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品 | 虎嗅青年文化組
作者 | 黃瓜汽水
編輯、題圖 | 渣渣郡
本文首發於虎嗅年輕內容公眾號“那個NG”(ID:huxiu4youth)。在這裡,我們呈現當下年輕人的面貌、故事和態度。
2022年的二分之一結束了。
如果要給它一個階段性的關鍵詞,“懷舊”二字,最為貼切。
王心凌的聲音再一次在電視機響起,周杰倫九年前的演唱會如今有一億人在手機裡觀看,甄學依然霸佔著影視解說的高地,音樂綜藝節目裡站著年逾花甲的林子祥和葉倩文,《食神》裡的珍寶海鮮舫沉沒三天後,轉身迎來了周星馳的60歲生日。
懷舊情緒並不罕有。正如直男追憶羅馬硬漢,文青懷念民國騷人,這樣的遙望懷古,都帶著不切實際的濾鏡。
而2022年的懷舊,“舊”懷得卻過分“近”了。近到我都不用仔細回憶,那個時期的色彩、溫度以及氣味就能浮現在面前。
當懷舊週期被壓縮得越來越短,幾乎成為一個文化顯學時,我開始好奇:
是什麼,讓懷舊愈發年輕化?
你不會想念你從來沒有擁有過的東西。
而80後與90後共同擁有的,構成了當下目之所及有關懷舊的所有內容——眾神世代。
先說音樂。
線上演唱會就像一場資本的垂釣,每次都能釣上來一大批亟需懷舊的魚。他們握著一方窄窄的螢幕,試圖找回曾經站在現場或者戴著耳機時的悸動。
如果給線上演唱會劃出時間線,你會發現這是一場事先張揚的懷舊計劃。觀眾帶來的每一次流量,都沒有讓資本失望。
2021年12月,西城男孩線上演唱會在影片號打響第一槍。
今年4月1日,張國榮線上演唱會線上觀眾900萬;
4月15日,崔健線上音樂會收看人數4500萬;
5月20日、21日,周杰倫演唱會總觀看量破1億;
5月27日,羅大佑和孫燕姿在兩個平臺打擂臺,觀看人數分別斬獲4000萬和2.4億;
6月,后街男孩和西城男孩合體,觀看人數4600萬。
如果不是“線上”二字,甚至讓人感覺翻開了20年前的報紙。
在華語樂壇一潭渾水的當下,唱片行業死亡,流量和演算法捧出無數你不想聽卻又被逼洗腦的神曲。而那些遠古的名字,就像是在一場混戰中請出了阿瑞斯和雅典娜,古典、正確而威嚴。
他們的聲音所具備的意義,就是“恆久不變”。這種確定性如同鎮靜劑一般,給慌張、焦慮、迷茫的一代人注射進體內。
7月2日,B站與傑威爾達成版權合作
彈幕刷屏“終於等到周杰倫”
音樂同步影響著綜藝。
當所有人都認為枯竭的《浪姐3》不會再有奇蹟發生時,王心凌賭對了一次。
在這檔綜藝節目建構的語境裡,所有女性都預設要改變、打破自己的刻板印象,就連Twins都沒有選擇贏面更大的《下一站天后》賺情懷。而王心凌卻走上相反的方向:不變。
當扎著高馬尾的女孩,唱著2004年發行的《愛你》出場時,她便兌現了一個長達20年的承諾。就像請出布蘭妮站在舞臺上穿著露臍裝跳Baby One More Time一樣,經歷這種畫面的人,恐怕都會產生不切實際的眩暈感——如果一切都可以保持不變,那我是否能找回20年前的快樂無慮?
至於業務水平,王心凌算是臺灣音樂產業“四大三小一蛇團”中的一個“小”而已。
不管是個人風格還是歌曲質量,並不具備當年臺灣流行音樂最大的能量。試想一下,如果來到《浪姐3》舞臺上的是蔡依林或孫燕姿,效果會否比王心凌效應更恐怖?
但僅僅是王心凌重回舞臺,就足以把眾人掀個跟頭了。
如果你把《浪姐3》的節目單拉到最後,會發現芒果TV推薦了自家的另一檔綜藝《聲生不息》。
除了以“香港流行音樂”為主題之外,二者主打的懷舊思路如出一轍。
當節目拉出了林子祥、葉倩文、李克勤、楊千嬅等大眾熟悉的粵語流行音樂符號時,就已經瞄準了它的目標觀眾。
甚至連選擇的曲目,都精準避開了80-90後不熟悉的時期。它重現的正是那個曾經縱橫四海、英雄本色的香港,而非近些年關注私人語境的香港。香港流行音樂變了,但大多數人並不關心,每個人只會關心自己心中的香港。
80-90後觀眾與香港之間的關係,停滯在“懷舊”二字面前。香港永遠是莫文蔚唱著“分分鐘都盼望跟他見面,默默地佇候也從來沒怨”,是滿頭銀髮的周星馳站在珍寶海鮮舫面前。
所以觀眾想聽的,仍然是1993年的《海闊天空》和2006年的《最佳損友》。整場節目透露出“抱殘守缺的繁榮”,並沒有打撈主流話語外的粵語殘片。
在這場不斷加碼的懷舊過程中,觀眾的寬容度也在悄悄增加。
如果你也經歷過2007年的《快樂男聲》,一定清楚當時的評論聲音對這群男生並不友好。而如今一檔綜藝節目《歡迎來到蘑菇屋》湊齊了他們,卻意外地收穫了流量和口碑。這群平均年齡30+的不再偶像化的“前偶像”,一舉一動都讓觀眾感到親切。
相比於當下這個時代的偶像,觀眾先入為主地認為10年前的偶像更有實力。
07屆快男猶在,但同時期更多的人和事已經成為歷史。
十幾年前,中日韓偶像產業的黃金時代
相比音樂與綜藝,影視方面的繁榮顯得更為虛空。
即便影片平臺的電視劇播放量每一年都在重新整理記錄,即便文化從業者們絞盡腦汁從影視作品中提純社會議題,我們都不得不承認,從創作內容到社會影響,電視劇都無法重現十年前的生命力。
圖源:豆瓣小組@收視率研究中心
一部2011年開播的《甄嬛傳》,花了十年時間凝結成一本厚厚的《甄學》,而《甄學》的文字就是網際網路海量的二次創作資訊。
有人以此為生,做出百萬粉絲的賬號,榨取76集的每一滴內容,販售著關於這部電視劇的一切邊角料。
更多參與其中的普通觀眾,在十年間從學生仔變成打工人,就著《甄嬛傳》的背景音,嚥下20多塊錢的外賣。這或許是他們在焦慮時代下,為數不多內心平靜的時刻。
除此之外,2006年的《武林外傳》、2005年的《亮劍》、2005年的《家有兒女》仍然在為內容創作者和內容消費者提供情懷語料。
多少人在B站敲下“山本大意失先人”的彈幕之後還是笑得前仰後合,似乎他們的笑點永遠停留在舊故事裡。
眼前路一片渺茫,便只能回頭望。就這麼挖下去,一路挖到《我愛我家》、《編輯部的故事》和《貧嘴張大民的生活》,我們還剩多少部庫存可以用來考古?
《貧嘴張大民的幸福生活》
而電影走向了比電視劇更悲哀的田地。
人們一邊調侃著“有人說疫情讓中國電影業倒退三十年,我心想還有這等好事”的段子,一邊翻看著29年前戛納海灘上的那張三人合影。人人都清楚,這恐怕就是頂點了。
與甄學形成對照的是,2010年的《讓子彈飛》,在B站衍生出了“讓學”,源源不斷地剪輯、拼貼、戲仿姜文的每一個臺詞和鏡頭。
如果此時此刻開啟抖音你會發現,“我來某地只幹三件事”以及姜文出場那段昂揚的配樂,正在成為新的熱門模仿影片。很難想象,一句臺詞的生命力能蔓延十年。
人們說起中國電影,停在了一部《讓子彈飛》,甚至連姜文自己都無法改變這個事實,因為他也沒能拿出更好的新故事。
影音之外,被譽為第九藝術的遊戲也在不斷推出重製版。這些被歷史證明成功的作品,正在成為遊戲廠商的新理財產品。
不管是備受好評的《生化危機2》、還是被噴爛的《魔獸爭霸3》、或是馬上到來的《最後生還者》和手遊版《暗黑破壞神》。
《魔獸爭霸3》重製版,先知成蠢知
我們無意從道德角度指責各大廠商的商業考量,但當一個遊戲小子目睹新遊戲不斷跳票,舊東西卻不斷翻新出局的狀況時,難免會感到失望。
一切現象都在不斷提醒你:
舊的就是最好的。觀眾不必為新的故事冒險,資本也不必。
人們永遠相信,十六七歲到二十多歲的那段時間是黃金時代。
而黃金時代的產物永遠是正確的。
那麼,那些正在經歷自己的黃金時代的人呢?
作為網際網路原住民,00後是這波懷舊浪潮的局外人。他們成長在抖音與B站的天下,興趣圈層更加閉合,吸取的資訊養料來自一套更復雜的分發機制。
千禧年初,音樂產業在環境和時代的雙重利好下,經歷了迅速的膨脹增長,製造了90後所說的眾神,緊接著一個踉蹌,進入漫長的枯萎期。而今的華語樂壇並不是完全沒有好音樂,只是好音樂不再那麼容易和最多數聽眾碰面了。
如今說起音樂,不是一首歌的時間,而是15秒短影片裡的一個BGM。刷到了好聽的bgm,然後返回音樂軟體找到這首歌,使用者的操作習慣已經悄悄被演算法改變。
抖音實時熱門音樂榜
為了窺探00後的審美趣味,我找到了3個年紀相仿、經歷不同、愛好不同的00後。誠然,他們不能代表全體00後,但我們依舊可以從個體身上找到一些暗線。
一個私人化的粗糙觀察是,90後的青春期,或多或少會有搖滾元素的參與;而00後的成長離不開說唱。二者雖然都是舶來品,但折射的態度卻是不同的:前者憤怒彷徨,後者隨心所欲。
而在周杰倫身上,兩代人的價值觀令人意外的一致。
00後女孩姜一告訴我,她現在已經沒有固定喜歡的歌手了,但如果要說起青春期的播放量第一,那會是張傑、汪蘇瀧和周杰倫。雖然張傑很土,汪蘇瀧很“青春疼痛”,但依然不影響那些歌出現在她的十七歲歌單裡。
而她最喜歡的電影,有長大後才被各種影視解說反向安利的《霸王別姬》,也有和閨蜜聚會必看的《小時代》,即便二者差別很大。
她猜想,自己長大後或許也會變成一個“懷舊派”,因為她也認同“20年前的音樂和電影更用心”。“如果十年後也能看到我們喜歡的明星復出,我也會很激動。就像是和當年的朋友一起和青春來一個重逢,有一種惺惺相惜的感覺”。
02年出生的男孩周全,最喜歡的歌手分別是Drake、J Cole和周杰倫。
他對王心凌引發的大型懷舊現象並不能共情:“只是因為當年有一定的粉絲基礎,再透過短影片平臺引流一傳十十傳百。也許有真正的粉絲在支援吧,但更多的是一些沒有聽過王心凌的跟風網友而已”。
那些80-90後刷屏的線上演唱會,對於周全來說有些無聊:“終究還是缺少線下演唱會的感覺,看一會兒就疲勞了。”
相比於姜一的懷舊,周全更喜歡向前看。“相比於20年前的,我覺得現在的電影電視劇更好。特效更豐富,有未來感。”
《奇異博士2:瘋狂多元宇宙》
01年出生的男孩Harry說起最欣賞的歌手,丟擲的全是Rapper,包括王以太、The Weekend和Kendrick Lamar。
那些80-90後緬懷的舊事物,他雖然很欣賞,但也承認並不是很感冒:“我覺得2000年左右的歌曲非常好聽,但是那個時代的電影我很少看。我更喜歡現在的電影,因為我喜歡與時俱進的感覺”。
對於Harry來說,只要Netflix還在播出新劇,那懷舊二字就是無病呻吟。
《怪奇物語4》
當我問起這三個00後,如何看待10後小學生瘋狂迷戀《孤勇者》的現象,他們都笑了。
周全不理解這種現象,他認為這是一群小孩盲目從眾的行為。
反而是姜一和Harry覺得很有趣:“就像我們當時唱張傑的《逆戰》和徐良的《壞女孩》一樣,如果哪天徐良又站在舞臺上唱《壞女孩》,我也會情不自禁地回憶殺吧”。
當我問到,00後是否有自己這代人的“周杰倫”時,三個00後幾乎都在第一時間堅決地否定了:“沒有人能取代周杰倫,這是肯定的”。
這個問題確實有拉踩的嫌疑,沒人敢坐上這個燙屁股的位置。
過了一會兒,姜一小心翼翼地說:“也許易烊千璽可以?”
懷舊是人類不可避免的一場時代病。
它可以是精英話語,也可以是大眾情緒。
茨維格在二戰動盪時,身在異鄉回首舊世界歐洲故土的人、事、物,感慨昨日的世界和鍍金的時代在炮火中湮滅。這些文字當然是懷舊。
一個剛下班的90後,在公交車上開啟QQ音樂聽了一首周杰倫的《七里香》,閉上眼睛回到了六年級暑假的午後。這種感觸當然也是懷舊。
懷舊是人類創造出的獨特情感,甚至連“懷舊”這個詞都是人造杜撰的。1688年,一位瑞士醫生在一篇醫學論文中提出:“nostalgia這個詞的表現力可以說明源於返回故土的慾望的那種愁思”。
懷舊/nostalgia,來自兩個希臘詞語:nostos(返鄉)和algia(懷想),是對於某個不再存在或者從來就沒有過的家園的嚮往。“懷舊是一種喪失和位移,但也是個人與自己的想象的浪漫糾葛。”
《荷馬史詩:奧德賽》
只要世界的車輪向前滾動,永遠都會有人回頭看。我們正在經歷的這場復古浪潮,就像一場大遷徙中的休息。明知新世界即將到來,卻遲遲不肯開門。
無論世界如何變化,總有一群人正在懷舊。而今天懷舊的主角變成了在爭議聲中長大的80後和90後。曾經的小孩們成為奪取話語權力的壯年,合謀策劃出一場漫長的告別。
新世界不再有吸引力。於是我們頻頻回頭張望,尋找曾經跟世界那個熟悉的連線點。
而沉浸在懷舊之中的人們,未來或將面臨一個尷尬的問題——數十年後,人們該拿什麼懷舊我們當下?又有什麼能夠證明我們駐足過、創造過的世界?
一場帶貨直播,一檔寡淡無味的綜藝節目,還是抖音15秒就切歌的神曲。
沒有新故事出現,就是如今懷舊火熱、無法告別的癥結所在。
未來失焦模糊,不再充滿誘惑。而回憶不斷被浪漫化,套上一層層光環,最後被塑造為一場集體神話。我們只能不斷地考古、再考古、掘地三尺背朝天,去尋找那根和大地緊緊繫結的繩索。
懷舊其實是在尋找一種群體性情緒,在飄蕩中握住確定性、安全感和歸屬感。個體被雨打風吹,變成孤單的原子,渴望重新抱在一起。而引導我們抱團的,就是懷舊——解決當下焦慮的唯一手段。
“眼下全球都在流行這種懷舊病,越來越多的人渴望總有一種集體利益的共同體情感,渴望在一個碎片化的世界中獲得一種連續性。這種流行病是身處生活與歷史加速劇變的時代中的人們的一種防禦機制。而這種防禦機制的實質在於承諾重建今天諸多有影響的意識形態一味主張的理想家園,引誘我們放棄批判思考,而代之以情感團結。”(齊格蒙特·鮑曼《懷舊的烏托邦》)
人類總是在安穩與冒險、保守與自由、懷舊與展望這兩個方向搖擺,而搖擺的過程,構成了我們大多數人的人生。
還記得在《午夜巴黎》最後,大夢初醒的男主人公獨白道:
“人們總是以為自己生活的時代糟糕透頂,總以為如果能夠回到過去,自己會更快樂。但在我們如今認為是身處黃金年代的那些人看來,他們當時所處的世界同樣是蒼白無力的。”
我們依賴過去美好的經驗,希望能從舊日的吉光片羽中,借幾分面對未來的勇氣。
正因為我們經歷過最好的,所以才看清了當下的不如意。
而當下的每分每秒,或許也是他人未來懷舊的主題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