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丨獨孤島主
「金牌配角」這個稱號,不足以定義廖啟智。在香港影壇,所謂金牌配角估計得有一百位。但能兩次獲得金像獎男配的「金牌配角」只有五位而已。
而這五位中,梁朝偉、曾志偉、黃秋生都是演慣了主角的大明星降維打擊,只有兩位是幾乎不演主角的「真·金牌配角」。
秦沛和廖啟智。
四年前,我曾經在香港浸會大學的一次短片頒獎禮上見到過廖啟智,當時與同門一心想要與他做個訪談,來充實我們各自以「香港電影表演」為主題的學位論文。訪談最終沒能做成,因為據說他為了多陪伴家人,完工後即刻回家,不參與多餘的應酬。
那年他僅有一部參演電影上映,就是《拆彈專家》,次一年有三部,《反貪風暴3》《無雙》《過春天》,部部皆是引動話題的一時之選。更早的數年裡,他一年參與三到八部不等、規模由大到微的製作,在香港電影產量不可與昔日相提並論的階段,仍然保持著旺盛的出鏡率,除了獲取經濟收益,更參與一些極小成本的獨立製作,對新生代青眼有加。
我應該是在小時候的電視裡經常見到這位戲骨,但第一次有深刻印象是上世紀末看《刑事偵緝檔案3》,劇裡時常吊兒郎當狀,有各類生動微表情的資深警察翟永田,與其他演員相對正襟危坐的姿態大不一樣。
由這部1997年的劇倒推回去,才發現早在風靡全國的《上海灘》中,他便已經是一名性格相當完整的配角,但他初出茅廬時期演得最好的卻又是在沒有了周潤發的《上海灘續集》中,他飾演的陳祥貴最後被丁力用槍頂住額頭時各類瀕臨崩潰的表情與言語,彰示了上海灘浮亂世界裡普通人的野心與喪心。
《上海灘續集》《上海灘續集》
作為與任達華、周潤發等一樣從香港社會底層出身的演員,自無線電視第八期訓練班畢業的廖啟智,在長達四十年的表演生涯中,不斷從無線電視等電視機構出出入入,也在電影界摸爬滾打,演過各色百味雜陳的人物,且無論角色大小,皆可令觀眾在觀賞過程中得以得以沉浸體味,獲知角色置身具體情境的靈魂與心理所繫。
要一一細數智叔演過的角色,是一樁不可能的任務,同一些風格化傾向明顯的演員不同,廖啟智的表演如果說依循時間線有一條清晰脈絡的話,並不是他的自我風格完善,而在於他的演出隨著時間流逝越來越靠向羚羊掛角的境地,即越來越無法用既定的形容詞來界定。
每一部戲中的廖啟智,都是不一樣的。我在自己關於香港電影表演的研究中曾經將黃金時代的香港電影表演劃為五種形態,包括「無痕表演」「沸度表演」等,但若以此標準衡量廖啟智,會發現他的演出,與這些具體的表現形態都有關係,卻又並不束縛於此。
《星月童話》
電視劇領域裡廖啟智給我深刻印象的幾個表演案例,除了《刑事偵緝檔案3》,最出色的應該是86版《倚天屠龍記》裡的武當三哥俞岱巖,作為劇集開始便與張翠山(任達華)一起登場的元老級角色,廖啟智非常妥帖地平衡了人物在意氣風發時頗扁平的春風得意姿態與落入人生低谷之後逐漸斂藏的心性。
86版《倚天屠龍記》
殷素素(鄭裕玲)與他相認的那場戲,我曾經反覆拉過很多遍,幾乎可以稱得上是1980年代中期電視表演的典範,俞岱巖以癱瘓之身,不斷從聽覺中「察言觀色」,最終確認了他的五弟妹的真實身份。
這一過程裡廖啟智將表演能量聚集在唯一可以調動的面部表情上,活絡的眼睛與整體淡泊又壓抑的神色,在電視鏡頭大特寫前釋放出令人心碎的氣場。
這種蘊含豐富內心錯落的演出,比同時出演此劇的主演梁朝偉、鄧萃雯、任達華等面對的挑戰更為幽微,因此也更能抓住觀眾。
電視劇中,另有兩個充分顯示出廖啟智遊刃有餘的表演實力的角色,都誕生於世紀之交,是我特別喜歡的:《楊貴妃》裡的高力士與《騙中傳奇》裡的顧殘生。
前者打破了歷史傳奇中宦官的刻板印象,廖啟智將高力士這個人物身心在宮廷政治的每一個微妙時刻的應變狀態表現得淋漓盡致,呈現出一個有具體人性的人物,後者則依據潛伏式人設,將這位以苦肉計騙取主角同情,進而達成復仇目的的可憐兼可恨之人的種種欲蓋彌彰情態表現出來。這是廖啟智演過的諸多相對反面角色中面向最豐滿的,在電視劇配角的塑造中,也可以看出他非常具體細膩處理角色的態度。
《楊貴妃》裡的高力士
在1993年和2009年,廖啟智分別憑藉《籠民》和《證人》兩獲香港電影金像獎最佳男配角獎。1990年代起,廖啟智開始非常頻繁投入電影表演領域,在近二十年,如前所述,出演電影的勤力程度達到高峰。
《籠民》中困守大廈的智障兒子太子森,褪盡表演色彩,完全進入普羅大眾陣列裡特殊人士的精神狀態,在寫實主義氛圍濃厚的影片中,演出了這個人物蒼涼的底色,是非常典型的廖啟智式(如果有這種風格的話)投入角色表演。
香港電影中能做到這點的另一人,名叫梁家輝。
《黑社會》
他們共同的特點不僅僅是演誰像誰,更能夠深刻把握到人物心靈中極難被表演觸發的深層感知。
在《無間道2》裡廖啟智最負盛名的倪家三叔,在殺人埋屍現場臉色沉鬱地緩步走到車前,舉起口琴吹奏《友誼地久天長》,成為二十年來香港電影配角演出中的經典場景,不倚靠具體的外化表情,僅僅皆一兩個簡單的動作,便可令人物的全面質感呼之欲出。
《無間道Ⅱ》裡廖啟智吹口琴一幕被視為經典
《殺破狼》裡他飾演的華哥在電話亭問候父親,得知其已經去世,整個身體凝結的肢體與表情轉換,幾乎可以用進入化境來形容。這也是當我們看到《證人》中廖啟智面對緊迫情境所表現出來情緒複雜的應對狀態時,一直會聯想到他演過的其他角色的原因,不是因為這些角色本身相像,而恰是因為在觀眾感知中,廖啟智這名演員所帶來的以戲燒腦體驗,實在太豐富過癮。
《證人》
如同前述,身處香港影視業由黃金年代直到如今起落的廖啟智,在一個金聲玉振的華麗時代過後,仍然保持很強的創作力,且戮力支援小成本製作、內地與香港合拍的各種型別作品,比如出演規模極小、幾乎不為人所知的《澀青298-03》,主演黃精甫的導演處女作,演出黃花崗革命先驅高劍父的合拍片《英雄·喋血》以及以小人物姿態呈現深圳、香港雙城故事的《過春天》等。
《無雙》
近三十年來,他更參與了《伽利略傳》《相約星期二》《一頁飛鴻》等舞臺劇演出。在香港影視輝煌的年代,他可以化身熒幕/銀幕上大小正邪人物,在化整為零的華語電影格局下,他仍堅持著塑造一個個血肉明晰的角色,直到生命的盡頭。而他在罹患胃癌期間向外界表明的「專心調養身體,健康最寶貴」態度,更彰示了這位向來低調的演員在面對過非常具體的人生起落之後的坦然與真誠,某種程度上和他一以貫之的表演態度是一致的。
從今以後,再也不可能一邊觀看「又是他演的」作品一邊默默地感受他的表演味道,想到這點,不禁有些傷心。
經常有人說「他的去世帶走了一個時代」,我覺得這種陳詞濫調不適用於目下,香港影視文化的所謂美好時代早已經被告別了無數遍。
廖啟智還是廖啟智,他的去世,帶走了他的表演與豐富人生,還有的其實只是我們在不斷觀看的過程中,消磨並悄然成長的平凡日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