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和她從小一起長大,他比她只大了二十幾天,卻總是讓著她,任由她任性、頑蠻甚至霸道。
兩家隔了不到五十米,從小學到初中,每天都是他吃完早飯急匆匆地去她家叫她一起上學。出了家門她就把書包甩給他,自己一身輕鬆地邊走邊玩兒,他則既得揹著兩個人的書和午飯,又得隨時提醒她過往的車輛。小學和初中都在鎮上,離家有三里多路。
他最怕每年開春的時候,開春村裡要匯地,水渠裡全是水,又沒有橋,過水渠就得淌水。初春的水冰冷刺骨,腿一接觸水就像被刀子扎一樣。每次淌水都是他揹著她,脖子上吊著兩個人的書包。
冬天天短,放學返回村時天已黑得對面看不見人,他總是不顧又累又餓一定把她送到家門口 。後來她就讓他站在路邊看著她往家走。其實天那麼黑,十幾步以後就看不見了。他問她怕不怕,她踏實地說:“不怕,我一轉身,你就在那裡呀。”
她爸在鎮上的糧站做飯,有時饞了,她就去爸爸那兒打打牙祭。那年代白麵饅頭絕對是難得的美味,她通常是吃一個饅頭,再編一個理由帶回個饅頭給他吃。看著他狼吞虎嚥地大口嚼著饅頭,她就站在一邊抿著嘴偷偷地樂。後來,他以優異的成績考上了高中,她卻沒考上。他極力勸她再複習一年。他說我在高中等你。她放棄了,幾天後,她和幾個同學去了大連打工。打工期間,她處了個物件,不過不到兩個月就分手了,因為她感覺物件不能像他一樣寵著她、護著她。
一年後,她回到了家鄉,再也沒了外出打工的念頭。沒有他在身旁,她是那麼不適應。她姑姑家在他讀的高中附近,她就和爸爸學了炸油條的手藝,然後在高中門口賣油條。他們又能天天見面了。每天中午放學和下了晚自習後,他都會站在幾米遠的地方看著她賣油條。他擔心她受欺負。後來真的有兩個男生受了另一家賣油條的唆使,恐嚇她離學校遠點兒,她嚇得手足無措。他衝過去和那兩個男生扭打在一起。在捱了幾拳後,他憤怒地一磚頭拍在一個男生的臉上!她在一旁驚呆了,沒想到在她身邊溫順得像羊一樣的他為了她竟然像只暴怒的獅子!
每天晚上賣完油條,他都會送她回姑姑家。怕他回去晚了宿舍鎖門,她就讓他站在路邊看著她往回走。他問她一個人走怕不怕,她踏實地說:“我一轉身,你就在那裡呀。”高考成績下來時,他激動得跳了起來——他成功了,在那個時候,考上大學並不如現在這樣容易!他第一時間把這個訊息告訴了她,她也高興得又跳又笑。他望著她,定定地說:“等著我,大學畢業我就回來找你。”
她父母堅決不同意他倆正式交往,怕他早晚甩了她。她一個人躲在房間裡哭了好幾個晚上。最後,她順從了父母。畢竟在活生生的現實裡,他已是王子,而她就是個卑微的灰姑娘!她去了一個很遠的地方打工,沒給他留下隻言片語。他像瘋了一樣到處找她,哀求她的父母,哀求她的親朋好友,不過一切都是徒勞。二十幾天的痛苦、瘋狂後,他像一個被掏空的空殼,失魂落魄地登上了去大學的列車。
以後的每個寒暑假,他都會急匆匆地趕回來,像沒頭的蒼蠅一樣四處找她,只是始終得不到她的一絲音信。大三那年下半年,他意外地收到了她的來信,當他顫抖著手開啟信時,一張結婚照滑落到地上——她結婚了!
他平靜地回了信,真誠地祝福她。只是沒人知道,他的心被劃得怎樣疼、碎,也沒人知道,那些疼與碎,隨風飄去了哪裡。大學畢業後,他匆匆地和一名女同學結了婚。女同學的家就在大學所在的城市,父親是一個大型水泥廠的銷售部負責人,頗有實權,毫不費力地把他和新婚的妻子安排在水泥廠工作。其實那個年代大學畢業是包分配的,家鄉所在的縣城已給他留出了很好的崗位,可他卻沒有絲毫的猶豫就放棄了,他怕回到家鄉讓他想起曾經的一切。
從那以後的十幾年,他再沒回過家鄉。他父親病逝那年,他領著妻子回去。在葬禮上,他竟然見到了她!那一刻,兩個人都是百般滋味在心頭。從他母親嘴裡,他知道了她過得並不幸福,先是她母親患肝癌過世,接著丈夫又在車禍中不幸遇難。她現在在村裡開了個小吃部,守著父親和兒子過日子。
返回城市那天,她來送他,平靜的道別裡,她讀到了他深深的愛惜和無奈。她把連夜織的一副護膝交到他妻子手裡:“嫂子,俺哥一到冬天就腿疼,這護膝興許管用。”他妻子驚訝她怎麼會知道他有腿疼的毛病,其實在織護膝的那個夜裡,他在冰冷的水中揹她上學時的情景已在她的腦海裡澎湃了無數遍!
以後每年的初冬,他都會收到她織的護膝。後來的一年,他妻子不幸患了宮頸癌,他護著妻子輾轉去了幾個大醫院治療,花光了積蓄,甚至賣了樓房,卻終沒能挽住妻子。接著就是水泥廠倒閉,下崗。站在那個城市的大街上,他再次感到自己像沒根的浮萍,無依無靠,就如當年他無助地四處找她一樣。
最困苦無助的時候,她給他匯來一萬五千元錢,讓他租個小門面賣油條和豆漿。在讀高中時他向她學過炸油條的。由於肯吃苦,為人厚道,小小的早餐部漸漸紅火起來。他靠賣油條和豆漿的收入,供兒子上了大學。
他看好了一個大一點兒的店鋪,準備盤過來,擴大早餐部的規模。那個小早餐部已無法滿足顧客的需求。不過,一個壞訊息傳來:她患了右側偏癱。
他毫不猶豫地兌掉了早餐部,匆匆回到家鄉的那個小山村,去找她。從民政局領完結婚證出來的時候,她喜極而泣,趴在他的背上讓他揹著她,就像小時候上學時一樣。她問他為什麼明知道她是個累贅還會回來,他定定地看著她:“你一轉身,我就在那裡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