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純地介紹南管。南管在我看來似乎是閩南語的評彈,演者自彈自唱,多是抱著琵琶或者撫著古箏,寂寞得很。第一次聽,是看候孝賢的《最好的時光》,舒淇穿著清末的寬袖衣裳,敷粉梳髻,舒淇是天生的女伶,果然是演什麼像什麼。舒淇抱著黑麵曲頸的南音琵琶,鏗鏗然唱的便是南管。
閩南語難以辨識。我看到有仁兄說舒淇唱的是《滿江紅》,一開始倒也相信了。唱閩南語時常需要開頜圓大,且又鼻音深重,近崑腔,卻不似崑腔的絲綢般滑順軟糯,反而聽上去字字生恨懷愁,凝結而團,上下哽咽,彷彿女伶也生出了喉結。於是若說她們在唱國仇家恨,也十分的像。後來才知道這乃是香豔的《荼蘼架》,說的是古代的小男生和小女生約會過後,小女生獨坐在荼蘼架下,悵然懷春。此前和此後有無數的因緣際會,但都是凡瑣,所以唱詞延綿不斷,吟哦無絕。反而像蘇三的故事,倒是不適合用南管來唱——大家幾乎都會唱那段斷端的《女起解》(還是聽梅派的吧,程派張火丁的《女起解》總似眼高眉低的調情),很急,很脆,很亮,很烈,蘇三千里迢迢為愛生為愛死,卻鮮有風月詞。
未曾開言我心內慘,過往的君子請聽我言。哪一位去往南京轉,與我那三郎把信傳。這就是藝術啊,把訴情的妓女寫得像規整的、正派的節婦。這規整的、正派的節婦詞,若放在南管裡怎麼唱?怕是脆快得咬斷伶人喉舌。南管唱的是“荼靡架日弄影,鳥鵲悲春,意故欲來叫出斷腸聲。看紫燕啣泥歸,黃蜂娓蝶,翩翻那障飛來採花蕊,阮心事今卜訴靠誰。肝腸百結,但得掠只目暗滴淚”,聽的是南音琵琶、洞簫、二絃、三絃的上四管悠悠齊發,看的是著舊裝的清瘦女子靜坐在中央,斂妝凝神,撫琴未起,端的是心之幽情。
在法國人的資助下,蔡小月出了六卷《南管散曲》,唱的都是閨怨深情,比如上面所說的《荼蘼架》,還有別的名字,比如《風落梧桐》、《懶繡停針》,《夫為功名》,《共君結托》,最慘烈的是《為君割吊》(自刎?懸樑?終究一死)。都是從不同的故事裡抽出來的唱段,可是它們的名字卻可以集結為一套完整的中國故事。我想法國人大概覺得這是一出完整的歌劇,最具有中國傳統意義的,一個女人的一生,比他們的同胞寫日本藝妓的生死更貼近東方女子的心之幽情。戀愛中的女子,見景傷情,懨懨若病,一旦結婚,還要鼓勵丈夫考功名,於是長亭送別,此後諸多波折,估計顛沛流離過,還得到過貴人相助(《多謝公主》),最後,女人還是要死去,才是一出值得尊敬的正劇。這樣的音樂,因為聽不清歌詞,卻知道其中有深情,而且其情深苦,如同濃茶,便很適合做寫工作報告的背景音樂。
家父說:你在聽京劇阿。我無語,說不是的,是南管。家父又說,我以為聽不懂歌詞的就是京劇了。怎麼這麼苦?牙痛一樣。
的確很苦,如同牙痛,這世間的故事。蔡小月唱有故事的小曲,王心心則是唱有名聲的詩賦。王心心的音樂的網上試聽很難找,她唱李白的詩,唱《琵琶行》,唱《洛神賦》,唱《豔歌》,不知道有沒有唱過《長恨歌》。第一次聽她唱《靜夜思》,我非常感動,難以自制,唯有下淚。
南管演者代表的是古代歌者的遺風,需要自己執板,也就是歌者做打拍子的樂正。而崑曲裡歌者要舞蹈,便不打拍。打拍的人,不需要倚賴別人,就可以說出一套故事,於是更像是故事的當事人,而不是故事的演者。他們的歌喉吐字清純,行腔節眼清晰,含情無限,卻不招徠。看流行樂壇的歌手藝人,誰還能做到這點?
聽王心心唱,“相看兩不厭”,我想,也是相聽兩不厭,若她聽到我這樣讚美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