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英國清教徒登陸的美國東北部新英格蘭地區不同,佛羅里達是西班牙人發現的,在正式加入美國之前,大部分時間處於西班牙人的統治下。最初這片土地被登陸的西班牙人命名為“Pascua de Florida”,西語裡意思是鮮花盛開的地方。佛州也是“陽光之州”(Sunshine State),我還記得十二月份的時候在學校的我們也仍然是吊帶拖鞋的打扮,沐浴在整日的陽光下。
佛州配的上“陽光和鮮花”的美好名稱,因為這裡好玩的地方太多了——比如有純白沙灘的彭薩科拉(Pensacola Beach);西班牙人的建於1565年的殖民地聖奧古斯丁(St. Augustine),美國的發端之地,這個充滿各種漂亮西式建築的小鎮比佛吉尼亞州英國人建立的第一個殖民地還要早二十年;有達利博物館(The Dali Museum)的聖彼得堡(St.Peterberg,預告,下一篇我就會講這個博物館啦~);世界最大迪士尼樂園,環球影城等各種主題公園坐落的娛樂之都奧蘭多(Orlando);有摩天大樓,棕櫚樹和海灘的風情萬種的大都市邁阿密(Miami)……
開始關於佛州的故事時,我最想說的是基韋斯特(Key West),因為在這個美國的天涯海角之地,有海明威的故居博物館(The Ernest Hemingway Home & Museum)。
在來美國之前,海明威不算我欣賞的外國作家。我喜歡卡爾維諾和博爾赫斯這樣型別的作家,靠意象和結構取勝。讀翻譯版的海明威太平淡,故事情節基本不曲折,也沒有文字上的瑰麗或者幽默。其實這種困境也可以延伸到我不喜歡或者基本沒辦法讀完的所有所謂翻譯版本的世界文學名著上。
隨著自己經驗的增加,我開始理解閱讀其實是很個人的體驗。
首先說語言,同樣是描述周圍世界,不同語言對就算是同一樣的世界的對映也不可能是完全重合的,比如一個意象在一種語言裡可能有一個專門的單詞來描述,在另外的語言裡卻是空缺的,需要敘述性的大段語言來描述補充;語言本身的結構也影響理解的程度,比如英語對時態的劃分就比漢語更加準確直白,而漢語裡的模糊微妙在翻譯為合乎語法的英語的準確結構後多重理解的美感就盡失了;更不要論到成句成段後語言本身自帶發音所限定的音樂上的流暢性和悅耳性。
其次是閱讀者自己本身經驗和年齡的侷限。在初中初讀《紅樓夢》的時候我就遇到了這樣的困境。不熟悉的的半文半白的話語體系,沒有很好的古文詩詞功底的我讀起來都不是十分流暢;沒有經歷過複雜的大家族關係,生在雲南的我,周圍也沒有相應的各種更接近北方或者江南的生活習慣,衣服飾品,或者見過很多古建築等等一系列跟接近書裡描述的那個世界相近的任何東西,自然是看得自己頭昏腦脹。
上高中時候的我,怎麼會對《老人與海》有任何體驗呢?這只不過是一個老人在海上捕了魚又丟了魚,費勁力氣一無所獲,情節平淡而悲慘的故事罷了。很多年以後,當我在網上看外國人對這部書各種褒貶不一的評價時,有這樣一個打了一分的神評價——“最差的書。幹嘛不把那條該死的魚放回去。艹。”(Worst book ever.Just throw the fucking fish back in. Fuck.) 這大概就是不少被迫讀這部中學必讀名著的青少年第一次隨便掃過這本書的感受吧。
《老人與海》,諾貝爾文學獎,硬漢,自殺,這幾個名詞大概是我在基韋斯特島之行之前對海明威的全部印象。
海明威和基韋斯特的緣分是因為一個小意外。基韋斯特是美國的最南端,在島的南端盡頭有個標誌,標明這裡是海螺共和國,是美國大陸的終點,離古巴只有九十邁。一戰之後,海明威1928年從歐洲回來,先去了古巴的哈瓦那,然後就從古巴到了基韋斯特回國。當時海明威的妻子是波林(Pauline),波林的叔叔買了一輛新的福特汽車送給這對剛回國的夫婦。沒想到由於運輸過程中的延遲,他們人到了基韋斯特,車還沒到,於是車行主請海明威夫婦暫住在車行的公寓等車來了再走。在等待的三個星期裡,海明威在這個美輪美奐的小島上完成了他評價最高的作品之一,《永別了,武器》這部關於一戰的半自傳體小說。
於此同時,海明威還結識了島上五金商店的店主查理(Charles Thompson),查理教會了他捕魚這項休閒活動。學會了捕魚,則成就了他之後的經歷和他獲得諾貝爾獎的中篇小說——《老人與海》。1930年海明威出海後遭遇暴風雨,被一位古巴老漁夫搭救,兩人由此結下了深厚的友誼,經常一起出海捕魚,老漁夫告訴他的自己的一段驚心動魄的捕魚經歷成為了海明威寫《老人與海》靈感的來源。
待了三個星期後,海明威愛上了這裡,決定長住。我想是誰都會愛上這裡的。從邁阿密開車出發,往南上一號高速公路(US Highway 1),接連展現在眼前的就是由一座又一座公路橋連線的小島,從名為Key Largo的小島開始,一直到Key West這座最盡頭的小島。在連綿的海上公路橋行駛,兩邊都是湛藍的海水,陽光燦爛,海天一色,握著方向盤,看著眼前無盡的藍色,就感覺自己好像就要開到天堂一樣的地方去。
島上有非常正宗的古巴菜館,有供應新鮮的不得了的各色海鮮的酒吧;有各種水上活動,水下活動;就算是什麼也不幹,在小小的島上閒逛,看各種漂亮的西班牙殖民風格的建築,看街上高大的棕櫚樹,從各家各戶陽臺探出的花,走一會就走到海邊,攜著溼氣的海風吹過來,等日落看日出。
拍到的坐在棧橋看日落的人們。
前面提到的最南端的地標在白頭街(Whitehead Street), 海明威的故居也在白頭街上,從地標走個十幾分鍾就到了。除了故居本身吸引人之外,這裡還是愛貓人士們的朝聖地,因為海明威的六爪貓的後代們至今還住在這裡。故居到處都是小貓的影子。除了什麼時候都能碰到六爪小貓隨意在家裡和花園裡上竄下跳,小憩閒逛之外,海明威臥室床頭上客廳都掛著這幢房子和小貓們的各種油畫合影,臥室的櫃子上方還有一個帶埃及頭飾的畢加索貓(海明威在巴黎用了一箱手榴彈和畢加索換的,後來原作被打碎了,現在放的是複製品);花園裡有一塊地方安葬了在這裡生活過的貓咪們,各自都有自己的名字刻在石板上,花園裡還有一個古巴罐子加水池組成的貓咪飲水池……海明威怎麼養上了六爪貓呢?海明威的六爪貓“雪球”是一個船長送他的禮物,傳說六爪的貓是航海好運的象徵,如今生活在宅子裡六爪貓們不少是“雪球”的後代。
海明威故居里的貓。
在美國一段時間以後,自己再讀海明威《老人與海》的原版英文,就確實體會出不一樣的意味來。現在的我相信那些簡潔的描寫,心理和行動,就是人在危機狀態下最真實的反應。這個時候的我看《老人與海》,看到的不再是捕魚,和鯊魚搏鬥這些事件的本身,我看到的是自己體會過的自己心理相似的一幕幕瞬間。
比如突然接到了實習的機會的我,但是實習的地方沒有車到不了。當時的我不會開車,於是系裡的同學帶我練了練,第二個星期實際駕駛不滿二十個小時的我硬著頭皮去考出了駕照。考之前,我從沒想過我會不成功,只是專注在考駕照本身這個事件上。拿了本的我,在隔壁的大城市傑克遜維爾看好了要買的車,但是自己當然不敢從高速開回來,於是多給了Dealer錢讓他把我把一切辦好開到我家樓下,然後其實還是滿心恐懼上路我就開始自己慢慢開車上班了。
再比如有一次準備送完同學去車站還完租的車,就回去上班,順利結束接待他們的東部之行。在路上開的好好的,一瞬間我的駕駛左鏡就被後面衝上來的車撞掉了,我完全沒有意識是怎麼發生的。下了車,大家就開始爭論誰撞了誰,然後打電話給警察,拍照。叫我同學趕緊重新叫車。我自己開著被撞的車還到了租車公司,打電話告訴公司的人我今天上午不能去上班了,然後開始填各種表,打電話給我信用卡公司,保險公司……走出租車的地方,直到上了地鐵,腳軟下來,我才發現把自己的GPS落在了那個租的車裡。
自己在外面一個人時間久了,也漸漸的習慣了這種不知什麼時候,沒有預料到的情況就突然的摔在你面前,或是因為自己沒有計劃好,沒有準備好,或是因為運氣,或者因為周圍的人或環境,或是因為自己的愚蠢和當時能力的侷限。也發現當真正遇到事情的時候,是沒有時間也沒有心情驚慌失措,或者抱怨的,滿腦子就開始想下一步怎麼弄。等到所有可以採取的行動都行動完了,這個時候人才鬆下來,感到不想說話的空虛。
牆上的《老人與海》。還有貓……
有了這些經歷的我再看《老人與海》,會覺得海明威寫的很真實,雖然我沒有一個人在海上和獵物,敵人搏鬥的經歷,但是從我有限緊張經歷的應對狀態來講,我在看這篇文章的時候真切感受到了。這樣的事件過程,確實沒有更好的寫法能更精準的直擊目標了。
海明威家花園裡有個非常漂亮的碧藍如洗的大泳池。導遊說這個泳池1938年建成的時候,前前後後的總造價花了當時的兩萬美元,這也是基韋斯特島上的第一個私人泳池……前面說一戰之後,從巴黎回來的海明威和波林定居在了基韋斯特,住在基韋斯特期間,海明威去非洲參加過狩獵,在這所故居里寫出了著名的《乞力馬扎羅山的雪》,他還去參加報道了西班牙內戰。這期間,波林就負責指揮家裝和泳池的建造。海明威從西班牙回來的時候聽到波林告訴他這個游泳池的造價後,哭笑不得,從口袋裡掏出一美分嵌在半建造好的泳池旁邊的水泥裡(現在還可以在泳池那看到這個硬幣),跟波林說“波林,看來你把我所有的錢都花光了,只剩這一美分了,你也拿去吧!”
花園裡的泳池。
住在這裡的九年時間裡,是海明威創作的鼎盛時期,寫出了他百分之七十的作品。海明威的寫作間在一個單獨的二層小樓上。據說他每天早上六點或者六點半就開始在這裡寫作,寫六個小時到中午,下午再去酒吧,或者去打漁。海明威每發一篇稿子都要反覆修改,直到刪到不能再刪才會發表。(大作家的勤奮和精益求精真是……)
海明威寫作的書房一角。
一般看小說這種休閒活動,於我最重要的快感就是去體驗自己和作者一同創造出來的,自己在現實中沒有體驗過的事件和環境。不過對於文學這個更嚴肅更寬廣的命題來說,很多能成為經典的小說其實能夠更進一步,提供更深一層的可以對映到讀者自己身上的情感體驗吧,在完全描述和自己沒有什麼關係的環境中時代中看見自己,看見周圍的人,看見預言,看見宿命吧。從這個角度來說,《老人與海》簡潔的文字中是有精神和宿命所在的預言的。
後來的我又看了《乞力馬扎羅山的雪》的原版,看得時候我止不住的想起在天堂一般的基韋斯特,海明威應該是在他完美的小書房打這些字的時候,回想起自己在非洲狩獵的情節,想他自己一生的各種冒險,經歷過戰爭中的那些槍林彈雨,再看眼前的安逸舒適和陽光,才能完美寫出文章中主角臨死前回憶自己一生中的各種片段,那種對舒適和冒險之間來來回回掙扎卻又調侃的心情的吧。
海明威在和波林離婚後離開了基韋斯特,去了古巴,結識了他的第三任妻子,最後,和第四任妻子在一起的時候,1961年拔槍自殺。
看他一生的經歷,《乞力馬扎羅山的雪》裡,他講的就是他自己吧,硬漢的一面,無情的一面,脆弱的一面,恐懼的一面。文章開頭寫那頭在乞力馬紮羅半山腰的獵豹的屍體,說它來到了通常獵豹不會出現的地方,結尾在瀕死的幻境中男主角在高空中看到了山頂的雪。《老人與海》里老人掙扎了還是失敗了,不過這裡已經變成“人可以被摧毀,但是不能被打敗。”(A man can be destroyed, but not defeated.)
以前的我喜歡看小說喜劇的結尾,總覺得“偉大的悲劇”這種作品比較殘酷,就算是現實未必如願,那麼在虛構的世界裡總要留下些歡樂念想吧。在實驗室養細菌的某一天,看細菌們幾個小時就迭代一代,我突然覺得喜劇還是悲劇其實是個時間尺度問題。“王子和公主從此過上了幸福的生活”,時間再延長一點,王子和公主總要面對權利紛爭,國家戰爭,或者至少生老病死這樣的終結和悲劇吧,但是時間再延長一點呢,下一代又會起來,什麼可以一代一代的流傳呢,不過是骨子裡基因的強盛和永不言敗的強悍精神罷了,令我們每一步都接近限度一點,一步一步的,透過失敗走的更遠一些。所有偉大的古典悲劇作品提及的人的抗爭和失敗,其實講的就是這樣的精神吧。《老人與海》從這個意義上來講,是這種精神的現代手法的闡釋。
關於《老人與海》最有趣的評論其實是海明威自己說的,他說這裡其實沒有任何象徵元素。(There isn’t any symbolism. The sea is the sea. The old man is an old man. The boy is a boy and the fish is a fish. The sharks are all sharks no better and no worse. All the symbolism that people say is shit. What goes beyond is what you see beyond when you know.)
如果從一個一個片段的尺度來講,海明威自己的評論是絕對對的,在那些真正重要的瞬間,我們是不會想其他事情的,我們只是全神貫注而已。我們也應該盡全力的活在當下這一瞬間吧。就像在基韋斯特這麼美的地方,是不應該費腦子去想什麼小說文學的各種意義的,只要放空腦子,呆呆的看著白沙,棕櫚樹,和前方海連在一起的燒紅的天就好了。
海邊的餐館有沙灘和棕櫚樹,還有夕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