐俊朗的清秀少年,磋磨成了一個滿身疲憊,掙扎前行的孤獨中年。
所以,賈政其實並不是假正經,而是生活和現實,讓他不得不收起年少時的一切,在妻子兒女面前,他不得不學著做一個合格的丈夫和父親。甚至為了給子女樹立榜樣,或激勵子女奮發有為,他不得不做出嚴父的姿態,就像天底下所有父親一樣。即便兒女做得再優秀,心裡樂開了花,但嘴上就是不說。
你看大觀園試才一回,政老爺也是會笑的,也會“拈髯點頭不語”的,乃至於後文中秋作詩,閒徵姽嫿詞等回,賈寶玉在賈政心中,甚至早已是個驕傲了。但是,我們還是看不到政老爺最真的一面,他把它隱藏得很深很深,深到他自己都快忘了。父愛如山,大抵如是。
賈政被讀者記憶最深的,除了大觀園試才題對額一回,便是寶玉捱打一回了,父子之間的相愛相殺,總不是我們期待的那樣,但卻也是天下大多數父子相處的縮影。
賈政打寶玉一回,我們看到他作為一個父親,對兒子的怒其不爭,這怒裡有疼愛,有遺憾,也有深深地絕望和無力。
賈政作為封建時代讀書人的代表,我們極少看到他流露真情,更多是與那一幫清客吟詩作賦,講談學問,而痛打寶玉時的賈政,卻多次淚如雨下。我想,那時的政老爺,內心比任何人都痛苦,都彷徨,都失落。
他雖說對寶玉少於管教,自己又不慣理俗務,甚至曾說寶玉將來是酒色之徒,但他內心對這個兒子,還是寄予了厚望的,畢竟,這是他與王夫人唯一的嫡子了。
元宵節一回,闔家團圓,賈政也想一家人開心,可以與母親和子女們在一起共享天倫,但寶玉等人在他跟前放不開,受拘束,賈母就把他趕走了。我想,政老爺的內心那一刻是孤獨的,是落寞的,他也渴望親情,渴望天倫之樂。所以他會在中秋節時,破天荒地說一個笑話逗母親和眾人,雖然那個笑話有些笨拙,甚至庸俗。
元春省親一回,父女之間的一番對答,令人辛酸。昔日的女兒,一旦身份發生變化,他這個做父親的,也只能守好臣子的本分。也許當初正是他這位父親做主,把女兒送進了宮裡,但他面對女兒的幾次悲慼之聲,也只能好生勸慰。
賈政的骨子裡,仍是個安守本分的讀書人,他勤勉,清明,喜讀書,重人才,謙恭厚道,禮賢下士,濟弱扶危,忠誠正直,是天下士人的表率。
他與王夫人的婚姻,毫無疑問是四大家族內部聯姻,兩人有三個孩子,不可能沒有感情,但在王夫人吃齋唸佛不再管家後,似乎兩人的感情也淡漠了許多。於是賈政常去趙姨娘屋裡,這也許是他唯一能放下疲憊和一切面具的地方。
很多人不解賈政為什麼會喜歡粗俗的趙姨娘,其實我們看到的趙姨娘,是作為賈府一個不得勢的愚蠢婦人,如果說這是她的A面,那麼她在賈政面前,展示的則是B面,也許她又是善解人意的嬌妾。就像晴雯,在王夫人眼中是狐狸精,但在賈母眼中,就是言談爽利的好姑娘,各花入各眼罷了。
我一直覺得政老爺是孤獨的,他身邊一群清客,但大多不過是阿諛奉承,混碗飯吃,他沒有可以交心的朋友。他說話也沒人會聽,勸賈珍不聽,勸賈赦不聽,寶玉他也管不了,與妻子也無話可說,母親更是每天跟兒孫在一處,女兒進宮了,長子去世了……
賈政的身上,寫滿了一箇中年男人的淒涼和無奈。
作者:夕四少,本文為少讀紅樓原創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