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點:巴黎郊外
時間:2133年17時00分
經緯度:東經2°2 ′,北緯48°22′
時節:秋分
1、異樣
今天早晨開牛奶的時候,我的小拇指已經完全沒了知覺。
猶豫了一上午,還是讓吉利通知在日本的長崎和在英國的平莉下班後趕緊來巴黎。我想回家了,好多年來來回回,終究要落在來時的地方,如果這次再不堅定,意志再被人左右的話,已不是遺憾終生的事。我想我會對不起更多的人。
而且近些日子,一些很奇怪的事情不斷髮生,首先是我的夢境。
每天下午,吉利把我推到院子裡,輸入完營養液後,就開始昏昏欲睡,總是夢到同樣的場景,古老的城市,狹窄的衚衕,熱鬧的酒吧,以及晚上聚在一起沿著馬路唱歌的老朋友,他們早都死了,卻在夢中說起話來……夢裡還有莫扎特第40號交響曲。
都是些很久遠的事了,再次出現在我的夢裡時,彷彿又回到了從前。
我還穿著那件鮮紅色的絲質長裙,那雙諾一送我的黑色高跟鞋,去參加各種舞會,去研究所找介川,去學校接諾一。最後夢境又會回到諾一的小時候,我站在海邊,海邊很多人很多船,漁民剛出海歸來,諾一從面容憨實的漁民中間探出小腦袋瓜。
剛想緊緊抱住他,突然一隻大手伸出來,手越來越大越來越大,諾一和漁民被擋在另一個空間……我尖叫著喊諾一,卻不能動一步,小提琴聲突然崩弦,尖銳,難忍,撕裂了耳膜……
驚醒時,發現自己還坐在智慧移動器上,雙腿仍沒有走路的力量。
幾乎每天都是同樣的夢,反反覆覆。除此之外,院子裡的葡萄架上多了幾隻紫色羽毛的鳥,石榴花架上開的石榴也出奇的大,裸露在外的土層清晨時會有一些紅色的粉塵,晚上粉塵變成淡白色。
我跟吉利說我做的這些夢,吉利把它記錄下來,傳輸給長崎他們。我知道沒有一個人會當真。
長崎說,因為您寫回憶錄的緣故,所以才總夢到以前的事;平莉說,有夢做不好嗎,我就很少做夢,倒頭昏睡到天明,覺得夜裡時間浪費了;小卡說,要不要拿弗洛伊德的書解析一下,書房還保留了一本2016年版的《精神分析引論》。
小卡又在嘲笑弗洛伊德,那個被崇拜了兩百年,後來證實不過是個瘋狂精神迫害者。
於是,我不再跟任何人提起我做的這些夢,也不再跟任何人提及鳥類、植物和土壤的變化,只是更加堅定了回去的決心,我明白,這是徵兆,我的一生驗證過很多徵兆,沒有一次例外過。星相會變遷,世界要扭轉,像被拉伸到最長度的橡皮筋,人類正處在那個最易斷的點。
“太太,林長崎已到達法國境內,乘坐S580趕往這裡。”吉利用沙啞的嗓音說。
“去尼斯了?”
S580是尼斯飛巴黎的專屬飛行器,現在地面上早已沒了汽車,大家出行靠地下磁懸鐵和這種在天上行走的飛行器,有的像以前的公交車,能載二三十個人,有的更長,像一百多年前的火車,能載幾百人甚至幾千人,還有像長崎乘坐的單人飛行器,價格昂貴且只服務於特殊機構。如果不出遠門,你可以走到街頭隨便推起一輛腳踏車。
“他怎麼從尼斯來呢?”
“未查出原因,只記錄了他乘坐S580正安全抵達。”
“平莉呢?”
“周平莉已輸入登入資訊,三分鐘後即將到達巴黎。”
“好的,謝謝你吉利。”
“不客氣夫人。”
有時候特別討厭現在這個世界,討厭它的便利,它的嶄新,它的智慧,更討厭它讓等待和思念成為一件沒有任何成本與代價的事。
非洲剛成年的母象不會用一輩子去思念河另一岸吸引過它的公象,南極洲的企鵝也不會因它冬天出生的小企鵝沒有成活,就了斷自己,它們仍會繁殖,盡最大力量去繁殖。可人類的想念和愛是一件很奇特的事,無止無休,我們思念一個人的時候,整個靈魂和生命都會給某一個人。
比如那個春天我在研究所遇見正低頭做實驗的介川,櫻花擠在樹葉間,陽光斜過窗子的縫隙灑在少年專注的臉上,深藍色牛津布襯衫的衣角也隨著風在粗舊的木桌上微微動,我沒有和他說一句話,可想念卻在心底生了根,發了芽,即便現在我活到了一百多歲,想念依舊抹不掉。
反而,反而因為時間的長久,那棵小芽長成了大樹,身體上的每根筋絡都是滋養它,為它而生的。
而如今想見一個人時立馬能見到,思念如此短暫,人們已經感覺不到思念對人心的撕扯。
“吉利,你說,這是科技帶來的進步還是倒退呢?”
“你說,我們人類越往前走,愛會不會越淡?”
吉利腦子閃紅,發出嗡嗡聲。
“算了,不用查了。”
如果再問下去,又該維修了。
吉利的腦子裡輸入了幾乎人類的所有知識,看來,窮盡人類所識也不能解答這個問題。
還是懷念我們那個時代啊,雖然不能說擁有一生只愛一個人的緩慢,但思念一個人還需要等待。
我在日本等諾一等了三年,三年間,諾一隻來過日本看我三次,每次簽證需要等待很久,開很多證明,過很多關卡,而且只能在日本停留有限的天數,又必須回到中國。那個煎熬噢,唉,現在的人可體會不到嘍。
現在這個世界,沒有國界沒有地域界限甚至連空間間隔都沒有的世界,人們早已忘了“簽證”是個什麼東西,只在世界小學生必修的《世界歷史變更》上才有記載。
在公元2133年,你想去一個地方,只需要走進街頭的穿越亭,輸入自己國際ID身份證,如果沒有犯罪記錄,便可在三分鐘內到達地球上任何一個地方。有犯罪記錄的人,只能主動去國際義務警局做義工,贖完自己犯下的罪過,才被更新ID資訊,重新作為一個好人享受一切福利。除此之外,只能在一個地方蹲到老吧。
一百多年前,人與人的遠端溝通還需藉助“通訊設施”,那個叫“手機”的小巧機器,它可以傳輸聲音影象,保持遠距離的溝通。那時大家人手一部,早晨起來第一眼就是看自己手機有沒有人發信息,睡前也是,就好像跟著人長在身體裡一樣,人在哪裡手機在哪裡,那是和外界溝通的,也是切斷孤獨的工具。
後來全球掀起了反科技革命,不過只是一瞬間的無聊興起,復古浪潮非但沒有將人類從科技產品中解脫,反而又出現了“無限萬能機”它可以根據個人需要戴在手腕上、耳朵裡、甚至是當戒指,同樣可以接收瀏覽資訊,更巧妙的是隨著人類情緒的開發與研究,萬能機還能感知人類情緒,從它龐大資料庫裡提供改善情緒的音樂、電影、書籍、甚至為人類選購衣服、家用產品等等。當年,情緒研究可是被開發到讓人吃驚的程度。
從電話到手機,再到萬能機,再到四維空間,人們為了消減思念、孤獨和無聊,越玩越高科技。
2、 四維空間時代
其實你去翻翻從原始社會到現代的歷史,歷史的走向總是被一些有趣的小人物改變。
2035年一個叫傑西桑的加拿大人發現無線電波不僅可以傳遞無形聲音,如果找到特定的空間切口,透過無線電波甚至能傳輸有形物體。2035年9月17號下午三點,他就找到了這麼一個空間切口。
剛開始他把家裡的三隻倉鼠放進了用無數電子輻射器創造的磁場切口裡,結果倉鼠便出現在海牙國際法庭中央,接著他又把家裡的馬桶、床墊、浴缸、滑冰鞋、還有他男友一大堆髒內褲,全轉移到了國際法庭!
那幫還在為該不該全球廢除死刑爭得面紅耳赤的法官,被突然出現的一群鬼東西,嚇得說不出來話,直到傑西桑把自己也運了過去。穿著七彩六分褲的傑西桑滿臉絡腮鬍,像個小丑一樣彎腰解釋了自己的發現,宣告世界進入四維時代。
每次讀到這段時,小卡就笑得直不起來腰,他經常說,要是我的話,我會把客廳裡的大魚缸運過去。
但世界並沒有在2035年發生什麼大的改變,臉皮厚心眼少的野生科學家傑西桑當場被抓住,關在了大洋洲附近的孤島上,安安生生當了一輩子的精神病人。
不過,臉皮薄心眼多的全職科學家們卻開始了四維空間的研究,規範時間切口,幾十年後世界便從網際網路時代徹底進入第四維空間時代。政府強制性日益削弱,人們的國家認同感也漸漸消除,世界各地興起了一大批有強制權的國際組織,而且企業制度也隨著四維空間的出現徹底改變,越來越多的自由職業者出現了。
除了平行空間穿梭外,現在有一批住在火星上的科學家,正在研究如何平行歷史穿梭,也就是“穿越時光”。如果真的可以在時光中穿梭,真不知道人類歷史會不會被徹底顛覆,還是,一點都不會改變呢?
正想著思考著,長崎他就來了。
“您通知媒體了嗎?”
長崎從S580號遍歷器走出來,把公文包和手裡的無線傳輸器交給吉利,而後握住我的手說。
我把手抽了回來,長崎那雙手的皮膚已不再緊緻,明顯摺疊鬆弛了,我不想感知長崎在衰老,已經參與過太多人的衰老,長崎的衰老最讓我難以接受。
“我回去沒有什麼新聞價值,他們應該緊盯出版商才對。”
“怎麼會,您不知道有多少人圍在這座宅子外面等待獨家訊息。”
我住在巴黎郊區的獨棟別墅除了安排好的採訪,平時很少有人來打擾。
“長崎,你怎麼從尼斯來?”
“臨時有一個研究成果要檢驗。”
“在尼斯?”
“是的,尼斯。”
尼斯有科研機構在嗎?研究什麼?之前怎麼沒有聽說過?
但我沒問出口,那是長崎的事,自從他做逆生長研究以來,很介意別人詢問研究進度。
我望向街道盡頭,穿越亭附近的桉樹上,確實有人裝置了偽裝監視器。
“有人在監視,如何回去?”
“我們先回屋吧,您回憶錄寫的如何了?”
“已接近尾聲。我們怎麼回去?”
“回去不難。平莉她已經安排好一切。今天晚上八點三十分,會見英國穿越境的管理者,我們從英國走,來回都不困難,保證無人知曉。”
我只跟長崎說回中國,卻沒說不回來,他還以為這次僅僅是一次平常的想家探親。
有什麼好探的?該死的都死光了,活著的人又與我相隔久遠,僅有血脈關係,可這世上誰跟誰沒血脈呢。DNB顯示地球上每個人血液裡都有相近的血脈,都是遠古的親人。
“謝謝你長崎。”
“您總是那麼客氣。”
長崎是我收養的第一個孩子,如今已經滿頭銀白的灰髮,說這些話的時候,他謹慎地往四周看了看。長崎不像我,不像介川,我們做事不會謹言慎行,不會瞻前顧後,更不會在乎名利,凡事成不成看天意,但長崎做事卻步步為營,沒有明確的利益不去做,沒有萬分確定也不會做,像他親生母。如果福山椿子能把名譽看得淡一點,就不會在實驗中採取激素注射這種瘋狂的方法,導致兩萬只白鼠一天內死亡,基因轉變實驗失敗,她也瘋了。
“您知道嗎,南極穿越亭已經安裝完畢,地球任何一處人類都可以隨時到達,而且現在我的朋友貞靜前幾天已經飛到月球,和時間研究者一起,著手研究宇宙空間切割。獎金豐厚到令人吃驚的地步,夠一個人無憂無慮活三百年……”
“終於有比我活的更長的人了。”
“那可不一定,我們研究快出成果了。”
長崎推著我走進大廳,邊走邊說近段時間發生的事。從丁點把他看大,轉眼間人就老了。
“唉,不過我的研究員裡又有人自殺了。”
……