楠木軒

“翻唱”周杰倫出圈,他們用“手語說唱”開啟新世界|揭秘

由 終廷花 釋出於 娛樂

大眾對聾人(聽障人士)群體有一種刻板印象:認為聾人的世界就是一片寂靜、什麼都聽不見。實際上,聾人的聽覺缺失程度並不一致,但他們的其他感官普遍比“聽人”(健聽人士)要發達,對鼓點等節奏感強的音樂尤其敏感,而說唱(RAP)恰好是一種節奏感很強的音樂形式。


徐珉手語說唱作品,翻唱周杰倫《爸,我回來了》。


如果看過徐珉釋出在B站(ID:Min-Tsui)的手語說唱影片,看過“甜餅”(彭霖倩)作詞、烏力傑手語演唱的《手語防疫歡樂多》,相信就會對聾人玩音樂有不一樣的見解。他們都屬於“90後”聾人群體,上大學、找工作或者繼續考研,喜歡音樂並且自己也玩得不錯。不論外表還是人生軌跡,都和普通的“聽人”沒有太大差異。接受新京報記者專訪時,他們坦言,“手語說唱”在中國屬於小眾文化裡的小眾,但這種具有視覺衝擊力的音樂形式不侷限於聾人群體,任何人都可以透過“手語說唱”表達自己。目前已經有聽人朋友在做中文手語說唱,這會讓更多人認識手語,有助於聾人群體和外界實現“完全溝通”。

 

面對聽人群體對“聾人喜歡音樂”的一些不解或誤解,他們覺得是正常的,“如果完全瞭解了聾人文化,足以證明他眼界非常寬闊”。但他們更期待大眾能以“人”而不是“特殊人”的角度看待聾人群體,“這樣就會有更多的聽障青年願意接納自己的身份,去追求和實現自己的夢想。”

 

 

一種需要打破的刻板印象:

“聾人會對節奏型強的音樂更敏感”

 

彭霖倩是一位長期從事公益活動的雙語(漢語+手語)聾人。2020年疫情緊張期間,她所在的“聽障防疫科普與援助公益團隊”一直在思考,手語版防疫科普的知識如何才能讓聾人朋友更加印象深刻,商討之後決定採用手語說唱的娛樂形式。

 

由彭霖倩(甜餅)填詞、剪輯,烏力傑手語演唱的《手語防疫歡樂多》釋出到網路之後頗受歡迎。這首歌配樂聽取了她的一位朋友——重慶師範大學梁玉音老師的建議,選擇了一首鼓點伴奏的節奏很強的樂曲。“梁老師是一位優秀的特教從業者,有著豐富的聽障學生支援經驗。她跟我分享了重師大大譯心手語翻譯團隊製作影片的經驗,重點提及的一點就是:聾人會對鼓點,還有節奏性強的音樂更敏感。”


“甜餅”(彭霖倩)作詞、烏力傑手語演唱的《手語防疫歡樂多》。


現實中喜歡音樂的聾人不少,但很多聽人對此並不能完全理解。烏力傑是天津理工大學聾人工學院計算機科學與技術專業在讀大學生,他向新京報記者表示自己能夠理解這種“不理解”——因為在很多人的固有印象裡,聾人的世界是一片寂靜的,他們對音樂的需求不可能得到滿足。聽人有聽力,主要靠聽來生活;聾人主要靠視覺感知世界、接受知識,視覺方面比聽人發達。“我們和聽人一樣都有五種感官。但因為聾人聽覺的缺失和視覺的發達,有時候就會產生一些文化衝突。聽人對此(聾人喜歡音樂)的不理解是很正常的。如果完全瞭解了聾人文化,足以證明他眼界非常寬闊。”

 

彭霖倩告訴新京報記者,殘障人士內部其實有很複雜的區分。比如盲人有全盲、中途失明、弱視等分別,並非所有的盲人都會盲文。聾人的聽力根據失聰的時間、干預情況和佩戴聽力輔助器械的情況而有所不同。不是所有聾人都會手語,也不是所有聾人都聽不見。“普通人一般都不會知道這些情況,他們會覺得你聾了就是什麼都聽不見啊。要是聽得見,你是不是‘裝’的?但不管聾人聽不聽得見,能聽見多少,我們每個人都有享受音樂的權利不是嗎,難道聽音樂只屬於聽力正常的人?”

 

除了由於個體狀況的不同,在聽力輔助器械的幫助下能聽見一些音樂之外,聾人還可以透過肢體“觸碰”音樂。最能直接感知的是音樂的振動,節奏性越強的音樂,他們感知得越明顯。日本歌手中島美嘉失聰之後,在演唱會上跪地用手觸控音響的震動,來幫助自己感知節奏演唱《曾經我也想過一了百了》。

 

彭霖倩還提到一部講述聾人家庭故事的美國電影《健聽女孩》(《CODA》,聖丹尼斯電影節評審團大獎得主)。片中身為聾人的爸爸就很喜歡說唱音樂,開車時會把車載音響調到最大音量,因為這可以“讓屁股也震動起來”。她期待大眾能以“人”而不是“特殊人”的角度來看待聾人群體,“這樣就會有更多的聽障青年願意接納自己的身份,去追求和實現自己的夢想。”

 

 

一個手語說唱表演者的誕生:

“手語說唱中,逐字翻譯是大忌”

 

今年9月,倫敦舉辦了線上直播的聾人音樂節Deaf Rave,展出世界各地聾人各種表演的短影片,徐珉也是參與者之一。他在影片裡用手語說唱表演了周杰倫的《爸,我回來了》,動作兼具力度與美感,音樂節奏卡點精準。若非事先知道,很難從表演中察覺他是位聾人。徐珉小時候在助聽器的幫助下感知到音樂並愛上了音樂,又透過喜歡的周杰倫歌曲對說唱有了最初的印象。“當時只覺得唱得快、聽不清詞、節奏快,好聽又帶勁。現在懂得,說唱是在用自己的方式、用自己的力量,表達自己的感情、表達對命運不公的吶喊。”


徐珉想做一名中國手語說唱文化的推廣者。受訪者供圖


近幾年他觀看《中國新說唱》這檔綜藝節目時發現說唱歌手在舞臺上都有手勢表達,比如打電話、666、錢、寫字等等,這讓他印象深刻也備受啟發。當時國內還沒有出現聾人說唱歌手,但他注意到國外在推廣手語說唱方面有很成功的案例。美國著名的DJ棉花糖Marshmello釋出與聾人說唱歌手合作單曲“You Can Cry”官方手語版MV;芬蘭聾人說唱歌手Signmark(默喊)在2012年將手語說唱帶到聯合國,2014年他還受邀參加了深圳草莓音樂節。“於是我就萌生了這樣的想法,做一名中國手語說唱文化的推廣者。”

 

和徐珉相似,烏力傑做手語說唱也受到了榜樣的影響。2020年暴發的新冠疫情衝擊了聾人群體的生活。傳統從事餐飲、裝配工作的聾人還面臨重新擇業的風險,大家情緒都比較低落。有一天他偶然刷到《全美超模大賽》冠軍聾人明星Nyle DiMarco,感覺他的手語說唱作品《7 rings》是可以“唱”出人心的,也充滿了視覺衝擊力。“他一直是我的偶像,太正能量了!我決定要像他一樣挑戰自己,所以我嘗試把手語加入說唱中去。把新鮮的東西輸入中國聾人文化,用手語說唱給中國聾人文化開啟新的局面。”


徐珉為新京報讀者講解“手語說唱”表演中的重點。影片製作/徐珉


手語是聾人的語言,用肢體語言和表情來表達自己的所需和情感。而說唱相當於談話,需要有節奏和韻律的節拍,來邊說邊唱。手語說唱,就是要讓鼓點的節奏和手語的節奏合拍。徐珉通常會先挑選自己喜歡的具有社會意義的說唱歌曲,再把歌詞翻譯成聾人群體能看得懂的手語。在這過程中,“逐字翻譯”是大忌,比如“我愛北京”就不能一個字一個字地翻譯,正確的手語表達是“北京/崇拜”;然後再使用押韻的技巧進行手語編排,押韻就是整組歌詞中每句的結尾,都要有相似的手形,包含動作、位置、方向、運動,配合面部表情來表達特定的意思。

 

要做手語說唱,首先需要掌握大量的手語詞彙量,手形變換要很靈活,手語語法要正確,還要養成視覺語言的思維習慣,才能夠將每個肢體動作、歌詞翻譯後的手語動作結合起來呈現出手語說唱獨特的視覺藝術;其次要有節奏感,需要拍感準確,也就是能準確掌握每拍的時值。徐珉的方法是多聽一些節奏感強的音樂,比如周杰倫的歌。“因為這類音樂的節奏感會更明顯,便於找準拍點、熟悉旋律,達到培養樂感的目的。”

 

目前網上的手語說唱,大多是對一首歌曲的“手語翻唱”,原創的手語說唱很少見。徐珉對於原創一首手語說唱歌曲的路徑很清楚——首先是找到自己喜歡的beat,再用手語創作歌詞來搭配beat,同時要找會說唱的搭檔來配音。“但我不會創作beat,也不會創作特別驚豔的歌詞,甚至沒有會搞說唱音樂的搭檔。”

 

一種小眾文化融入主流的困境:

“聾人社群文化的破壁需要年輕人參與”

 

隨著《中國新說唱》《說唱新世代》等綜藝節目的熱播,說唱這種起源於美國黑人社群的小眾文化逐漸走進大眾視野,被越來越多的人知道和接受。但國內的“手語說唱”才剛剛起步,還是小眾文化裡的小眾,距離被大眾廣泛接受還有很長的路要走。作為手語說唱表演者的徐珉,在近幾年的創作過程中發現關注手語說唱的人不少,真正做中文手語說唱的同路人不多。但周圍的聾人朋友對手語說唱都很贊同和支援。“大家認為手語說唱為手語地位正確發展開了一個好頭,起到傳播手語的作用,讓更多人認識手語的存在,體會到學習手語的樂趣。”


彭霖倩在鄉村的圖書館為兒童授課。受訪者供圖

 

彭霖倩告訴新京報記者,目前關注“手語說唱”的主要是年輕人群體,大學生佔比較高,值得欣慰的是其中聾人和聽人都有。“對他們來說,這是一件看起來很‘酷’的事兒。年輕人大都會想變得更酷一點,就會產生模仿的興趣。”徐珉也有認識的聽人朋友在做“手語說唱”,他認為這對於手語普及、聾人文化傳播是一件好事。在烏力傑看來,手語說唱是一種具有很好的視覺衝擊的音樂形式,不侷限於聾人群體,任何人都可以用手語說唱來表達自己,“我接受它變成任何一種樣子。”


烏力傑覺得任何人都可以用手語說唱來表達自己。受訪者供圖

 

一種小眾文化的破壁,需要與外界的充分溝通,尤其需要年輕人的參與和傳播。但“手語說唱”面臨的困境在於,它在聾人群體內部的傳播也存在壁壘——並不是所有的聾人都會手語。彭霖倩從事聾人社會服務工作期間觀察到,目前國內聾人社群文化還是“小樹”的狀態,主力是中老年聾人群體,他們對於手語非常自豪,願意付出心力去研究。但年輕聾人會手語的並不太多,有條件的家庭都會給孩子植入人工耳蝸,願意讓孩子從小學口語而不是手語,成為社會主流認可的“正常人”,因為手語被認為是“殘疾”和“聾”的代名詞。


彭霖倩在大理非遺節的聽障知識普及活動上。受訪者供圖

 

彭霖倩接觸過很多家長,非常理解他們為什麼這樣做:因為恐懼孩子學了手語就不會口語,從此脫離主流社會。“現在有不少遊離於聾人社群之外的聽障孩子,他們多數在普校成長學習,更偏向於‘正常’社會對他們的認同。但他們大多數可能又無法滿足所謂的‘正常’的期待。對於聾人社群,他們既渴望又抗拒。”彭霖倩表示,手語對聾兒的早期發展具有重要作用,國際上早已有共識。讓手語去“汙名化”,需要透過優秀內容去傳達給所有人。“比如讓普通學校裡的孩子認識身邊的聽障孩子,知道這些小夥伴需要什麼樣的支援,瞭解到特殊並不是‘隔離’與‘恐懼’,並且對手語建立起正確的認知,這會讓未來的孩子有機會在一個多元包容的空間裡成長。”

 

徐珉也提到,當聾人認識到自己是擁有獨特語言及文化的群體時,他們就不再因聽力障礙而自卑,反而產生自信,進而發展出潛能及才華。“我認為這是中國的聾人社群文化的精髓所在。但現實中因為文化層次不高、手語水平限制,加上其他原因,目前在中國實現聾人和外界之間的‘完全溝通’還有困難。”他認為可以根據不同的情況採取適當的方法,比如書寫溝通、微信聊天等。“如果聽人能會一些手語就更好了。”

 

一種值得期待的未來:

“年輕一代聾人群體更自信和開放

 

從某種程度來講,每個人都是有殘疾的:近視需要眼鏡的輔助、Ⅰ型糖尿病離不開胰島素注射……這和聾人聽力缺失並沒有本質上的差別。史鐵生說過,殘疾無非是一種侷限,而生命就是一個不斷超越自身侷限的過程。在超越自身侷限的過程中,年輕一代聾人群體展現出了比上一代更自信和開放的姿態,和更積極主動融入社會乃至改變社會的勇氣。

 

彭霖倩在重慶長期從事聾人社群工作,喜歡音樂、美食和旅遊。2020年底,她還作為總策劃發起了國內首個以兒童無障礙為主題的非營利性藝術節“流明兒童無障礙藝術節”。她一直參與的聽障大學生學業支援專案做過一次社群調查,發現大家的愛好非常多元——有人喜歡動漫,加入了動漫社,自己做cosplay的衣服;有人喜歡街舞,加入了街舞社;還有人組織起針對聾人高中生的公益教學團隊,但更多的是組建或參加手語社團。“手語社團裡的聽障大學生會去校外給人授課,我覺得是蠻好的倡導和傳播聾人手語文化的方式。”


流明兒童無障礙藝術節現場。彭霖倩供圖


聽障孩子在工作坊繪製的一家人。彭霖倩供圖

 

手語說唱表演者之外,徐珉還是一位街舞舞者。之前參加第二屆中國手語文學大賽時,他把手語說唱和街舞結合呈現,得到了評委和觀眾一致好評。同時他還是動漫愛好者,追過的動漫包括《咒術回戰》、《鬼滅之刃》、《石紀元》等,當然最喜歡的是《火影忍者》。“因為熱血,題材也新穎,打鬥場面酷炫,還加入了不少中國元素,比如施術前的結印、八卦這些,給人感覺視覺效果很棒。”

 

最能讓他產生共鳴的是《火影忍者》裡的我愛羅,“他孤獨、強大、被他人壓抑,他一直在忍受孤獨和寂寞的折磨,最終卻成為了一個溫柔善良、極具人格魅力的五代風影”。從天津理工大學聾人工學院的藝術設計專業畢業後,徐珉目前在海南觀點文化傳播有限公司擔任手語專案負責人。他現在的工作主要是宣傳手語文化,進行手語與聾人文化科普、聾人藝術品製作與展示、手語說唱等等,他希望能夠帶動更多的聾人走出自我小圈,展望社會大圈。


徐珉與綜藝節目《這!就是街舞》第一季冠軍韓宇合影。受訪者供圖


今年10月在南昌大學舉行的第七屆中國國際“網際網路+”大學生創新創業大賽總決賽上,天津理工大學聾人工學院學生團隊的專案《“鯨可語”——多模態連續手語自動標註識別系統》摘得全國總決賽高教主賽道金獎,烏力傑是四位主力成員之一。但目前正在準備考研的烏力傑告訴新京報記者,他雖然依然喜歡計算機專業,但以後打算從事聾人教育事業。


天津理工大學聾人工學院學生團隊參加大學生創新創業大賽,烏力傑是四位主力成員之一。圖來自天津理工大學。


“周圍聾人朋友常說,‘聽人’做什麼都很厲害,覺得自己幹啥都不行。我覺得把特殊教育事業搞好了,會出現更多優秀的聾人參與到科研領域的工作中去。我想像張桂梅先生一樣,帶著一群可愛的孩子仰望星空,讓他們無需他人的幫助也能夠自由飛翔。”

 

新京報資深記者 楊蓮潔

資深編輯 田偲妮 校對 劉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