嶗山太清宮有個去處,三清殿院中,一棵合抱粗的耐冬長勢喜人,深秋時節,蒼翠的葉子間鑽出一個個尚不起眼的花苞。蒲松齡感嘆自己來的不是時候,如果再過段時間,就能看到滿樹鮮紅可愛的花朵,若恰好趕上有雪,粉妝玉砌的天地間,這耐冬必然像一個搽著胭脂的頑皮女子,笑得萬物失色。他還聽說,早年間耐冬的旁邊其實還有棵丈餘高的白牡丹,花時璀璨似錦,與耐冬花期相接,你方唱罷我登場,如一對摯友,只可惜被一鄉紳相中,豪奪而去。這讓蒲松齡氣得心肝疼了好久,總有焚琴煮鶴之輩,恨不得把世間所有美好吞入口中一把嚼爛。那個傍晚他獨坐在偏殿牆外,看海上斜陽歸舟、浪打灘頭,心頭卻始終縈繞著耐冬和牡丹。
是夜,兩個女子走進了蒲松齡昏燈如豆的茅屋,白衣勝雪,紅衣似火。隔壁三清大殿裡燈火通明,可道士們無論如何也想不到,之後的三百多年裡,道家至尊的光芒,竟生生被兩個花精給壓制住了。
蒲松齡給耐冬和牡丹起兩個好聽的名字,絳雪和香玉,脆生生的,念出來像兩塊琉璃輕輕相碰。他偏愛花精,雖然寫的不多,卻都是驚為天人的美好,不像狐精鬼魅般良莠不齊。她們生在天風海雨的嶗山道觀中,自然比尋常花草更多幾分鐘靈毓秀。不知何時,兩株花生出了精魂,道觀中悄然多了絳雪和香玉兩個女子。蒲松齡想得細緻,牡丹花開時節動京城,故而香玉生性熱情;耐冬往往凌雪傲放,絳雪便略顯清冷淡泊。沒有高下之分,雪自勝梅三分白,梅卻多雪一段香。
她們在花陰濃處躲過老道士的眼睛,吹拂落葉戲弄木訥的小道士。生活似乎無憂無慮,此時她們還不懂人間情愛。直到道觀中住下一位姓黃的書生。若是她們聽說了幾百年前兩個化身人間女子的蛇精的遭遇,還會如此言笑晏晏地走到那個男子身旁麼?
這位黃姓書生,大概就是蒲松齡理想中自己的化身,灑脫蘊藉,文采風流,且一往情深。至於如何對兩個女子一往情深,蒲松齡有自己的安排,一個做愛妻,一個做膩友。所謂膩友,大概就是紅顏知己,蒲松齡早就表達過對擁有膩友的渴望,他在《嬌娜》中曾由衷感嘆:
“餘……不羨其得豔妻,而羨其得膩友也。觀其容,可以療飢;聽其聲,可以解頤。得此良友,時一談宴,則色授魂與,尤勝於顛倒衣裳矣。”其實他真正的想法是既要有色授魂與,更不能少顛倒衣裳,一個是精神層面的,一個是生理層面的,都不能缺。男人嘛,總是有多吃多佔的小心思。
香玉和絳雪見多了不苟言笑的道士,對新來的書生充滿了好奇。他總是穿著乾乾淨淨的長衫,頭頂的方巾周正,時常捧著書卷低聲吟誦,偶爾還會圍著耐冬和牡丹轉圈,停下腳步呆呆地盯著花看上半天,回屋便提筆在宣紙上寫寫畫畫。兩個女子忍不住,悄悄趴到視窗看他寫了些什麼,看不清楚,就輕輕彈些紅的白的花瓣到他書案上,然後轉頭躲到花後,捂著嘴忍著笑,彷彿做了多大的惡作劇。
黃生也感覺奇怪,即便沒有風,也常有花瓣飄落進來,而且他似乎能聽到女子銀鈴般的笑聲。可急匆匆都屋外,沒有人影,只有牡丹和耐冬,發出些颯颯的聲響。轉身回屋再提起筆來,可惱剛才的詩思被打斷了。他心下計較,按說如此莊嚴的地方,不該有鬼怪啊?莫非是有不守規矩的道士,在觀裡偷養了女人?定要探個究竟。
隔日,他沒有像往常到殿外的樹下吟誦經典,而是找了個角落躲了起來,他定定地看著院中的牡丹和耐冬,女人的聲音總是從那裡傳過來的。若真捉住道士養女人,他定然打亂其蓮花冠,扯斷其逍遙巾,揪到三清殿上問問老君是怎麼教導弟子的。
許久沒有動靜,他恍惚有些眼花,打了個哈欠,揉了揉眼睛。再看前方,他看見不到開花時節的兩棵花樹,齊整整地綻開了滿樹的花苞,牡丹花大如拳,白生生的嬌蕊舒展開,像個伸懶腰的美女;耐冬的紅花星星點點,綴在蔥蘢的綠葉間,似乎還發著光,把旁邊的青磚灰瓦映上了一層不是人間該有的絢麗色彩。
黃生只覺得眼睛或腦子出毛病了,他使勁揉揉眼睛,再睜眼,正常了,他剛才的確出現幻覺了,此時兩棵樹都靜靜地支著葉子,什麼花也沒有。可是,樹下卻多了兩個女子。一個白衣,一個紅衣。這一瞬間,黃生忘卻了要捉人的初心,忘卻了看見花開的惶惑,卻一下子懂了曹子建在洛水邊時的心情:髣髴兮若輕雲之蔽月,飄颻兮若流風之迴雪。
他失魂落魄地站起身來,徑直向前走,卻忘記身前的障礙,砰的摔倒了。兩個女子嚇了一跳,輕叫一聲,齊齊掩面轉身而逃。黃生大囧,急忙爬起身來要施禮道歉,女子已經不見了蹤影,只留下一陣奇異的味道,其香沁入骨髓,清而不妖,難以言表。
黃生拖著步子回到房中,坐在書案前,他這才發現窗戶竟正對著兩棵花樹。剛才兩個驚鴻一瞥的女子像從他身上帶走了某樣東西,極其重要,又捉摸不定。哪還有心思讀書,他抽出一張紙,隨手寫下一首詩:“無限相思苦,含情對短釭。恐歸沙吒利,何處覓無雙?”
他早已成年,經歷過男女之事,可從未想到,男女之間竟能在瞬間產生如此奇妙的感覺,讓人無比欣喜又無比失落,抓心撓肝一般。他拿起詩走到院中,把紙輕輕戳在牡丹的一個細枝上,期待那兩個女子都再來,讀到他的心跡。
黃生肉眼凡胎,並沒有看到他的詩在不經意間直接放到了牡丹香玉的身上。這個女子雖擁有了人形,心卻一直像走鳥走獸般空靈清透,她眼睜睜地看著面前的男子將一張墨跡淋漓的紙掛在自己枝上,也就在那一刻,心裡突然灌滿了滾燙沸騰的東西,像崖下的海潮般,洶湧澎湃。她的花枝忍不住顫抖起來,要不是一旁的絳雪輕輕摩挲安慰,她怕是會現出人形了。
情詩從來都是開啟花精鬼狐情思的最好鑰匙,香玉不可救藥的愛上了黃生。牡丹的天性就是那樣自由,不喜歡,便是一代天后的敕令也置若罔聞,喜歡了,自然極堅定地向前踏出那一步。這是花精的可愛之處,人間俗世的禮教大防不是為我所設。她一把推開黃生的房門,
“不知君乃騷雅士,無妨相見……妾小字香玉,藉此與風流士長作幽會,亦佳。”你請我愛,不正是天地萬物最本真的快樂麼?嶗山之巔,這個被道家選定為清修福地的太清宮,在一片“見素抱樸、少思寡慾”的唱經聲中,黃生和香玉找到了人生至樂。
院中的白牡丹長得越發旺盛,已經隱隱有些花苞,枝葉精神抖擻,綠得沁人心脾。旁邊的耐冬卻沒有這麼明顯的變化,她離花期還很遠,還是一如既往地不動聲色,靜靜地吸風飲露。只是在月夜之時,妹妹香玉不再陪在自己身邊絮絮叨叨,她卻絲毫沒有介意,早在香玉凝聚成魂之前,她就已在嶗山之巔看過了無數載的月圓月缺,對她來說,熱鬧自然好,清冷也未嘗不妙。至於人間情事,她似乎也沒有去品嚐一番的興致。四時花事不斷,即便到了冬天,臘梅的風頭也蓋過了她,少有人為她寫詩題記。可這又有何不好呢?花開花落,順其自然,心中朗月清風自然要勝過那什麼“玉瘦檀輕無限恨,為誰憔悴損芳姿”。
所以當香玉邀請絳雪卻見見她的黃生時,絳雪總是一笑卻之。連觀中的道士都驚訝,往年沒見這棵白牡丹開得如此繁盛,花團錦簇,香溢清遠,真有國色天香之態。引得山下文人騷客絡繹不絕,紛紛來一覽這白牡丹的芳姿。黃生看著熙熙攘攘的人群在牡丹前指指點點,不時還要做首酸詩唱和,讓他極為反感,心中竟騰起不知從何而來的濃濃醋意。可自己畢竟也是寄人籬下,只能忍受,待到夜晚香玉來時,方能一吐憤懣。香玉嫣然一笑道:說不定,這牡丹其實是隻為你一人開的呢?
這未經世事的花精,終究不懂得花開太盛非好事的道理。這日紛雜的人群突然被一眾家丁哄開,一個搖著摺扇的胖子顫巍巍地來到牡丹花旁,油膩膩的鼻子湊到花蕊間,狠狠一嗅,臉上喜形於色,隨即吩咐手下:把花挖走。
這胖子是橫行膠州的鄉紳,圍觀者不敢做聲。牡丹的根和耐冬的根竟纏繞在一起,家丁們扯不斷,就砍斷耐冬根,生生把牡丹挖走。牡丹吐豔的地方,只剩下一個空蕩蕩的大坑。旁邊的耐冬枝葉颯颯作響,不知道是不是斷根處疼的。看牡丹被掘走,黃生在人群裡目眥欲裂,急欲上前阻攔。卻被道觀裡的小道士扯住衣角,示意不要莽撞,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讀書人,如何鬥得過一群如狼似虎的惡霸!黃生掙了掙,沒掙開,遂壓下怒火,退回了人群。
入夜,香玉沒有來,他倚門而望,黑雲翻墨,一點星光也沒有,只聽見嶗山之下風捲波濤在崖壁上碎裂的聲音。他輾轉難眠,恍惚間一抬眼,看到香玉就在門口,心下大喜,趕忙起身奔過去,可香玉卻轉身離去,只留下一個背影,黃生怎麼追也追不上,一直追到懸崖邊,他看到前面白濛濛的身影突然縱身躍下,嚇得他大喊,伸手去抓,卻是一片虛空。
黃生猛地坐了起來,冷汗淋漓,原來是個噩夢,他起身找水喝,卻看到書案上不知何時多了幅字,是香玉的筆跡,“佳人已屬沙吒利,義士今無古押衙。”黃生覺得心疼的厲害,腦子裡電光石火一閃,突然明白了,原來香玉就是那棵牡丹!怪不得如此體氣清香,如此膚白如玉。他猛地想起與香玉初見時寫的詩,用到了沙吒利擄走柳氏、劉無雙被收入宮廷的典故,不想竟真的一語成讖!只可恨,眼前沒有古押衙那般的義士,自己只能眼睜睜看著愛人被擄走。他來到牡丹被挖走後留下的坑前,涕淚橫流。百無一用是書生,果然,他深恨自己到現在竟除了哭別無他法了。
第二天,拉他的小道士在坑前灑掃,一邊搖頭感嘆:聽說牡丹被挪到藍家,當晚上就枯萎而死了,倒也是貞烈。黃生的心彷彿也被剜走了,他小心地將坑填起來,並築起一個小冢,對冢而泣。不覺間,身旁竟多了一個嚶嚶的哭聲,黃生抬頭,看到一個紅衣女子,哭得梨花帶雨。他終於見到了絳雪。
曾經何時,他幻想對香玉和絳雪左擁右抱,可絳雪從來連見面的機會都不給他。如今得見真容,竟是在香玉的墳前,如何不令人傷感!這墳前多了幾分人氣,黃生一股腦地把對香玉的思念傾倒出來,絳雪則娓娓地說著香玉的往事。沒有香燭祭祀,兩個人的眼淚撲籟籟滴到墳前,滋潤土地,直下九泉。長夜冷寂,兩個人在對香玉的懷念中彼此感受到了些許溫暖。
寫到這,或許有人猜測這將會演變成一個女友閨蜜變情人的故事。人心善變,再海誓山盟矢志不渝,也難保一點點的失掉初心。黃生大概會如此,可絳雪,並不是人,幾百年的風雨滄桑凌雪傲放賦予她柔美的外殼,可心裡,她還是忍冬,自開自花,與別人無關。冷雨幽窗,絳雪有時會來陪自己說會話,每次時間不長就離去。燈光昏暗,黃生看著絳雪的臉,彷彿變成了香玉,他一把抱住絳雪,求她不要離去。絳雪的手冰涼,輕輕推開黃生,道:
“相見之歡,何必在此。”多麼洞達的見識!塵世男女,總困頓於慾望不能自拔,彷彿除了情愛就沒有其他歡樂。殊不知,只因相見歡,方有離別苦。有位名為雲蘿公主的女仙,曾拋給愛人兩個選擇,“為棋酒之交,可得三十年聚首;若作床笫之歡,可六年諧合”,男人想也不想就選擇床笫之歡,可六年之後呢,將是天海茫茫的相隔和無盡的追思之痛。更何況,眼前的男人還是好友的摯愛。
她重又坐下,與黃生置擺酒棋。睏倦時,黃生以肘支案,昏昏睡去,絳雪將他扶到床上,蓋好被褥,回到院子裡的耐冬樹下,不見了蹤跡。在之後的歲月裡,絳雪陪伴在黃生左右,始終保持著詩酒之交,每隔幾日,兩人就到香玉墳前痛哭一場,追思亡友。黃生知道了絳雪原來是香玉身旁的那棵耐冬,不禁感嘆自己前世修來怎樣的福分,能與這樣兩個至情至美的精靈為伴:
“香玉吾愛妻,絳雪吾良友也。”情之所至,金石為開,兩個人的淚水竟然衝破了生死間的阻隔,事情突然柳暗花明了。香玉的魂魄託夢給絳雪,花神被黃生和絳雪對香玉的深情打動,賜香玉重生!入夜,黃生的草房裡,絳雪與其相對而坐,眼睛卻都望著門口的方向。忽的一陣香風吹進,門扇咿呀作響,一個倩影緩緩步入。正是黃生和絳雪魂牽夢縈的香玉!
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絳雪卻噗嗤笑了出來,“妹來大好!我被汝家男子糾纏死矣。”好個絳雪,玲瓏剔透的心,一句話就打破了悲傷。話音落下,便悄然退了出去,她知道,這兩個人有千言萬語要說。
黃生的住處再次笑語盈盈,只可惜香玉的精魂飄散,不像以前有實體,不能相擁入眠。她教黃生以白蘞少雜硫黃,每日往牡丹舊處澆水。黃生清晨早早地出來,平了墳頭,看到已經有嫩芽長出,他小心地呵護,甚至在周圍砌上雕欄。一年之後,牡丹盛放,花大如盤,一個指頭長的女子端坐其中,轉瞬飄然而下,長大成人,正是香玉。至此,死死生生,三清殿院中的牡丹又與耐冬相依相伴了,只是每日為她們澆水捉蟲的,不再是小道士,而是黃生。他放棄了家業,與花為伴,道士們不知此人為何如此痴愛兩棵花樹,不過倒也樂得殿中多一個幫手。他們哪裡知道,黃生是世界上最快樂的人。不,他的快樂還有一層屏障。十多年後,黃生生病,兒子來接他下山養病,他拒絕道:
“此我生期,非死期也!”在與花精朝夕相處的十幾年中,黃生另闢蹊徑得參透了生死,他對小道士說,我死之後,牡丹下將有赤芽怒生,一放五葉者,那就是我。果然,黃生不久病逝,小道士在牡丹邊上看到一個長個五片葉子的嫩芽,三年之後,樹幹盈尺,生機勃勃,高度蓋過了牡丹和耐冬,似乎是在呵護兩棵花樹。
大概黃生也成為樹精了吧?在那個人類看不到的世界,他和香玉、絳雪肯定活得幸福快樂,有這樣的歸宿,難怪他樂於去死。後來小道士成了老道士,他終身信守諾言,細心照料院中的三棵樹,牡丹和耐冬花開得越發旺盛,新生的那棵樹也越發枝葉繁茂。
他死之後,又有小道士來照料。可小道士覺得新生的這棵樹不開花,又佔地方,便把樹砍了。很快,牡丹死了,沒多久,耐冬也死了。都死了?為何如此?前文波折跌宕了許久,似乎能博得一個完美的結局,可蒲松齡為何會加上如此一個結局!他寫鬼怪,從來寬容,往往會給他們安排一個好的去處。可對於美好如香玉和絳雪的兩個女子,竟然殘忍地以斬斷了她們的生命。
或許只有如此,才能表達出情愛之深、羈絆之重吧!更何況,現實之中牡丹終究未能再生,只有一棵耐冬清冷寂寞。唉,鬼怪之事,難道就都是美好的?終究還是與人世的悲歡離合一樣罷了。他收拾好行裝,背起包袱,出門下山去了。回望,還能隱隱看見那棵耐冬,伸長了枝幹,似乎在向他招手。
起碼耐冬還活著,他想。蒲松齡死後287年,公元2002年,嶗山旅遊區太清宮三清殿院中已有幾百年樹齡的耐冬,突然乾枯死亡,專家鑑定非正常死亡,沒找到任何原因。
嶗山太清宮中的絳雪。真正的絳雪死後,絳雪之石又被移動到三官殿院中的一棵耐冬下。可它只是耐冬,不是絳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