倫敦西區的19歲女孩克里斯汀·基勒
她的名字,以及與之相關的一切,在上世紀六十年代冷戰時期,甚至比披頭士還要出名。
泰晤士河緩緩流經白金漢郡,將它與伯克郡一分為二。
建於1666年的克利夫登莊園(Cliveden),高高佇立在兩郡交界處隆起的切爾騰山脊(Chiltern Hills)之上,俯瞰遼闊無邊的河谷。深秋季節,這裡是賞紅葉、遛狗、撿拾蘑菇與堅果的好地方。
當年,作為愛的禮物,克利夫登莊園被白金漢公爵送給他的紅粉知己、什魯斯伯裡的伯爵夫人,未承想私情很快被親夫撞破,一場慘烈決鬥後,一死一傷。
三百多年來,克利夫登上演過無數愛恨情仇,數次轉手,數次被火燒,卻一直是貴族名流、政客明星隱秘在鄉間的社交中心。
19世紀末,這裡被當時美國最富有的威廉姆·華爾道夫·阿斯特爵士買下(對,他也是華爾道夫大酒店的創始人),溫斯頓·丘吉爾、內維爾·張伯倫、甘地、約瑟夫·肯尼迪、亨利·福特、蕭伯納、查理·卓別林、亨利·詹姆斯等,也曾是座上客。
通往莊園正門的主幹道兩邊停滿賓利、勞斯萊斯或阿斯頓·馬丁。這裡的SPA相當受歡迎,然而更出名的可能還是它的露天游泳池——英國史上冷戰時期最著名的“普洛夫莫事件”(Profumo Affair)至關重要的地點。
1962年10月27號晚,倫敦蘇荷區的“火烈鳥俱樂部”(Flamingo Club)裡一片混亂,兩個爭風吃醋的文藝小青年大打出手,他們為之豁命的嫩模並不在現場,名叫克里斯汀·基勒。
華鐸街(Wardour Street)33-37號,是“火烈鳥俱樂部”原址所在地,牆上懸掛藍色保護建築銘牌,紀念它曾為英國爵士和布魯斯音樂發展及多元文化融合所作出的卓越貢獻。藍調搖滾先驅約翰·梅耶爾當年也是出沒其間的一個小青年,在他的記憶中,“地下室光線非常暗、充滿詭異藥物氣味……第二天凌晨,得扒拉開地板上橫七豎八不省人事的,才能走出去……”
醉醺醺的顧客發生爭執常常有,警察一般睜一眼閉一眼。沒想到其中一個劃傷了另一個的臉,不解氣,又一怒之下追去了臨近的馬裡波恩(Marylebone),也就是那個嫩模、19歲的克里斯汀·基勒臨時租住的家,連開數槍,因此牽扯出了許多貌似毫無關聯的人,點燃了二戰之後最大爆雷的導火索。
溫普馬廄街(Wimpole Mews)這個地方,雖處寸土寸金的馬裡波恩,在這個槍擊事件發生前,並不如現在這麼出名。
它隱在金融區背後,很容易被忽略,街巷安靜,唯一特色是由一排排馬廄改成的住宅。
當倫敦在18世紀因城市膨脹向西擴張時,梅菲爾、肯辛頓和馬裡波恩這些地方的田野上紛紛造起了聯排豪宅。富人們需要出行的馬匹和馬車伕,便在豪宅背後、視線看不到的隱蔽地方建了兩層式馬廄,樓下栓馬停馬車,樓上住僕役。街道鋪有結實的鵝卵石,中間設排水溝,以便清洗馬匹。
20世紀初隨著公共交通和汽車業的發達,富裕中產出行不再依賴馬車,許多空關的馬廄被房主賣給出租車公司、小印刷店等,也成了黑幫出沒的場所。
及至五十年代末六十年代初,賽車手們發現,花很少的錢就能在倫敦最好地段買到一套馬廄房,住在自己的汽車之上生活。
其中,最有商業頭腦的是拉力賽車手安託萬·盧羅特(Antoine Lurot),他把它做成了一門地產生意,並帶動了時尚風潮。擁有挑高層高和寬大窗戶的馬廄房,鬧中取靜,出世入世,一時成為無名藝術家們爭相租借的工作室,斯蒂芬·沃德(Stephen Ward)便是其中一位。
蘇河區比克街16-18號,如今是一家以詩人拜倫命名的餐館,安靜,溫馨。1959年時,這裡是歌舞昇平的高階俱樂部“穆雷”(Murray’s Cabaret Club),只接受預定,申請的會員都需要相當身家。
沃德某次被客戶帶過來消遣,和歌舞女郎克里斯汀·基勒聊得一見如故。她雖只有17歲,卻相當玩世不恭,自小被生父拋棄,繼父又對她不檢點,跟駐紮在家鄉小鎮上的美國黑人空軍戀愛懷孕墮胎,為了避開閒言碎語,隻身來倫敦討生活。
她身世複雜卻難得氣質脫俗,他在她身上嗅到了同自己相似的地方,也看到了某種可能。來自小地方、舉目無親的她,也因他的如魚得水以及上流社會的五光十色,而對舉止紳士的他,產生了亦父亦友的依賴。在他的關照下,從歌舞女郎開始轉型小模特。
特拉法加廣場一側的英國國家肖像館(National Portrait Gallery)裡,收藏了歷史上重要人物的肖像,如亨利七世、莎士比亞或者伊麗莎白二世。有一張泛黃的鉛筆素描,靜靜安於一隅,看展的人匆匆來去,大多一眼帶過。畫中姑娘面目稚嫩,頭髮作成熟狀高高盤起,有種冷淡而倔強的美,簽名處寫著:給親愛的克里斯汀,斯蒂芬·沃德。
不確定莊園的氣勢和格局是否在第一眼深深震驚了克里斯汀,確定的是,當時正在裸泳的她,青春、無邪、充滿致命誘惑,瞬間迷住了在場的一位貴客:約翰·普洛夫莫(John Profumo)。若干年後,他提到她,承認那是“一個非常漂亮的女孩,非常可愛”。
普洛夫莫心如撞鹿,一時忘記了自己的年齡、身份、地位和責任,如情竇初開的少男般瘋狂追求克里斯汀。為了保密,每次約會都會更換地點。
權力是一劑春藥,尤其當自己周圍的姑娘都傍上了富豪穿上了皮草住進了豪宅,寄居在馬廄房裡的克里斯汀也開始天真地幻想未來。
然而這種如膠似漆的關係沒維持幾個月,公務纏身又有家業的普洛夫莫便分身乏術,激情漸淡。失落的克里斯汀,出於報復也出於精神寄託,開始不斷約會年輕男子,於是出現了“火烈鳥俱樂部”的爭風吃醋鬥毆,以及溫普馬廄街的槍擊事件。
隨著警察調查層層深入,普洛夫莫、沃德、阿斯特三世等名字逐一浮出水面,成為新聞爭相報道的焦點。讓吃瓜群眾興奮的是,這個桃色事件裡具備了醜聞的所有要素:高官、模特、地位懸殊、情婦、婚外戀、名人妻子……更重要的,在當時冷戰局勢下,還有涉及“間諜”和“國家機密”的細節被曝光。
7月9號的早上,也就是泳池趴的第二天,蘇聯駐英大使館高階武官、秘密身份為情報人員的伊凡諾夫也來到了克里夫登莊園,參加聚會。應沃德要求,伊凡諾夫晚上回倫敦時,順路把克里斯汀帶回溫普馬廄街的住處。一路上,她的美貌和性情很快俘獲了他,據克里斯汀·基勒回憶錄《秘密與謊言》裡描述,他們當晚便發生了關係。
但一些歷史學家對此深表懷疑,理由是“普洛夫莫事件”爆雷後,克里斯汀一向直言不諱公開談論自己的性經歷,這在上世紀六十年代高呼性解放的年輕人中不是什麼恥辱,反被視作前衛和時髦。
但直到18個月後,她才通知報紙,要公開與伊凡諾夫之間的事——這似乎不合邏輯,被認為是在政治斡旋下的妥協,也被認為是,她當時需要錢。
V&A博物館的攝影與繪畫研究室裡,儲存著著名攝影大師劉易斯·莫利(Lewis Morley)拍攝的黑白照片:克里斯汀裸身反坐在一把椅子上,既純真又誘惑。
這幅黑白照片,後來被認為是六十年代波普藝術的頂峰之作。照片中的那把椅子,也因此流行走紅,被稱為“基勒椅”(The Keeler Chair),家家戶戶都買。
原物由劉易斯·莫利捐贈給了V&A博物館,它經常被參觀者誤認為是丹麥現代主義大師阿納·雅各布森(Arne Jacobsen)設計的經典3107。實際上,這是莫利為拍攝人物方便,從倫敦一家二手店裡順手買的山寨貨。
克里斯汀·基勒,一個賴斯伯裡(Wraysbury)鄉間長大的女孩,本只想在倫敦找個售貨員差使做做,再找個同樣小地方來的本分男孩結婚,卻陰差陽錯成了六十年代的風雲人物,在當時比披頭士樂隊還要出名,大小報刊每天的頭條都是她的巨幅照片。媒體稱她為“把整個英國政府搞垮的女人”。
那之後,斯蒂芬·沃德負罪自殺、普洛夫莫引咎辭職、首相麥克米倫下臺、整個保守黨雪崩……而她自己,一生難逃“蕩婦”惡名,數次婚姻失敗,經濟拮据,後來在倫敦南部被偶爾拍到,已和黑白照片中的她判若兩人。
2017年冬日,一輛馱著棺木的馬車緩緩行過倫敦西區街頭,經過克里斯汀人生中重要的那些節點,然後把她送往安息之處。
藝術家芬恩·威爾遜(Fionn Wilson)與克雷格·奧斯丁(Craig Austin)對克里斯汀·基勒的遭遇深感唏噓,他們在她身後做了個藝術專案,叫做“親愛的克里斯汀”(Dear Christine),迄今仍在各地線上線下巡迴展出,期望透過一系列作品反思當今社會,啟發現代女性,並替公眾還克里斯汀一個虧欠了很久的公正評價。
她活著時,從未得到過尊重和片刻平靜。當BBC準備開拍新劇《克里斯汀·基勒的審判》時,特地去詢問她的意見,她回答“別把我描寫成受害者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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