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問大江南北的紅男綠女,現在最火的體位是什麼?他們會一致告訴你:北京癱。這是一種什麼體位?用道地的北京話來說就是:從椅子上出溜下去,肚子可以當電腦桌。大張偉、鹿晗、易烊千璽和張一山並稱“京城四癱”,在“京城四癱”之前,是《我愛我家》裡的葛優,在葛優之前,是大清朝的乾隆帝。
從網路上的教程來看,北京癱的無上妙門在於把身體完全陷在沙發或椅子裡,達到一種徹底放鬆、物我兩忘的境界。這樣的效果練瑜伽也能達到,但北京癱有它自己的生活倫理:能躺著堅決不坐著、能癱著絕不挺著。這種無所事事的懶人哲學終於在實用層面一躍而起,在審美的層面收編了我們。連易烊千璽、鹿晗這樣的小鮮肉都這麼迷迷糊糊地塌陷了,我們還有什麼理由一本正經地端坐呢?
說“北京癱”有它的地域特色,那是因為在帝都子民的肅穆莊嚴之外,北京人也另有一番潑皮天真的面貌。老舍的經典話劇《茶館》裡,朝代更替,城頭變幻大王旗,唐鐵嘴一句“我早就不抽大煙了,改抽白麵了”,就跟這個兵荒馬亂的時代達成了和解。
北京癱絕配“生無可戀”臉,但這裡的“生無可戀”更像一種溫柔的嘲諷和撒嬌,癱倒在椅子上的時候,倒反而感受到了久違的輕鬆與自在。對於終日曝露在聚光燈下的明星來說,正是在那一癱一陷的時刻,可以做回自己。而對於頭頂有千斤頂的芸芸眾生如你我,在癱倒時,生活也以它全部的柔軟包裹我們。我想,在這麼操蛋的現實面前,我們終於發現,葛優在《我愛我家》裡的那副潑皮無賴相其實也是生活的饋贈,我們要以這樣的懶人懶相與它和解。這也是為什麼二十多年後,“葛優癱”可以跨越時間、“北京癱”可以跨越地域,地無分南北、人無分老幼,成為我們這個時代的經典表情的原因吧。
北京癱如果換算成日本版,大概就是蠟筆小新的那句“哪裡跌倒,就在哪裡趴著”。對於所有從小被教育要“哪裡跌倒,就從哪裡站起來”的觀眾來說,蠟筆小新的生活哲學顯然無比反動。它似乎是不思進取,是無所作為,是懶人有懶福。但回頭過來,我們都會感激在幼年時代蠟筆小新對我們完成的懶人教育、無賴教育,讓我們懂得,和生活短兵相接時,是慵懶和柔軟給我們加持,才不至於橫衝直撞頭破血流。
而北京癱的香港版則應該由麥兜來代言。我們喜歡看他說“天有不測之風雲,人有霎時之蛋撻”,“大難不死,必有鍋粥”,“有情人終成扣肉”。靠著這樣的迷迷糊糊,這個相貌平平的小豬不哭不鬧安安穩穩走過九七,走過非典,走進新時代。
從來不敢在公眾面前癱倒的明星或許也比較無趣和乏味吧,而只把“北京癱”視為一種懶人專利的人大概也欠缺面對生活時的柔韌度。就像作家舒國治寫賴床:有的臉,像是一輩子不曾賴過床。賴過床的臉,比較有一番怡然自得之態。同樣的話,也用來形容“癱”,有的臉,像是一輩子不曾“癱”過。不妨開玩笑地說,面癱是所有面部表情的休眠,浮誇與矯飾,在這一刻都停頓下來。在這個意義上,我們可以說,面癱也是一種富有生命力的表情。
說到這裡,忍不住安利一下一本妙趣橫生的小書《懶惰的歷史》。在書裡,作者一反那種只把懶惰看成惡、看成人類劣根性的看法,認為懶惰也是一種反抗,是對自由的吶喊,還是一種自我實現。書中的這句話特別適合用來給“北京癱”下一個精神層面的定義:無所事事是人類僅次於存活下去的首要且最大的嗜好。如果在讀到這篇文章時,你剛從一堆枯燥無味的程式中回過神,如果你剛接完一個讓你抓狂的客戶電話,如果你剛被一個愛挑刺的上司罵得狗血淋頭,不妨來一個“北京癱”,再說一句帶著嘲諷語氣的“生無可戀”,或許你反而可以重新生長出對於生活對於世界的蓬勃熱情。
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如果能像葛優和“京城四癱”、像麥兜和蠟筆小新這樣時不時癱一癱,趴一趴,肉一肉,再泥濘的道路,千條萬條,憑著普羅大眾“北京癱”式的生活倫理,終有一天我們可以抵達羅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