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我媽說北京暴雪航班取消時，微信語音裡傳出老太太的哽咽。她說三姥爺去世了。這是她孃家上輩份裡最後的一位老人了。老人最後的時光很童真，痴呆得不認識人。那麼剛強的一個人，就像一棵被連根拔起的千年老樹，呼風喚雨的雄風早已蕩然無存。
三姥爺生於1930年，是媽媽的親叔叔。我姥爺排行第二。太姥爺家當年算富戶，家裡有米鋪布鋪。解放前兵荒馬亂，做小生意的人家總是謹小慎微，要尋個靠山什麼的。太姥爺自以為遠見卓識地為三個兒子選擇了不同的人生道路。看似不同，實際上殊途同歸。
先是大姥爺參加了國民黨軍隊。可不出一年，有天一個國民黨兵慌慌張張地跑進院子裡，向太姥爺報告他大兒子昨天夜裡出去小便，槍走火死了。直到今天，也沒人知道小便時槍怎麼會走火的，總之大兒子再也沒有邁進過家門。白髮人送黑髮人，精明的太姥爺除了溺愛大孫子，也沒了轍。隨後，還在櫃上學徒的我姥爺被送進了偽警察學校，眼看要畢業了，解放軍卻打到了長春。太姥爺忙不迭地讓三姥爺參加瞭解放軍。誰知道，這個舉動改變了一個年輕人一生的命運。
三姥爺自幼喪母，鋪子裡生意忙，沒人搭理他的頑劣。他在學堂裡不用功，卻特別愛看小說。平時，他總是讓我姥姥，他的二嫂幫他打掩護。太姥爺從門前經過時，她要咳嗽一聲或是站起來迎一迎。那時，三姥爺可以迅速地用書本蓋住武俠小說。如果不從軍，三姥爺一定能成個坐辦公室的文藝年輕人。可退武回來，他的脾氣出奇地暴躁，特別愛把眼睛瞪得圓圓的。老婆孩子，誰不順他意，他就收拾誰，家裡大小孩伢兒，都怕他怕得不行。家裡人都說他是個暴君!
聽姥姥說，三姥爺是從抗美援朝戰場上逃回來的。他耍了點小聰明，說心臟疼，三回兩回地病，就被退回了原籍。姥姥問他打仗害怕嗎?他說不當逃兵的人都是瘋子。回家後，他根本就不在家待著，一趟一趟地去街裡閒逛，好像老天爺欠了他大把的時光似的。
一次相親之後，他決定了自己的命運。他選擇跟一個連工作都沒有的姑娘去鄉下成親生活。他的舉動遭到了在工廠當技工的我姥爺激烈的反對，認為這個兄弟胸無大志，自毀前程。三姥爺邊咂吧小酒兒邊說，毀就毀吧。他的人生早就被毀過了。兄弟倆為了此事，外加一些房產的事，鬧得生分了不少。我們小孩兒常聽大人用“沒心沒肺”形容三姥爺。在我的記憶裡，他一直是個紅臉膛，愛說話，大嗓門兒的人。
三姥爺到了農村倒安生了。靠一個人工作，養活媳婦和四個孩子，日子雖然窮，可也算過得有滋味。幸運的是，抗美援朝的退武軍人身份，在那些年代的各種運動中彷彿是一個巨大的護身符，保護他安然度日。我姥爺就沒那麼好運，一天偽警察都沒當過，在文革時差點丟了命。有時命運啊，跟聰明與愚笨、知性與無知、高瞻遠矚和鼠目寸光都沒關係。老舍說，光陰會把人和事篩出來。三姥爺的避世， 也許是命運最好的安排。
三姥爺的晚年過得不壞，國家對抗美援朝老兵有安置政策。在他所居住的小城，一個月將近三千塊的養老金，幾乎與一個三口之家的所有收入等同。奇怪的是，他不愛走動了，成天倒在床上讀金庸和梁羽生。他對書籍超級珍愛，誰也不許動。表妹的男朋友去家裡看他，他上下打量男生半天，轉身拿了本《射鵰英雄傳》遞給人家問：看武俠小說不?沒過多久，表妹就結婚了。
最後的老年痴呆，使他一會兒明白一會兒糊塗，偶爾機靈得要命，瞬間又糊塗得像個新生兒。他經常說一些別人聽不懂的話，提一些沒人知道的名字。一生裡，他從未提及過上戰場的事。他的軍旅歲月幾乎成了謎。只有從他挺拔的腰板和虎虎生風的步履，才能判斷出他是個當過兵的人。
在媽媽的家族譜系裡，最後的老兵也向人世告辭了。太宰治說，生而為人，我很抱歉。可誰又偷走了三姥爺在朝鮮戰場上的那段人生呢?漫天飛雪稍作停頓，他老人家該起靈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