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展韻||金耳環
原創 煙臺散文微刊 煙臺散文 2022-07-22 05:50 發表于山東
《煙臺散文微刊》2022第55期
(總第641期)
金耳環
◎葉展韻
45歲那年,我得了胃病,老是噁心嘔吐。去煙臺毓璜頂醫院做胃鏡,醫生說胃裡長息肉,不過還好,很小很小。醫生給開了藥,回家吃藥就可以了。
母親不知道從哪裡打聽了偏方,說吃生花生米養胃,對胃有好處,要天天吃,還要在晚飯後,每天要吃一小把。好在我從小愛吃生花生米,這倒沒有什麼。因此母親每年都會多拿出一塊地來種花生,為了讓我一年到頭天天都能吃上生花生米。
母親60歲那年,和父親終於把家裡拉的饑荒(我們那裡把外債稱為饑荒)還上了,不種蘋果了,把蘋果地給二哥和弟弟兩家分了。我姊妹6個,有兩個姐姐,都早已出嫁了。弟兄4個,父母給我們每人蓋了4間新瓦房,又娶了媳婦。對於以種莊稼地為生的他們來說,肯定是要拉饑荒的,這個一點兒也不稀奇。
雖然我們都成家立業了,可是母親還是事事掛念我們。她常說的一句話是“貓養貓親,狗養狗親。都是身上掉下來的肉,哪能不掛掛了呢?”大姐嫁的村裡沒有山嵐,燒草做飯就成了問題。母親和父親承包了一塊刺槐山嵐,每年都會送一車刺槐枝條給大姐。二姐因有病,婚姻失敗,母親把二姐接回家,給二姐在村裡租的房子,常年累月一天三頓送飯給二姐。最要命的是冬天,母親還要冒著寒凍,把從家裡到二姐住的房子一路上的雪打掃乾淨,還有二姐租住院子裡的雪。再給她把炕燒熱,直到二姐死去。哥哥是教師,為了不讓哥哥耽誤教學工作,每年她都和父親幫哥哥耕種打藥施肥收穫。二哥和弟弟兩家倒是在村裡種地,自己都能忙過來,可是她也會今兒去幫二哥家摘花生,明兒去幫弟弟家收玉米。我從結婚後去了城裡上班,吃的白麵都是回家拿的,而她和父親有時在家裡吃地瓜,吃玉米餅子。
母親最高興的時候是我中學畢業後幹代課教師。那時哥哥還是民辦教師,二哥和弟弟幹了木匠。母親整天笑眯眯地說:“四個兒子,兩個老師,兩個木匠,也挺好的。”那時母親心裡一定美滋滋的。等到哥哥考取了萊陽師範學校,畢業後回到鎮裡當了中學校長,母親心裡更像是喝了蜜一樣甜。她常對我們說:“你哥哥,有了出息。”祖祖輩輩都是農民,家裡出了個吃國家糧的,叫誰也會心花怒放的。當然了,母親也有後悔的事。弟弟剛上小學一年級的時候,家裡給哥哥和二哥蓋房子,母親疏忽了弟弟的生活。弟弟那年很瘦很瘦,教他的女老師和母親說:“二嬸,你給俺大兄弟、二兄弟蓋房子,把四兄弟的身體咔噠壞了,你看他整天牙佬牙佬的一點兒也沒有長,瘦得像麻桿似的。”在那個物質貧乏的年代,人們生活條件普遍不好,家裡把高貴稀罕東西,還有白麵都是留著蓋房子給來幫忙的人吃,家裡的人都是吃最差的飯食。
母親75歲的時候,已是滿頭白髮如霜凝一般,臉上的皺紋如溝壑一道一道的,縱橫交織。有一天我回家看望父母,中午吃好飯後,母親聲音很輕、小心翼翼地說:“哎!我這一輩子,就稀罕(方言,喜歡的意思)個金耳環。幹了一輩子莊稼地的活,要是能戴上個金耳環就好了。”在說到“金耳環”三個字時,母親的眼神是那麼的渴求,在她看來,“戴金耳環”那是很遙遠遙遠的事情。
長這麼大我是第一次聽到母親還有渴求,也是第一次聽到母親這樣說話小心翼翼。以前母親都是為了我們兄弟姊妹吃好穿好,她從來沒有顧過她自己。我也清清楚楚地記得以前母親說話的聲音都是斬釘截鐵的,擲地有聲的。小時候我犯了錯挨她的打時,她總是邊打邊吼:“你還敢不敢了?你還敢不敢了?”從來都是聲震屋瓦的。母親從什麼時候開始變得這麼卑微了呢?母親年輕的時候的個子是1米7,我以為她會永遠那麼高大,不知從什麼時候已經勞累瘦弱成還不到1米5了。這一些我都沒有留心,覺得母親永遠會那樣說話高嗓門,永遠不會幹活累彎了腰。
母親是17歲那年和父親成了親。後來母親回憶往事的時候常常感嘆,結婚那天蓋的被子還是借的。生育了6個兒女,蓋了16間房子,給兒女都辦完了事,操勞了一輩子。那年我得了胃病,母親打聽了偏方吃生花生米養胃,為了讓我吃花生米方便,母親種花生一直到80 歲那年才不種了。母親用帶有愧疚的語氣對我說:“幹不動了,不能種地了,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樣給你花生米方便了。”我那時不解,說二哥和弟弟家裡有,問他們要點就行了。母親輕輕地說道:“我一輩子不愛問人家要東西,自己的兒子也不能問他們要,誰有也不如自己有方便。”
春夏秋冬四季一晃而過又一年。這一年母親生日前,我和妻子去了首飾店。在櫃檯前,面對琳琅滿目的金耳環,妻子在認真地挑選。
“給你愛人買耳環嗎?”女售貨員笑容滿面地對我說,“這幾款式樣都很美,做工也很精緻,適合你愛人。”
“不是,給我媽媽買。”我急忙和女售貨員解釋,“快到80歲的老人戴,不要什麼花裡胡哨的,普普通通的就好了。”
女售貨員幫忙選了一款,3克多一點,900元錢。
等到母親生日那天,透過窗玻璃透射進家的金色陽光暖暖的,春天的律動讓人覺出一絲絲的暖意。當我把金耳環拿給母親時,她的臉上的皺紋舒展開了,笑得很甜,凹陷的雙眼比往日更加有神,只是滿頭的霜發更加銀白了。
母親有些不好意思地把耳環戴上,原來她早就有了耳洞。母親說:“年輕的時候,村裡來了個相面的,說我老了有福。我說,‘有什麼福?家裡的煙囪都不冒煙了。’你二姑在旁邊不懂,問我煙囪不冒煙了有個什麼說法。我說,就是爹媽都死了,孃家沒有人了。”在我們那裡,小小年紀就沒有了爹媽就意味著命苦。
母親戴上金耳環,微笑著用帶有央求的語氣對我說:“一輩子不愛問人家要點東西,這老了倒要你的金耳環了。我就是活著的時候借你的戴戴,我死了就還給你的。”
看母親如此喜歡耳環,我說:“我不要了,死了也給你,一直給你留著。”
母親說:“活的時候我戴戴就行了,死了就還給你的,埋在地下幹什麼!你可要聽話,我死了你就把它拿下來。”
母親這樣說的意思我懂,母親也知道我懂得她的意思。我最終還是答應了母親。
(編輯:高一平)
(本文攝影:張虎)
作者簡介
葉展韻,原名王永青,喜歡閱讀,愛好寫作,現為煙臺散文學會會員、微刊編委。
壹點號煙臺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